伏漫戈,杨晓慧
(西安文理学院 文学院,西安 710065)
杨晓慧,女,陕西西安人,文学博士,西安文理学院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田园和农民是中国文学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明代话本小说描写了形形色色的农民形象,他们具有独特的文学及文化价值,对研究古代小说人物塑造、社会生活形态、思想文化观念不可或缺。然而,学界研究话本小说的人物时,关注的是才子、佳人、商贾、僧道、豪侠等,很少涉及农民。本文从人物类型、生活境遇、人生理想三个方面,着重探讨明代话本小说里中下层农民的形象,以引起对农民问题的重视。
明代话本小说的作者关注伦理道德,热衷于道德训诫,“艺术构思的视角、重心是故事”,“缺乏塑造典型性格的自觉意识”[1],基于这些特点,可从道德层面,将小说中的农民形象分为三类:反面形象、正面形象、中间形象。同类型的农民形象,又有男女之别。
小说中的反面农夫自私、贪财、恶毒,反面农妇轻浮放荡。有时,作者出于偏见丑化农民形象,如“庄家妇,性情淫荡”[2]262,穷人“一日不识羞,三日不忍饿”[3]181。这些看法,充满着对农妇和穷人的歧视。
1.自私、贪财的农夫
自私、贪财是反面农民的典型特征。《醒世恒言》卷35描写,徐家弟兄三人,老三病死,老大、老二自私自利,精于算计。老三家子女多且年幼,老大、老二怕拖累他们,于是分家。分家时,将“田产家私,都暗地配搭停当,只拣不好的留与侄子”[4]454,并对孤儿寡母的困难袖手旁观。《喻世明言》卷22描写,王小四种田折本,靠打短工为生。他的妻子容貌美丽,贾涉欲纳其妻为妾,王小四以四十两银子把妻子卖给贾涉。王小四为了钱全然不念夫妻情分,不顾丈夫的尊严。
心术不正,道德败坏。《喻世明言》卷2描写,梁尚宾的表弟鲁学曾为拜见岳母到梁家借衣服,梁尚宾冒充鲁学曾到顾家赴约。梁尚宾奸污了顾小姐,顾小姐得知被骗后上吊自尽,鲁学曾因此事入狱受刑。梁尚宾对顾小姐之死,无丝毫愧疚、自责之意,对鲁学曾被冤枉,心中窃喜。罪行暴露后,为了发泄对妻子田氏的不满,梁尚宾诬陷妻子是同谋。
2.轻浮、放荡的农妇
作者出于偏见,把轻浮、放荡与农妇联系起来。《初刻拍案惊奇》卷20描写老孙的妻子不正派,她怕儿媳妇把自己的丑事告诉老孙,遂在老孙面前搬弄是非,导致儿媳妇被休。《初刻拍案惊奇》卷26描写,杜氏容貌美丽,生性风流,嫌弃丈夫粗蠢,夫妻不和。杜氏到寺庙避雨,与小和尚偷情,被心生妒意的老和尚杀害。作者批评杜氏性情淫荡,被杀咎由自取。《警世通言》卷38描写,蒋淑真为人轻浮,未嫁时与邻居阿巧偷尝禁果,不得已嫁给一个40多岁的农民,丈夫去世后,蒋淑真改嫁张二官。张二官出外经商,蒋淑真与朱秉中相好,张二官得知此事,杀死蒋淑真。作者认为蒋淑真不守妇道,罪有应得。
同为反面人物,农民与市民、僧侣、官吏、地主等相比,没那么心狠手辣,丧心病狂。如《沈小官一鸟害七命》中箍桶匠张公盗窃杀人,《一文钱小隙造奇冤》中地主赵完打死庄客嫁祸他人,《凶徒失妻失财》中富农朱安国打死落水老妇,《白镪动心交谊绝》中姚明杀害朋友,《青楼市探人踪》中乡宦杨某杀人灭口,《玉堂春落难寻夫》中皮氏谋害亲夫,《西山观设箓度亡魂》中吴氏与道士谋害儿子,《许察院感梦擒僧》中无尘和尚谋财害命。这种现象是对复杂人性简单化、概念化的结果,作者认为,地主、富商财力雄厚,官吏拥有权势,他们蔑视法律,肆无忌惮;市井无赖,道德约束薄弱,胆大妄为;市井女性,生活环境风气开放,贞节观念不强;僧侣受到清规戒律的压抑,易于采取极端方式发泄情绪。
