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及其学术史意义

2019-12-15 13:17赵成杰
地域文化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诗经长沙出版社

赵成杰

王宗石(1916—2001),湖南长沙人,1937年毕业于长沙雅礼中学,1940年考入中央大学,1944年回雅礼中学任教,潜心研究《诗经》数十年,成《诗经分类诠释》等著作。①王宗石除已出版的《诗经分类诠释》外,还发表了七篇《诗经》研究论文:《〈诗〉义新探》(《文学遗产》1983年第4期)、《〈诗〉难义三则解》(《文学遗产》1985年第2期)、《我国最古的一首帝王感怀诗》(《文学遗产》1986年第1期)、《〈诗·常武〉“三事”解》(《文史》三十三辑,1990年)、《〈诗〉义新探三则》(《人文杂志》1995年第3期)、《〈小雅·都人士〉篇义深探》(《第四届诗经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1999年)、《进入科学地研读三百篇的新时代》(《诗经研究丛刊》2001年)等。此外,王宗石还有《诗义新探》一书,计划于2001年由台湾基隆法严寺出版社出版,至今未见。主张研读《诗经》从文本入手,重视古音韵及出土文献资料的运用,推崇顾颉刚、闻一多、郭沫若等学者的研究成果。《诗经分类诠释》自20 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搜集材料,至1993年付梓,历经三十余年的锤炼,成为《诗经》学史上不可忽视的杰作。

一、王宗石及其《诗经分类诠释》的成书背景

王宗石自述其幼年家塾读《诗》,不明诗义,后入长沙雅礼中学,听邵子风先生讲授“治学门径”,方知《诗》有今、古之分。②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自序》(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页。邵子风(1903—?),号武陵,湖南常德人,早年毕业于长沙雅礼大学,后考入燕京大学研究院,获文学硕士学位。①赵厚勰:《雅礼与中国雅礼会在华教育事业研究(1906—1951)》,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34页。历任《湘潭民报》主笔、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长沙雅礼大学教授等职。1934年,与容庚、董作宾倡导成立了考古学社,精研甲骨,有《甲骨书录解题》《甲骨论文解题》《四部源流》等著作。据《1936年雅礼中学教员一览表》可知,邵子风在1936年前后担任雅礼中学国文科教员,讲授“人生哲学”“治学门径”“四部源流”等课程,时王宗石正值高二。王宗石在《怀念邵子风老师》中提及邵子风讲课极为重视课外阅读,规定课外阅读之后要做笔记,在精读课上要求学生必备字典和难字本找难词。②王宗石:《怀念邵子风老师》,收录于《雅礼中学建校八十周年纪念册》(内部出版),长沙,1986年,第22页。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邵子风对王宗石的影响,王宗石诠释《诗经》多用出土文献,诸如甲骨、金文等材料,并在训诂上讲求从文字本身入手,理解文意。③邵子风:《国文教学述要》,收录于《雅礼创立三十周年纪念册》(内部出版),长沙,1936年,第57页。在邵子风的影响下,王宗石考入重庆中央大学,时李长之教授《诗经》,侧重《诗经》源流的梳理,忽略文意的解读。李长之(1910—1978),山东利津人,文学史家,先后任教于云南大学、中央大学,1938年至1943年任教于重庆中央大学。王宗石在重庆学习期间,学习成绩优良,时哲学系方东美教授开设“美学”“西洋哲学史”等课程,王宗石手写笔记若干,如《中国人艺术的理想》原文较为简略,今本《方东美文集》即依照王宗石本增补。④方东美:《方东美文集》,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437页。

1944年,王宗石从重庆中央大学毕业,返回母校长沙雅礼中学任教,教授中文、英文课程,直至退休。任教期间,王宗石编选讲义若干,他的讲课注重“联系历史背景和地理环境讲解,使学生对字的形、声、义,文章的中心思想和写作技巧均得到较深的理解。”⑤任培正:《忆雅礼母校》,收录于《雅礼中学建校八十周年纪念册》(内部出版),长沙,1986年,第55页。这也反映在《诗经分类诠释》一书中,该书解释《诗经》从文字的形、声、义入手,结合历史、地理环境背景,客观地去理解诗篇的意义。⑥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自序》(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051页。如《小雅·巧言》释“大幠”引王夫之《诗经稗疏》及《新序》《韩诗外传》等材料证明“幠”作“憮”,通“ 㒇” ,“ 㒇”即“侮”字,轻慢之意。再如《大雅·卷阿》释“有冯有翼”,引戴震《毛郑诗考正》、闻一多《天问·释天》等证古人“冯翼”多连举,又作“幅臆”“偪亿”“服亿”等。

