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铭孙
初识张文韬是2018年夏天在青岛的钢琴艺术节上。我和张文韬在同一个展演赛场里担任评委,由于我和他轮流对选手的演奏进行点评,因此我能仔细地听到他的点评—我感到他有着严谨科学的教学与演奏理念,评价能切中要害,又非常中肯,而且他在评委工作中也表现得十分认真踏实,兢兢业业!
同是在这次艺术节中,我又听到了他的独奏音乐会。音乐会分为两个部分,前半场纯系经典钢琴作品,后半场则为“张文韬的音乐世界和他的爵士乐朋友们”。这是7月29日晚在青岛博兰斯勒大剧院举行的,由于曲目丰富、形式独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前半场,他先演奏了德彪西的《贝加摩组曲》,我想,这是专为“德彪西逝世一百周年”而安排的节目。然后演奏了李斯特的《孤独之中神的祝福,诗与宗教的和谐》和舒伯特的《流浪者幻想曲》。这都是张文韬在德国学习并多次演奏、比赛的保留曲目,曲目颇有分量。我是第一次听他弹琴,感到他的音乐发自内心,功底扎实,台风相当沉稳,琴声又很是动听。这些曲子在风格上表现得十分地道,在新一代钢琴家中应属相当出色之列,他的演奏与我心目中的“好的标准”比较吻合,因此能引起我更多的共鸣与认同!而中场休息后的下半场,舞台上架起了全套爵士鼓,并加上了贝斯,完全“换了人间”—开始了爵士钢琴的演奏。这是一套很长的套曲,名为《爵士法兰西》,在当天是“中国首演”,作曲者是克劳德·波林(Claude Bolling,1930—)。全套共有七首曲子:《爵士法兰西》《加拿勒玛》《摇摆的巴赫》《状郁练习曲》《不合时宜》《来自巴西的兰色之吻》《疯狂的新娘》。
爵士钢琴的演奏立刻改变了剧场里的气氛,加上打击乐与贝斯让音效十分爆棚!观众反应热烈,随时随处会情不自禁地发出阵阵掌声,演奏会始终亮点不断,高潮迭起!这次的演奏会,上下两场的风格、形式完全迥异,全面展示了张文韬的实力—无论是古典钢琴的功底,还是爵士的求新图变!
那么,张文韬的功夫是如何练就的?他的钢琴之路是怎么走过来的?不禁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想:他的经历是否能给大家一些启示呢?为此,我抽国庆放假他回北京的时间,约他进行了一次访谈,之后又在优酷上欣赏了他历年来演奏的实况录像,逐步对他的成长经历有了一个较全面的了解与印象。
张文韬出生在沈阳的一个音乐家庭,父亲是搞作曲的。自幼他就表现出突出的音乐听觉,很快就能把听到的曲调在钢琴上弹出来,并且表现出对音乐的浓厚兴趣。而听觉与兴趣这两点正是学习音乐的重要先决条件!在他才三岁多时,父亲对他进行了音乐启蒙教育,之后又为他从少年宫找了一位老师,正式开始学习钢琴。小文韬学得很快,作业完成得很多,而且每周去上课时都能背下来,表现出突出的能力。不久,他已需要更专业的老师来更正规地教他。父亲为他找到了沈阳音乐学院的范元绩老师,在范老师的班上,张文韬学了四五年,一直到他离开沈阳到北京。
在到北京学习之前的这个阶段,小文韬一般每天保证放学之后回家练两个小时钢琴,但早上还会进行半个小时的手指练习,那就需要提早起床,由于时间太早,不能出声弹琴扰民,但手指软的问题又必须解决,因此早上他是在木板上练手指,有时也在钢琴盖上练,这样练习敲木板、敲琴盖,持之以恒,还是很有用的。父亲对他要求严格,规定他有些曲子必须弹二十遍。让他用“正”字作记录,每弹一遍划一笔,小孩儿总有想偷点儿巧的时候,所以有时会一次多划两笔,但父亲晚上回家来经常是要检查的,当发现有问题时,哪怕是半夜也要把他从被窝里揪起来,并罚他在第二天多弹若干遍。父亲的严格和较真也促使他更踏实、认真地把琴练好。
1995年的“华普杯”比赛,全国有数万人寄录像带去参选,张文韬进入了决赛,第一次到了北京,那次比赛甲组的第一是李云迪,丙组的第一是王羽佳,而张文韬在乙组中得了第二。赛后回到沈阳,文韬开始考虑以后是否应到北京去学?心中对去北京的渴望日趋强烈!