小说中的正面农民形象比反面人物更具多样性,更为生动鲜明,其中,农夫忠厚、善良、孝顺、明理,农妇仁慈、孝顺、贤惠、节烈。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打破成见,塑造了一类独特的农民形象。
1.别具一格的农夫
忠厚、善良是正面农民最鲜明的印记。《型世言》第25回描写,朱玉家境贫寒,为人忠厚。发洪水时,自身难保,却救助落水女子。女子无依无靠,自愿终身服侍朱玉。虽然,朱玉家贫无妻,但得知女子已订婚,便拒绝她的请求,并主动帮她找寻夫家。《醒世恒言》卷4描写,秋先心地善良,经常帮助村里有困难者,把自己的劳动成果与大家分享。果子成熟时,必送给左邻右舍尝鲜,剩余的才拿去卖钱为生。
孝顺、通情达理也是正面农民的突出特点。《七十二朝人物演义》卷2描写,子路的父母年纪大了,干不动农活,想搬到城里居住,又担心进城后难以为生。子路为父母着想,租房子让父母在城里生活,自己留在村里耕种,尽心赡养父母。《醒世恒言》卷9描写,陈青和朱世远,比邻而居,趣味相投,在王三老的撮合下陈青之子与朱世远的女儿订婚。之后,陈青的儿子身患恶疾,朱世远的妻子柳氏欲悔婚,为此常与丈夫吵闹。陈青设身处地为朱家着想,主动找媒人到朱家退婚。
传统上农民被认为愚昧无知、功利务实,情趣高雅、超凡脱俗与他们格格不入。作者突破传统,塑造了独特的农民形象,他们既有农民的勤劳朴实,又有文人的高雅恬淡,他们外表是农民,内心是隐士。秋先酷爱栽花种果,他“祭花”“医花”“葬花”“浴花”的行为高雅脱俗,富有深意。花儿含苞待放,秋先用酒、茶浇奠,然后对花独斟。花谢,叹息落泪,拂取落花,置于盘中观赏,直至干枯才装入净瓮。满瓮之日,再用酒、茶浇奠,然后将瓮深埋长堤之下。花瓣被雨打落,以清水洗涤,再放入湖中。花儿折损,凄然伤感,尽心救治。秋先种花不是为了谋生图利,而是因为喜爱,花是他的亲密朋友、精神寄托、生命支柱。《七十二朝人物演义》卷39描写,愚公隐居在北山下,轻世傲物,自耕自食,别无所求。他家屋前有高山,屋后有大河,环境清幽,愚公在山水之间怡情养性。一日,屋前的大山让他深感烦恼:“举目之间不能远望,觉得胸襟不快”[5]。于是,决定把山移至屋后。愚公不顾众人嘲笑,每天去挖山石。愚公移山不是为了出行方便,而是为了欣赏远处的美景。愚公的雅兴和执著,恰是隐逸情怀的体现。《七十二朝人物演义》卷30描写,有莘之野,洛水之上生活着数十户人家,他们耕种纺绩度日,不图荣华富贵。伊尹的父亲乐于助人,自甘淡泊,受到全村人的尊敬。这个村子像世外桃源,村民如高人逸士。
2.道德化身的农妇
正面农妇形象有的感人至深,有的令人震惊,总体上看,出于教化的目的,她们成为道德的化身,缺乏鲜明个性。
仁慈、孝顺、勤劳是农妇必备的美德。《醒世恒言》卷27描写,一位穷乡僻壤的孤苦老妪收留了素不相识、奄奄一息的李承祖,对他精心救治照料。李承祖病愈辞行,老妪拿出仅有的银子给李承祖当路费。《初刻拍案惊奇》卷20中,老孙的儿媳老实勤谨,孝顺体贴,侍奉翁姑极为尽心。