按照王宗石《自序》的说法,起初研究《诗经》是备课的需要。1956年教育部编高中《文学》课本,发现选编《诗经》的内容多因袭旧说,觉可疑可考可证者甚多,遂搜集材料、缕清头绪。首先便是参考文献的选择,作者借助了长沙市第八中学图书室的材料,主要有中华本《四部备要》、木刻大本《皇清经解》(正续编)、商务本《国学基本丛书》《丛书集成》《四库全书珍本》、殿本《全唐诗》、归有光《百二十子》、湖南新排印本《船山遗书》以及《胡适文存》《郭沫若文集》《古史辨》《闻一多全集》等著作,又加上作者从坊间购买的朱熹《诗集传》、方玉润《诗经原始》、姚际恒《诗经通论》、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吴闿生《诗义会通》等《诗经》学专著,可以说万事俱备,正当作者准备逐篇研究时,不幸错划为“右派”,遣送株洲劳动四年。1961年秋,王宗石返回雅礼中学任教,改教初中英语,此时教学任务较为轻松,到1966年已完成《国风》部分的编写。1966年,王宗石又被关进“牛棚”,主要藏书及手稿被抄掠一空。1971年冬,“五七干校”劳动归来,王宗石继续开始《诗经》的研究。此时面临的问题仍是资料的不足,幸有好友寄来若干资料。张慧雅寄《辞海》《观堂集林》,罗季光寄《诗三家义集疏》,台湾地区黄坚厚帮助影印屈万里、靡文开著作,曹国中借《闻一多全集》《经传释词》,龙靖寰借《竹书纪年》《逸周书》,何泽翰借林义光《诗经通解》等著作,作者又辗转购得《皇朝五经汇解》《经学辑要》等。

依照修定本《诗经分类诠释》而言,本书的主要参考书目分为五个部分:一、清儒著作,21种,以《清人十三经注疏》《读书杂志》为代表;二、《诗经》学通论性著作,14种,以朱熹《诗集传》、姚际恒《诗经通论》为代表;三、民国学者《诗经》学著作,17种,以林义光《诗经通解》、闻一多《诗经通义》为代表;四、传统文字学著作,17种,以段玉裁《段注说文解字》、王引之《经传释词》为代表;五、古文字及殷商史著作,35种,以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王国维《观堂集林》为代表。总计参考著作104种,由于当时材料所限,很多著作并未列入参考文献。

1979年以后,王宗石改正平反,相关札记发表在《文学遗产》《文史》《人文杂志》上,主要篇章的字词考释结集成文,约四十万字,定名《诗义新探》,由台湾基隆法严寺出版社出版(未见印行)。《诗经分类诠释》1993年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1998年由台湾建宏出版社出版,2001年在原版基础上重新增订。

二、《诗经分类诠释》的编排体例及其训诂学价值

民国以来,许多学者就有将《诗经》进行分类研究的打算。郑振铎、郭沫若、孙作云都有这方面的尝试,仍未形成体系。闻一多《风诗类钞》为校笺《国风》之作,将《国风》分为婚姻、家庭、社会三大类,成为分类研究《诗经》的先驱。《诗经分类诠释》打乱了《诗经》的原有顺序,将《诗经》分为三大类、二十二小类,每一类下有解题。三大类是国风、雅诗、三颂,国风下分爱情诗(52),婚姻、嫁娶诗(20),家庭生活诗(25),征人差役诗(9),征人差役家属诗(10),政治诗(12),感怀诗(10),狩猎诗(6),农奴生活诗(6),其他诗(10)等十类;雅诗下分周族历史诗(8),军事、巡守诗(10),祭祀、礼仪诗(8),颂美时王诗(12),享燕、朝会诗(14),政治、国事诗(21),伤时、感怀诗(12),使臣、役夫、思妇诗(12),婚姻、家庭诗(8)等九类;三颂下分周颂(31)、鲁颂(4)、商颂(5)等三类。每一大类有总序,小类有内容大要,如论述《国风之部》,除了交代分类,还分别介绍十五国的简史和地域分部。如《鄘风》诗十篇,乃武王克商后,派管叔姬鲜驻于鄘所作。王宗石驳斥了王国维的说法,“以为鄘与奄声近,鄘即鲁”。又据陈梦家引《左传》昭公二十一年:“宋城旧鄘及桑林之门而守之。”谓鄘即宋,旧鄘及桑林均在宋地,且宋、鄘为东部字,声本相同,故而鄘为宋。