为此,范元绩老师特地给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的吴元老师写了推荐信,张文韬拿着推荐信找到了吴元老师,在吴元老师的指导下学了一段时间,终于考入了中央音乐学院附小,从小四到高一,张文韬一直在吴元老师的班上,在吴老师的悉心指导下,张文韬的才能得到了很好的发现与施展。
据张文韬自己说,在努力进步的同时,学习的压力一直很大,他说在20世纪的1995到1997年,中央音乐学院的附小和附中,正处于“黄金年代”,那时的学生中非但是人才济济,而且是天才辈出,提起当时那些响当当的名字,我们便可感受到竞争是多么激烈。张文韬说起那时的前后级同学,比他高一到两级的有郎朗、袁芳、王洵、缪宁博,比他低一到两班有吴牧野、张海鸥、王羽佳,在学校里有时还能见到李云迪、陈萨来上课的身影,高手真是很多。学校的考核与打分也极为严格,期中考、期末考、技术考核,打分打到小数点的后两位,分数与排名都要张榜,心理压力非常巨大。张文韬感叹说那是人才辈出、适者生存的年代,竞争太激烈了。但也正是这样的互相比较、互相促进,使得大家都必须更快地进步和提高。回过头去看,这么多优秀杰出的人才,不都是从那个时代培育出来的吗?!
2001年,德国钢琴家卡尔·贝茨(Karl Betz)到中央音乐学院讲学。这位德国乐派的钢琴大师是米凯朗基利的学生,其师承追根溯源可探究到车尔尼,与李斯特,一脉相传。张文韬在听了贝茨的课之后,下决心要到德国进一步学习深造。
当时,张文韬正是读高一的下半学期。他前往德国投考,先到慕尼黑,同时报考了魏玛、汉诺威等几处音乐学院。到达慕尼黑的第二天,时差还没倒过来,就先去考视唱和乐理,然后又考钢琴。当时考试弹的是李斯特的《第六匈牙利狂想曲》,还没弹完,因时间有限被打断了,张文韬意犹未尽,自己跑到琴房把“狂六”弹完。正在此时,贝茨跑来,一把抓住张文韬说“你不要去考别处了”,就这样,张文韬决定直接去维尔茨堡音乐学院。张文韬说“跟贝茨第一次见面,我感觉很亲切,像父亲一样,一学就是八年”。八年里,有时他得去老师家—离慕尼黑三十公里的小镇上课,每周坐火车去,上完课一起去买菜,如果张文韬弹好了,贝茨给他做饭,如果弹得不好,则由张文韬给老师做饭。在上课时还有些非常有趣的事,就是每次课前都要先朝李斯特像拜一拜。在张文韬弹琴时,老师会点一根小雪茄,还在面前放一杯酒,但先要让张文韬抽一口雪茄再弹,说“要不然,你弹不了勃拉姆斯”!
贝茨在钢琴上有很深的造诣,对德国风格有深度的研究,他讲究乐句的结构、分句和呼吸,强调音与音之间的关系与联系,他认为音乐总是在不断变化的,因此在弹奏中没有两个音是完全一样的。他主张要多听歌剧就自然能找到莫扎特的风格,并且对踏板也有特别细致的研究,他认为艺术性的演奏必须要有好的踏板使用。因此,他已花了十三年的时间在撰写一本关于钢琴踏板的书,工程很大,至今还未写完。
贝茨非常赏识张文韬的才能,说他是自己从教三十多年来教过的最好的学生。经常抓着张文韬,到别的老师的琴房去说人家弹琴像白开水,说张文韬弹得像红酒,让别的老师的学生“不要再弹琴了”!所以贝茨在学校的人缘很差,大概他就是这种艺术家的性格吧。但贝茨对音乐情有独钟,能随手任意弹奏巴赫的任何一首平均律,而且弹得极好,他说自己“每天都在和巴赫通电话”。可见他对音乐的痴迷达到何种程度!他认为世界上最伟大的钢琴曲,第一就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第二是贝多芬的奏鸣曲(作品111),第三是舒伯特的《降B大调钢琴奏鸣曲》(作品960),第四是李斯特的《b小调钢琴奏鸣曲》,第五是勃拉姆斯的《f小调钢琴奏鸣曲》(作品5号)。张文韬曾听过他连续两个小时的演奏,感觉真是“让人神清气爽,阴天都能弹成晴天,分句极其干净,给人以至高无上的享受”!