站在男性的立场,作者认为贤惠是女性最突出的优点。受理学和时代的影响,作者视节烈为女性最高贵的品质。《型世言》第33回描写,劳氏勤劳、能干、贤惠,一日三餐,“好的与婆婆,次些的与丈夫,然后自吃”[6]409。丈夫挣不来钱,生活艰难,劳氏毫无怨言。《型世言》第10回描写,周氏19岁时丈夫去世,她甘愿守寡。周氏对公婆极为孝顺,65岁时受到旌表。陈雉儿勤俭持家,“事公姑极是孝顺,夫婿极是和睦”[6]131。婚后两年,丈夫病逝,陈雉儿自缢殉夫,成为烈妇。作者对陈雉儿殉夫的行为极其钦佩。
刻画人物形象时,作者意识到单一化、类型化倾向的缺陷,揭示人物性格的多样性、复杂性,塑造了善恶、贤愚兼备的中间人物。由此可见,明代话本小说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手法趋于成熟。
阮胜、孙氏父子、崔宁、周六是颇具代表性的中间人物:
《型世言》第33回的阮胜是个既忠厚勤劳又胆小木讷的人物。自家田少,为了生计,阮胜租种他人土地,早出晚归,不辞辛苦。交租时,一些狡猾的租户,在米里洒水、掺糠,同时,通过装穷诉苦、故意拖延等方法占便宜。阮胜不愿弄虚作假,缺斤少两;不敢做手脚,害怕地主看出破绽;更不会乞怜、拖欠租子。结果总是吃亏。因为忠厚和胆小,其他租户排挤威胁他,地主也不体谅照顾他。为了还租他被迫卖地抵债,导致一贫如洗。为了补贴家用,妻子纺纱,阮胜买棉花、卖棉纱,但他不会讨价还价,导致赔本。作者对阮胜的遭遇深表同情,对他的忠厚、诚实予以赞赏,但是,也批评他胆小怕事,腼腆木讷,平庸无能。
《初刻拍案惊奇》卷20的老孙是个勤劳本分、头脑简单、蛮横粗暴的人,他的儿子孝顺、糊涂、软弱。老孙为了养家,辛劳耕作。其妻品行不端,她害怕儿媳妇揭短,便恶人先告状,在老孙面前说儿媳妇坏话,老孙偏听偏信,怪罪儿媳不孝,逼迫儿子休妻。老孙的儿子不辩是非,服从父亲的命令而休妻。对于公婆的冤枉,丈夫的误解,无助的儿媳哀求、哭诉、辩白、发誓,希望赢得亲人的同情并证明自己的清白。面对可怜的妻子,老孙的儿子感到伤心、不忍,但他屈服于父母的淫威,忍痛把妻子休弃。
《醒世恒言》卷33的崔宁轻浮、热心。崔宁到城里卖丝,途中遇到陈二姐,陈二姐“明眉皓齿,莲脸生春,秋波送媚”[4]427,崔宁便主动与她搭讪,陈二姐提出两人结伴而行,崔宁爽快答应她的请求。陈二姐丈夫被杀,邻居怀疑陈二姐与崔宁是凶手,府尹听信众人的证词,认定崔宁“奸骗人妻,谋财害命”[4]429,崔宁被斩首。崔宁的悲剧主要是府尹昏庸所致,但也与他的性格有关,如果崔宁老成持重,小心谨慎,或许能避免这场灾难。
《石点头》第6回的周六是个酒徒也是慈爱的父亲。周六“做人没挞熬,不曾立得品地”“闒冗不学好”[7]121“贪杯好饮”。糊涂懒惰的周六,对女儿极为疼爱,他凡事得过且过,但对女儿的终身大事却不马虎,女儿定亲时,他一切遵守礼节去办,男方送来聘礼,“分文不敢妄用,将来都置办在女儿身上。”[7]123
总体上看,农民形象不够生动,不如市井人物鲜活,缺少秦钟、蒋兴哥、玉堂春、杜十娘之类典型人物。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有三方面:其一,宋元话本小说的内容主要描写市井的人生百态,市民的悲欢离合,明代话本小说在题材范围和人物类型方面,沿袭宋元话本,作者主要关注的是市井人物。其二,明代话本小说的作者为了“嘉惠里耳”[8],对市民形象细心揣摩,精心刻画,使其栩栩如生。