分类方面每一小类又可细分,如爱情诗(52),可分四类:初恋诗(10)、热恋诗(10)、失恋诗(9)、追求诗(23)。按性别分,男子的爱情诗17篇,女子的爱情诗35篇;就地域而言,郑诗中的爱情诗12篇;就比例而言,陈诗共10篇,其中8篇是爱情诗。作者在每一类目下的提要主要介绍诗篇的具体内容,通俗易懂。

《诗经分类诠释》正文的注释分解题、原文、注释、译诗、引证小注五个部分,解题主要是交代诗歌主旨大意,实则每篇诗的研究结论。凡注释与传统解释不同,或为著者新见,均以小注说明。由于《诗经》距今久远,诸多字词已不详其义,作者遇此类难题,或参稽旧说,或引证新出材料。在作者看来,近代学人能够全面利用新材料、新方法研究《诗经》,且有丰硕成果者,当推闻一多先生。王宗石吸收了闻一多、郭沫若等人在《诗经》研究上的新材料、新方法,使其融会贯通,从而使研究更加系统科学。

(一)主张从文字入手,结合新出文献考释字词

作者疏通文意,主张从《诗经》文本入手,并结合新出材料加以诠释。如《大雅·生民》释“亩”:“按‘啬’字古文从来从田,小篆作 㐭,与亩声同(之部)形近致讹。音之本义为收敛,即穑之本字。啬与稷为义近词,与下文‘是任是负’为对文,以读啬为是。高亭《诗经今注》疑畝当读为稻,不如读啬为长。”①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06页。从文意上考察《生民》中的“是获是亩”,作者认为“亩”应读为“稼穑”之“穑”,表示收获谷物,符合本意,又与下文相对,甚确。

再如《小雅·楚茨》释“昔”,作者认为“昔”读为“耤”,引甲骨、金文证明《诗经》中的“昔”代指耤礼。《诗经分类诠释》云:按甲骨文“耤”字正象人执耒耜而操作之形。金文《令鼎》“王大耤农于諆田”,耤字多声符 ,《 鼎》官 耤田字同。(据郭沫若《甲骨文研究·释耤》)此篇“昔”正宜读为“耤”,正如《礼记·祭义》所云:“昔者为耤千亩,冕而朱纮,躬秉耒……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以为醴酪齐盛。”篇中抽棘、蓺黍,皆我当时事,是耤田时之具体活动,如读昔语词,如字,则义不可通矣。耤礼之制,《国语·周语》说之最详。虢文公云:王耕一墢,班三之,庶民终于千亩。又仲山父谏宣王料民,亦谓王治农于籍,耨获亦如藉。作者又指出《周颂》中农事诗各篇,盖皆周初耤礼之实录。②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37页。

又如《豳风·七月》释“亟其乘屋”之“乘”,旧注释为“升也”,作者引《淮南子·氾论训》:“彊弱相乘,力征相攘”旧注“乘,加也”,释“乘”为“加盖”,胜过旧注。同样《卫风·考槃》释“晤言”,将“晤”训为“对”,引严元照《娱亲雅言》“迕、语、晤、寤、忤通”。闻一多《诗经通义》:“五、午古同字,本象交午形。后世五为数字,午为日斡字,交午之义则以互为之。寤为五之孽乳字。”③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80页。《小雅·节南山》释“弔”为“淑”,林义光《诗经通解》:不弔,不淑也。金文叔字皆借弔字为之。叔、弔双声旁转,故淑亦通作弔。《书·费誓》不敢不弔,《史记·鲁世家》作无敢不善,襄十四年《左传》:昊天不弔,郑众注《周礼·大祝》引作闵天不淑,是弔即淑也。④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29页。姜昆武《诗书成词考释》亦引林义光将“弔”训为“淑”。⑤姜昆武:《诗书成词考释》,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第164页。