张文韬所在的维尔茨堡音乐学院,整个学术环境与学术水平也是很高的,钢琴教师中很多都曾是国际比赛的获奖者:有柏林“门德尔松钢琴比赛”的第一名,“悉尼国际钢琴比赛”的优胜者,也有专门研究莫扎特的专家,还有每年分别研究一位不同作曲家的作品并进行专题演奏的钢琴家。当这些优秀的老师聚集在一起,共同举办钢琴音乐会时,每个人都上台演奏,当地的大小报刊都热烈报道,作为社会上的一件盛事。
张文韬在维尔茨堡十年,学到了很多东西。贝茨给他上课时就是讲音乐,从不讲技术与方法,这是因为张文韬的底子非常好,没有任何技术方面的负担和障碍,这也使不少同学,包括日韩的留学生对他十分羡慕。在那些年里,张文韬参加了不少比赛并获了不少奖!2004年获“维尔茨堡音乐学院钢琴协奏曲比赛”冠军,2005年在曼海姆—德国音乐学院联盟“贝多芬作品钢琴比赛”中获“最年轻获奖选手奖”,2007年在“舒伯特国际钢琴比赛”中获“最年轻决赛选手奖”及“最佳《流浪者幻想曲》演奏奖”,2008年获“施坦威国际钢琴比赛”第一名与“最佳李斯特作品演奏奖”,2009年获“奥地利沃特尔湖国际钢琴比赛”特别奖和“最佳舒伯特作品演奏奖”,以及西班牙“‘马德里比赛’评委会主席奖”,2010年获意大利“‘布加里比赛’杰出钢琴家大奖”,等等。由于他在比赛中的出色表现,2006年张文韬在硕士毕业时,以10分的满分,免考直接升入大师班。2007年经过严格的考试,在九十多位应聘者中脱颖而出,被维尔茨堡聘任为留校钢琴教师,这在学校自1797年以来的悠久历史中是第一位被留任的中国籍钢琴教师。要知道,在德国留下工作是很不容易的,但张文韬依靠自己的实力做到了。
为了不断深造和提高,张文韬还到萨尔茨堡找名师凯沫林学习。凯沫林跟贝茨的相同之处是:上课只讲音乐,不讲方法,凯沫林从来不示范,但他完全因材施教,根据学生的特长因势利导。凯沫林很欣赏张文韬弹琴,说张文韬的琴声里是“有电的”。这真是相当生动的夸奖了。由于这样的教与学的方式,许多东西要靠自己去悟、去思考,所以对张文韬的演奏成长有很大的促进,非常“对路”!此外,张文韬还找阿列克谢耶夫学过。总之,他紧紧抓住在欧洲的便利条件,尽可能集思广益,多多汲取各家之长。
张文韬曾经获得过很多奖项,为什么能多次脱颖而出?他的弹琴有什么特点能得到欧洲人的青睐与肯定呢?让我们来看看一些报刊对他的评论—“这位年青演奏家的曲目与演奏方法,对听众来说是舒适惬意的享受”、“在他手下没有丝毫的技术障碍,一切都那么自然和适度,精妙而水到渠成”(摘自茵格尔施塔德《多瑙河艺术报》)、“来自中国的张文韬,是一位在维尔茨堡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演奏李斯特的《b小调钢琴奏鸣曲》需要具备伟大的技巧和艺术上的想象力,张文韬技术上的天赋及深刻表现力已实现了演奏的全部必须条件,并有着全心全意的表现与王者般的自信”(摘自《慕尼黑地方报》)、“观众有幸聆听到一位可能是当今最有才能之一的来自中国的钢琴家演奏李斯特《b小调钢琴奏鸣曲》”。当把张文韬与有的形体动作很多的钢琴家相比时,慕尼黑的《法芬赫芬报》说“他只是缺少了些故作姿态的矫揉造作的台风,所以很自然的就是,他还没有被人发现”“他演奏的每个音都晶莹剔透、清新,富有想象力,难得的是他的记忆力如此清晰,乐段之间的休止如此的精确”“我们确实已经不再怀疑演奏古典乐派是否还需要一个欧洲的灵魂”!看了这些当年的评论,加上我自己又看到了当年的实况录像后,我感到非常贴切、真实。张文韬弹琴确实自然、舒适,毫不造作,绝不过分,但该有的效果、该有的表现,一切都具备,这也正是我为什么找他访谈并予以报道的原因。
除了在经典钢琴音乐上下了很多功夫外,张文韬自小还喜欢爵士音乐,在附中时,就专门搜集、购买爵士CD,这在当时中央音乐学院的同学中,是很少见的。他经常改编,还把改编的爵士音乐弹给吴元老师听,并得到吴老师的肯定。所以,如今他在爵士钢琴的演奏与现代钢琴曲的挖掘上也日趋有所建树。
由此,他必须要会即兴,他也尝试在演奏会上让听众出主题、出旋律,或出几个音,现场即兴演奏,这需要对键盘和声精熟,对各种技巧都烂熟于心。他觉得演奏会上加进即兴,固然自身的心理压力会更大,但他愿意去做尝试与创新。
他在维尔茨堡的2002至2006年,一直与各种弦乐、管乐合作,小提琴、大提琴与钢琴的奏鸣曲“无所不弹”,跟长笛也长期合作,因此在协作钢琴领域也有很多的经验。应该说他在钢琴演奏的各个领域的涉及是十分全方位的。
2011年,当他在维尔茨堡音乐学院已工作了几年之后,一切都非常平稳,但是只有十三万人口的维尔茨堡的天地究竟还是不够大。张文韬认为一个人的人生一定会分为几个阶段,虽然在维尔茨堡有教学、有演出,还有经纪人和公司与他签约,但是他感到“该换一个环境了”!因此毅然决定回国。回国这几年,自由了几年,他到处演奏独奏、室内乐,还被烟台大学聘为客座教授,被海南大学聘为特聘专家。2018年,张文韬作为“高层次紧缺人才”,正式被聘到沈阳音乐学院钢琴系工作。最近我看到“沈音”钢琴系的教师音乐会的节目单,发觉真是人才济济!张文韬又回到了故乡沈阳,一个钢琴人才辈出的地方。人尽其才,相信他肯定会大有作为的!
希望张文韬的学琴之路能给大家一些启示:钢琴人才是如何炼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