其三,塑造农民形象时,艺术手法简单,作者主要采用概括叙述而缺少细节描写,主要通过言行刻画人物,缺少心理剖析、对比映衬、环境渲染等。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描写农村和农民时,或富有诗情画意,或充满苦难悲伤,明代话本小说很少表现宁静、闲适的农村生活,作者笔下的农民大多生活贫穷。作者不写农民的闲适却描写农民的苦难,原因有三:其一,遵循写实原则,真实反映农民生活现状。明末,由于政治腐败、自然灾害、战乱等导致农村经济凋敝,农民失去土地,生活日益贫困;其二,作者深受儒家仁爱思想和历代优秀文学作品的影响,富有人道主义情怀,自觉地关心农民的疾苦;其三,适应读者的认知。读者心目中,农村荒僻,农民生活贫穷,如果作者着力渲染乡村景色优美、富有诗情画意,农民生活闲适惬意,那么不理解作者创作意图的读者,就会质疑、反感小说的内容,认为这些是虚假的、编造的,与他们印象中的农村和农民大相径庭。
真实反映农民生活的艰辛是中国文学的优良传统,《诗经》、汉乐府、唐诗生动描写了农民的贫困生活,对农民的艰辛充满同情。明代话本小说也继承了这一传统,从不同角度展现农民生活的贫穷和悲惨。
1.衣食粗劣、住房简陋
农民日常享用的食物极为简单,主食是稀饭,待客过节才有肉食,遇到变故和灾荒,则无米下锅,食不果腹。秋先每天都是粗茶淡饭;朱恩款待恩人施复时,杀鸡表达感激之情;王小四的妻子招待贾涉时,没有茶,以熟豆汤代茶;阮胜卖掉土地后,一家老小只能喝稀粥,甚至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由于干旱,王喜家揭不开锅,眼巴巴盼望朝廷的救济粮。农民衣着粗陋甚至衣不蔽体。王小四“戴一顶破头巾,披一件旧白布衫”[3]181;长寿“满身破碎,东缀西联,针线参差”[7]122;阮胜的妻子劳氏十分能干,“纺得一手好纱,绩得一手好麻,织得一手赛过绢的好布”[6]409,可是劳氏和丈夫穿着破衣烂衫,“女人一件千补百衲的布衫,一腰布裙、布裤。男人一件长到腰,袖子遮着肘褂子,一条掩膝短,或是一条单稍”[6]410。
农民的居住条件十分简陋,房屋既小又破。阮胜“家里有间小小住屋”;王小四家“竹篱茅舍,甚是荒凉”[3]180;陈雉儿家只有“破屋一间”[6]131;周六家“只有茅屋三间,却又并无墙壁,不过编些篱槿,涂些泥土”[7]121;子路与父母住在祖上留下的“数椽破屋”[5]9中;羊角哀的家“矮矮篱笆,围着一间草屋”[3]63,柴门破窗残缺不全。类似的描写在书中随处可见。
2.遭遇极为悲惨
即使缺衣少食的生活对农民而言也不安稳,他们随时会因遇到各种不幸而陷入绝境。
有人沦为乞丐,有人成为奴仆。《石点头》第6回描写,长寿被丈夫抛弃,无家可归,她敲着三棒鼓,沿门叫唱莲花落,换取残羹剩饭。《醒世恒言》卷35描写,阿寄的父母去世后,无钱殡殓,为了安葬父母,阿寄到徐家为仆;失去土地后,王小四与妻子欲到财主家为奴。
有人卖身救命,有人卖妻活命。《石点头》第1回描写,米天禄欠朝廷钱粮无法偿还,被差人押解到县衙接受刑罚,女儿青姐卖身还钱救父。阮胜与母亲相继生病,生活无着。为了生存,阮胜忍辱让妻子改嫁,妻子为了救丈夫和婆婆,忍痛改嫁。母子俩靠阮胜卖妻的八两银子苟延残喘。