《鸨羽》《四牡》《采薇》《北山》还有“王事靡盬”句,训诂家大都认为“盬”有“停止”“休息”“闲暇”之意,如毛传言“盬,不攻致也。”王引之《经义述闻》训“盬”为“劳苦”之“苦”,方玉润《诗经原始》训“盬”为“不攻牢不坚緻”之意,屈万里《诗经选注》意为“停息”。⑥屈万里:《诗经选注》,台北:台湾正中书局,1976年,第107页。王宗石训“盬”为“古”,并言卜辞屡见“古王事”一语,亦作“古事”,古为动词。“古”即“盬”之本字。引《说文》:“古,故也。”又云:“故,使为之也。”《墨子·经上篇》:“使胄故”,义同。“为之”当为“古”之本义。古久,古今之义行。乃更为从支之“故”以显“为之”之义。故又用于故旧、事故,更加偏旁成此。《尔雅·释诂下》云:“洽,肆,古,故也。”《释言》云:“肆,力也。”是古、故、洽、力皆同义。“古王事”即洽王事,力王事,做王事也。⑦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51页。作者将此字训为“古”,意为动词“做”,大概是受了裴普贤的影响。裴普贤《诗经欣赏与研究》训“盬”为“古”,意为“止息”,裴氏并未言其词性。①裴普贤:《诗经欣赏与研究》,台北:台湾三民书局,1988年,第158页。刘启益《“古王事”与“古于彝”小议》通过卜辞及新出金文训“古”为“盬”,意为“固”,用做动词,也是非常有道理的。②洛阳文物二队编:《夏商文明研究》,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77页。作者在《诗义新探》中专门解释了“靡盬”,不但补充了用例,还认为“古”“作”可能同源,也是值得思考的。③中国诗经学会编:《第二届诗经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语文出版社,1996年,第273页。

(二)巧用音韵,辨析词义

作者训诂常用古音通假,解决语词上的释读难题。如《齐风·载驱》释“齐子发夕”之“发夕”,旧注训“发”为“旦”,意为“从早到晚”,于省吾《诗经新证》亦循此观点。王宗石读“发夕”为“婆娑”。发,古音读如“拨”,婆、发双声,且同部互为平入;娑、夕亦双声,娑在歌部,夕在模部,歌、模古音值相同,可与薄、鄲为韵。“婆娑”一词在《陈诗》中两见,与岂弟、翱翔、遨游一律,均复合联绵词,与娶姗、盘桓为阴阳对转。④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17页。训“发夕”为“婆娑”即是运用古音通假关系解决了《诗经》的一大难题。

再如《小雅·常棣》“常棣”一词训诂家大都释为植物名,如朱熹认为“常棣,棣也,子如樱桃,可食”。程俊英以为“常梨花”,“常棣”实则为“车之帷帐”,常(裳)唐同声,帷从隹,棣从隶,古读均归舌头,又同脂部,音近亦通。⑤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12页。

有时作者亦以语法和音韵共同证之,如《郑风·野有蔓草》释“邂逅”为“遇合”,引胡承珙《唐·绸缪》篇笺云:“邂逅字只当作解構,但为会合之意。”《淮南子·俶真训》:孰肯解構人间之事?注云:解構犹会合也。盖君臣、朋友、男女之遇合皆可言之。言解構为同义复合词,以音理求之,疑为“结構”,字义当与《邶·击鼓》“死生契阔”同。⑥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5页。结構为动词亦可为名词,用之于人,则为结合之人也。

(三)结合传世典籍,考辨诗篇地理位置

《诗经分类诠释》常通过传世典籍中的水域、山脉信息考证诗篇的地理情况。如《邶风·匏有苦叶》释“济水”一词,考辨济水有二,一即桑钦《水经》之济水,发源于王屋山。其北济在黄河之北,几与黄河平行,东流入山东境与黄河合流。二为河北赞皇县之济,《水经注》引应劭《风俗通》云:“济水出常山房子县、赞皇山庙在东郡临色。”郦道元虽云二济同名,但所出不同,源流亦有差别。赞皇之济,在河北省境、俗名槐河,入宁晋泊。《匏有苦叶》言涉深济须系匏,渡河有舟子摆渡,必为卫国现内之济水,而非河北赞皇之济。⑦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3页。

再如释“干言山”。“干言山”见于《水经注》,云:汦水又东南经干言山。《隋书·地理志》又云:邢州内丘县有干言山。《御览·地部十》引李公绪记曰:柏人县有干言山,《邶风》所言“干言山”即为柏人县的干言山。王宗石认为,“今内丘县东北有柏乡县,近高邑,光武即位于此。疑柏人为柏乡之旧名。”作者又通过王国维《观堂集林·北伯鼎跋》认为“邶”读为“北”,北盖古之邶国也,北伯诸器即出土于此,意即燕国。此诗干、言等地,皆在河北,即故燕地,正邶诗也。胡承珙、马瑞辰诸家并谓卫女所適国盖在邢旁,故经及干、言二山。据僖二十四年《左传》,邢为周公之胤,与卫为同姓国,可知卫女所適并非邢国。①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11页。

又如《邶风·燕燕》释“任城”,认为今山东济州(今济宁市)任城是其故地。魏源《诗古微·邶鄘卫答问》云:“仲氏任只”,犹《大明篇》之挚仲氏任,自是薛国任姓之女,非陈妫之称。闻一多云:周初以来,任姓大国,有薛、有铸,辄定为薛,殊无确据。《左传》僖二十一年:“任、宿、须句、颛臾,风姓也”。《通志·氏族谱》:黄帝二十五子,十二人以德为姓,一为任氏。任为风姓之国。文王母太任,是其族。近年所出周代铜器《王妊簋》《丰妊盉》等记载,妊(任)为周之姻亲,可知周族世代与任姓联姻。《左传》隐十一年:寡人若朝于薛,不敢与诸任齿。《正义》引《世本·姓氏篇》云:任姓:谢、章、薛、舒、吕、祝、终、泉、毕、过,可知春秋时,任姓小国(都族)仍多存在。②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33页。

《鄘风·定之方中》有“说于桑田”,其中“桑”字颇为难解。作者引姚际恒《诗经通论》认为“桑”应为地名。《诗经通论》引蛭炳曰:“旧谓桑木,按此章通是相地形势,似不应杂入桑木,疑桑亦地名。《鄘风》桑中,旧谓沫乡中小地,今意当在楚丘之旁,与漕墟相属,故从虚降观之。且诗云望楚,亦第望之而已,犹未身历楚丘,何缘便降至其下,察树木而辨土宜哉?”③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92页。闻一多《释桑》亦言其为地名,卜辞或曰于桑,或曰田于桑,或曰田桑,或曰省(狝)桑田。是桑即桑田,此诗之桑亦称桑田,与卜辞合。卫国原为殷之故地,则卫之桑田即卜辞之桑田无疑。

《小雅·六月》释“大原”方位,从朱熹开始就认为此为“山西太原”,王宗石通过顾炎武《日知录》、胡渭《禹贡锥指》及《多友鼎铭》考订诗之“大原”乃今甘肃、宁夏一代,主要指今天的甘肃平涼,并未说明具体位置。据于俊德考证《六月》中的“大原”实际上指甘肃庆阳地区的“太昌古镇”。“太昌”亦称“大昌”,又称“大回原”“大昌原”等。现存周代冯堡遗址、苟家遗址及当地出土的《师伯盨》《中生父鬲》证明了大原地区确为周先祖的生活地区。④于俊德、于祖培:《先周历史文化新探》,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09页。