有人被迫杀身,有人被逼自杀。《喻世明言》卷13描写,四川某乡村的百姓以人充当祭品,祈求白虎神保佑。一位村民家境贫寒,为了筹措父亲的安葬费及妹妹的嫁妆,情愿舍身充当祭品。《型世言》第19回描写,支佩德年近30,为了娶妻,借了邹副使6两银子,3年后连本带息要还8两,支佩德没钱还债,债主要求以他的妻子抵债,其妻欲投河自尽。
在真实反映农民的境况时,作者进一步揭示了造成农民生活贫困的种种原因。
1.赋税徭役繁重
赋税徭役对农民的残害极为严重,是历代农民致贫的主要根源。《警世通言》卷4描写,王安石推行新法,名目繁多的新法增加了农民的负担。在实施新法的过程中,地方官又肆意妄为。百姓苦不堪言,纷纷逃往深山躲避。新法导致一个一百多户的村庄,只剩下八九户。一位老人家里原有16口人,只有4人活下来。《型世言》第9回描写,明初,“筑城凿池,累累兴师北伐,开河运米”[6]114,徭役使农民不堪重负。《醒世恒言》卷20描写,徭役使富农变成穷人。张权祖上是富农,因为当粮长而败家。为了应付各种差役,张家把房产陆续变卖。到张权的父亲时,已是寸土不存,但粮长的差事仍在。为了逃避徭役,张权背井离乡。
2.官吏巧取豪夺
赋税徭役已经令农民喘不过气,贪官污吏的敲骨吸髓更是让农民的生活水深火热。《醒世恒言》卷20描写苏州发生旱灾,寸草不生。官府开义仓赈济百姓,结果,灾民所得甚少,大多数钱粮被吏胥贪污。官府发米煮粥救济穷人,吏胥又把米侵占藏匿,一碗粥中只有几粒米,更有甚者把糠秕木屑搅和在粥内,人吃了这种粥非病即死。苏淞一带征收的税粮极重,更为可怕的是里正巧取豪夺,“银子做准,扣到加二三;粮米做准,扣到加四五;又乱派出杂泛差徭,干折他银子;巧立出加贴帮助,科敛他铜钱”[6]409。在赋税和里正的残害下,阮胜卖了赖以为生的两亩田,租种别人的地,一年到头,收获微薄,生活难以为继。里胥催缴钱粮,农民没钱交,里胥就上门骚扰逼迫,“要他酒饭吃,肉也得买一斤,烧刀子也要打两瓶请他。若在别家吃了来时,鸡也拿他,只去准折,略一违拗,便频差拨将来。”[6]114由于王喜没钱请里胥喝酒,里胥便故意给王喜加派差事,让他无暇照顾庄稼,致使王喜家歉收,生活无着。
3.天灾更兼人祸
自然灾害、苛捐杂税、巧取豪夺同时向农民袭来,让他们在死亡线上痛苦挣扎。《型世言》第9回描写,王喜原先有田可耕、有屋可住、夫耕妇织、安居乐业。然而,在苛捐杂税的盘剥下,王喜家的生活每况愈下,更为雪上加霜的是遭遇大旱,颗粒无收。赋税与灾荒使王喜家的生活日渐艰难,为了躲避徭役和里正的报复,王喜逃亡他乡。作者充分揭露了民不聊生的根源:“该雨不雨,该晴不晴;或者风雹又坏了禾稼,蝗虫吃苗麦”[6]113,连年灾荒使百姓难以为生。然而,面对灾荒,官员不想办法赈济灾民,却贪污救灾财物中饱私囊,甚至不顾灾民死活,横征暴敛。里正营私舞弊,帮助富户隐瞒财产,逃避救灾义务,对濒临绝境的小民却层层盘剥。天灾加人祸,使百姓背井离乡、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4.条件恶劣、不务正业
除天灾和社会原因外,有些农民的贫穷是环境恶劣以及自己不上进导致的。周六居住在朦胧村,这里“地本荒凉,左边去是水,右边去也是水。若前若后,无非荆榛草泽,并无一片闲田,可以种麦种菜”。周六为人懒惰,即使“有搭空地,也未必肯去及时耕种”[7]121,除了懒惰之外,周六还贪杯嗜酒,“每日村醪浊酒,却少不得”[7]122。由于挣得少、花得多,所以周六的生活十分拮据。