(四)利用考古材料,解决先秦史难题

《诗经分类诠释》常通过语词的考释解决先秦史上的难题,如考证“太伯”“镐京”等,具有启发意义。西周自成王开始三都并存,在西有丰、镐;在东有雒邑,称为成周;丰、镐、成周见诸史实者多,然而“镐京”历史记载几乎不见。王宗石释《小雅·六月》“镐京”为“ 京”。镐字本作藁,从 从高,高亦声,象草莽中建宫室之形,意指周武王在一片蒿草地种建立了都城。但今见金文多称宗周,称镐者极少见。西周青铜器如《德方鼎铭》云:“佳三月在成周,延武王福自藁,成王锡德贝廿朋。”郭沫若谓藁即镐京,甚确。王国维《观堂集林·周方京考》以《诗》之方即 京,字从 ,从 ,为“方”的繁体本字,是在室外祀先妣之庙舍。即《云汉》篇“方社不莫”之“方”。字象草莽中建舍妣神庙舍之形,造字立意与藁同。方、丰声同。⑤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93页。《臣辰盉铭》《麦尊铭》又并见宗周、京,可知“镐京”又作“ 京”,为文王旧都“丰京”无疑。⑥邵英:《宗周、镐京与 京》,《考古与文物》2006年第2期。

再如《大雅·皇矣》释“太伯”引《史记·吴太伯世家》云:“太伯之奔荆蛮,文身发,自号句吴。”近年在陕西宝鸡周围发掘出 氏基地及遗址多处。考古学家认为 氏为陕南进抵渭水两岸之巴蜀荆蛮民族。太伯自号句吴,出土金文吴人自号工䱷、攻敔、攻吾氏,都源于此氏,其地在宝鸡吴山之下。史称太伯、仲雍兄弟奔吴,实即来此渭水上游居 氏之故地也。《太伯世家》又云:周武王克殷,求太伯,仲雍之后,得周章。周章已君吴,因而封之。乃封周章弟虞仲于周之北故夏墟,是为虞仲,列为诸侯。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出土之《宜侯天鼎》所记,知周康王时,始改封虞侯夭为宜侯。宜地即今江苏镇江丹徒,虞侯当为周章之子熊遂,由此可知江南吴国,实始建于太伯、仲雍之五世孙。至于太伯、仲雍何以出奔,可能因季历强大,为弟所迫逐。①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29页。

三、《诗经分类诠释》的学术史意义

《诗经分类诠释》成书后虽有台湾地区、日本等学者撰写书评,并未得到学界的重视,王宗石先生集毕生之力,撰作此书,功力极深,其学术史价值主要表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一)《诗经》分类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为后世分类著作树立了典范

郭沫若、闻一多是对《诗经》进行分类诠释的先驱。20世纪90年代以来,王宗石、费振刚等人依据现代观念对《诗经》进行了重新分类。费振刚《诗经诗传》完成于1998年,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出版。该书彻底打破了风、雅、颂的界线,把《诗经》当成一个整体,按内容分为五类,各类下又有十七小类,分类如下:1.爱情诗,包括思慕诗(女词)、思慕诗(男词)、欢会诗、失恋诗四小类;2.家庭生活诗,包括嫁娶诗、夫妻生活诗、弃妇诗、怀亲诗四小类;3.社会生活诗,包括贵族生活诗、民间生活诗、行役诗、感怀诗四小类:4.政治诗,包括政治赞美诗、政治讽刺诗,政事诗三小类;5.祭祀诗与史诗,包括祭祀诗、民族史诗两小类。②费振刚等:《诗经诗传》,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费著分类上有其可取之处,不如王著分类细致。训诂方面,费著为普及性著作,其训诂释字不免浅显。

相比费著,《诗经分类诠释》分类更为合理,注释详瞻。该书将《诗经》分为三大类、二十二小类,每一类下有解题。作者分类之前对每一篇的主旨内容进行了深入研究,通过明确每一篇的内容,才可定性分类。如《柏舟》一篇,费著先归入失恋诗,又归入弃妇诗,分类不定。按此诗主旨归入失恋诗更符合诗意。又如《大东》费著归入政治讽刺诗,王著则为伤时感怀诗,《诗经分类诠释》提要:“周人征服统治了东方民族,剥削压迫极为惨重,曾激起多次叛乱。此诗作者以眼前事物作对比,反映了东方人民所受的痛苦灾难和愤愤不平的反抗情绪,显示了极其尖锐的阶级矛盾和种族矛盾。”③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811页。再如《素冠》费著按传统方式将其列为怀亲诗,王著将其归入爱情诗。旧说相传,以此诗刺不能行三年之丧,以此诗为怀亲诗。然而作者引姚际恒《诗经通论》考订此诗写女子追求爱人事,并言“此诗本不知指何事何人,但劳心、悲伤之词,同归、如一之语,或如诸篇以为思君子可,以为妇人思男亦可。”因后人不能确解“同归”“如一”诸词,遂为殉夫、悼亡之说。④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09页。又如《大雅·棫朴》费著归入政治赞美诗,王宗石考订此诗为“周定王出师之作”,列入战争巡守诗,《域朴》篇虽未直接写战争,但于周王出师时的礼仪记述甚详,对《周礼》所谓“天子将出,类于上帝,宜乎社”的礼节得到印证。