并不是所有的农民都愿意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劳耕种,有些人不愿务农,不想当农民,他们通过读书、经商、从军、逞技等途径,改变身份和命运。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影响深远,有些农民不种地,专心读书;有些农民望子成龙,让儿子读书应举,这些人或如愿以偿,或事与愿违。少数农家子弟凭借真才实学,功成名就。如陈青的独生子陈多寿聪明伶俐,勤奋好学。家长指望他应试,登科及第,光耀门楣。陈多寿不负所望,及第为官。
多数人未能实现理想,主要原因有二:其一因自身过错而断送前途,《石点头》第14回描写,王善闻家世代种田,次子王仲先头脑灵活,喜欢读书。王善闻让长子务农、次子读书。王善闻希望儿子中进士为官,“改换门庭,荣亲耀祖”[7]305。然而,王仲先在杭州求学时,不专心读书,与潘章同性相恋,被先生逐退,躲避深山,疯癫离世。其二因意外变故而放弃初衷,《型世言》第2回描写,王世名资质聪明,读书刻苦,其父王良期望他学业有成。王良被侄子打伤致死,王世名手刃仇人,为保全父亲尸骨,他拒绝尸检,自杀身亡。《喻世明言》卷7描写,羊角哀父母早丧,家境贫寒,他酷爱读书,荒废了农事。楚王招贤,满腹经纶的羊角哀求见楚王,楚王对精通富国强兵之道的羊角哀极为赏识,拜他为中大夫。羊角哀为了报答左伯桃的恩情,自杀为其报仇。
务农不仅辛苦,而且收益甚微,农民渴望改变贫穷命运。明代中后期,工商业繁荣,经商之风盛行。受此影响,一些农民弃农经商,弃农经商者有的成为巨富,有的妻离子散。
农民弃农经商而发财,依靠的是聪明和好运。《贪欣误》第4回描写,张福靠替人放牛为生,他“形貌虽则粗丑,为人却自聪明乖巧”[9]。彭素芳逃婚时错把张福当成陆二郎,她走投无路与张福结婚,婚后,他们来到北京。张福用一笔意外之财开设当铺,经营得法,不到三年成为巨富。张福不满足于经商发财,他用一千两银子,纳了官职,彻底改变了卑微的身份。
更多弃农经商者致富的梦想破灭。《型世言》第37回描写,李良雨夫妻靠种田生活。李良雨不甘心“终日弄这些泥块头,纳粮当差,怕水怕旱,也不得财主”[6]4,他不听妻子与兄弟的劝阻,怀揣发财的梦想毅然离家,与同乡结伴经商。然而,李良雨被同伴引诱混迹风月场,不仅把本钱花光了,还染上疾病,变成女人。作者通过这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对李良雨不安分守己,试图改变命运的行为予以嘲弄。穷人想经商致富,富人也想经商发财,《警世通言》卷25描写,桂富家原有百亩良田,丰衣足食。然而,桂富认为“农夫利薄,商贩利厚”[10],遂将田产抵押了三百两银子到燕京贩卖纱缎,结果折本。债主讨债,桂富用土地、房屋、妻子抵债,自己做帮工挣钱还债。桂富想发财却破产,作者批评他贪心不足,咎由自取。
有的农民既不务农,也不读书、经商,而是投身行伍,这类人身强力壮、武艺高强、不安于现状。《醒世恒言》卷5描写,勤自励不喜欢读书,好使枪弄棒,家道渐渐消乏。勤自励的父母苦口婆心劝说儿子认真规划自己的未来,父母的担忧与不满令勤自励深感愧疚。恰逢边境多事,朝廷招募士兵,勤自励认为凭借自己的高超武艺,从军能够建功立业,而守在家里务农,没有出头之日。于是,勤自励瞒着父母投军,他南征北战,屡立战功,官至都指挥。作者称赞从军显示了男儿本色,是立身扬名的正途。
古代,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对于农民来说,由于经济和地位的限制,很难获得理想婚姻。在婚姻关系中,农民备受歧视。如《型世言》第11回,谢芳卿与薄喻义私奔。钱花光后,无情寡义的薄喻义把谢芳卿卖到青楼。之后,谢芳卿遇到陆仲含,陆仲含为谢芳卿赎身并把她送回故乡。朋友建议陆仲含纳谢芳卿为妾,陆仲含义正辞严地予以拒绝,谢芳卿最终嫁给一个农民。在作者看来,谢芳卿是失节女子,她没有资格与正人君子相配,只配嫁给没有地位、没有文化的农民。
作者对农民挑战世俗观念、追求幸福的行为表示赞同。《二刻拍案惊奇》卷2描写,农家子周国能棋艺高超,名声远扬,与士大夫、王孙公子往来密切。随着生活环境和经济状况的变化,周国能的性格和气质发生改变,待人接物礼节娴熟,言行举止温文尔雅。父母要为周国能娶妻,他说:“我家门户低微,目下娶得妻来,不过是农家之女,村妆陋质不是我的对头。”[2]436心高气傲的周国能不甘于在乡间过平凡的生活,看不上“村妆陋质”的农家女,要找一个让自己称心如意的妻子,他对自己的才能和未来充满自信。周国能到辽国寻找机会实现理想,他打败辽国第一棋手妙观。妙观年轻美貌,棋艺精湛,周国能对她一见钟情。周国能以超群的棋艺赢得妙观芳心,实现了娶一个与自己般配的“好女儿”的心愿。周国能不仅婚姻美满,而且被封棋学博士,御前供奉。
作者赞同农民借助读书、经商、从军、逞技改变身份和命运,但对他们迷恋荣华富贵则予以嘲讽。《二刻拍案惊奇》卷19描写,言寄儿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生来愚蠢,不识一字”[2]643。言寄儿在山边拔草时,一个道人发现他有道骨,便点化他出家。言寄儿难以忍受清苦的出家生活,拒绝了道人的劝说,道人教他五字真言,希望他能领悟人生真谛。但是,言寄儿每晚念五字真言,享受荣华富贵的美梦。在梦中,华胥国国王黄榜招贤,言寄儿上万言长策,成为著作郎,掌管天下文章。言寄儿骑着骏马,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下赴任,儒生们对他毕恭毕敬,让他备感荣耀。由于政绩卓著,国王赐言寄儿锦衣冠带一袭、黄盖一顶。深受宠幸的言寄儿被封为驸马都尉,尚范阳公主。玄菟、乐浪来犯,国王命言寄儿献退兵之策。言寄儿派人到玄菟、乐浪讲和,使者用大量金帛求和,两国停止进犯。言寄儿因功受封黑甜乡侯,加以九锡,位居群臣之首,富贵已极。正当言寄儿炙手可热之际,遭到同僚弹劾,被削去封爵,失去公主,成为阶下囚。从此,言寄儿噩梦不断,闷闷不乐,抑郁成病。
综上所述,明代话本小说中的农民形象,从道德层面可分为正面、反面、中间三种类型。小说中的农民生活贫困,境遇悲惨,作者从自然条件、社会因素、个人品质等方面揭示了造成农民贫困的根源。农民渴望通过读书、经商、从军等途径改变身份和命运,这些愿望合理且有现实依据,但不切实际地幻想飞黄腾达,纯属痴心妄想。明代话本小说中的农民形象具有独特的文学及文化价值,是研究古代小说艺术及社会状况的重要文献,值得深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