(二)继承新成果、新材料,科学系统地研究《诗经》

《诗经分类诠释》后附《千年新世纪该是科学地研读〈诗〉三百篇的新时代了》一文①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051页。,详尽阐发作者关于新时期研究《诗经》的新看法,其中第四部分着重阐发了出土文献对《诗经》研究的重要性,并谈及郭沫若、顾颉刚、闻一多、孙作云等前辈学者在利用出土文献研究《诗经》方面的成就。

王宗石指出“古音韵学、古历史学、古文字学是深入三百篇作品的手段。”我们通过全书两千多处注释亦可了解作者对传统语言文字学的重视,其引证材料除上文所列主要参考文献,还有《尔雅》《方言》《广雅》《玉篇》、王符《潜夫论》、扬雄《法言》、崔豹《古今注》、惠栋《九经古义》、段玉裁《诗经小学》、陈启源《毛诗稽古编》、焦循《毛诗补疏》、王先谦《尔雅疏证补》、钱钟书《管锥编》等数百种参考材料,作者遍引传统字书及韵书,甄别词义、辨析异同。如《小雅·斯干》释“瓦”为“纺团”,引《传》云:“瓦,纺塼也。”又《说文》:“纺,网丝也”,段玉裁释为:“网丝者,以塼为锤”。《说苑·杂言篇》:“然以之间纺,曾不如瓦塼。”胡承珙云:“间纺者,当是络丝以瓦塼为锤,则间厕而不乱。《释文》“塼本又作专”。《说文》有专无塼,则纺塼应作纺专,即纺团也。②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65页。再如《大雅·鳬鹥》释“来宗”之“宗”,读为“悰”,意为“快乐”。《说文》:“悰,乐也。”段注:“此哀乐字也。”又如《邶风·北风》释“赤”,俞樾谓古人以赤为黄,方俗之言如此。闻一多《周易义证类纂》云:黄从古文光声,是黄者火光之色,火色在赤黄之间,故黄之本义当训为赤色。《诗·驹》有骊有黄,《传》曰“黄锌曰黄”。《闷宫》传曰:驿、赤色。是毛以黄为赤黄间色明甚。《都人士》曰“狐裘黄黄”,《北风》曰“莫赤匪狐”,是古又或以黄赤通称。③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25页。

作者考证字词时,除引《尔雅》《说文》等传统字书外,常引林义光、郭沫若、闻一多等人的著作。林义光的《诗经通解》是引用金文解决《诗经》疑难的代表,郭沫若则引甲骨材料考证周代历史问题,闻一多是近代逐字逐句着实研究《诗经》者,其研读《诗经》目的在于还原《诗经》之本来面目,用考古学、民俗学的方法带读者到《诗经》的时代。④李斌:《郭沫若、闻一多〈诗经〉研究互证》,《郭沫若学刊》2016年第2期。王以宪曾指出闻一多《诗经》学研究的两大贡献,“一是开创了综合性文化型的研究方法与学派,继承清代考据学的方法,运用多学科知识进行训诂;二是让《诗经》回归诗学本位,语言训诂、文化阐释与审美鉴赏融合为一体。”⑤王以宪:《闻一多〈诗经〉研究的两大贡献》,《江西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3期。对于王宗石《诗经分类研究》,其最主要贡献莫过于遵循闻一多开创的综合文化型方法,一方面继承乾嘉以来清儒的考据精神,进行训诂,另一方面则结合甲骨、金文等出土文献考证词义。虽然《诗义新探》未能出版,但作者发表的关于《诗经》的考证文章却可考见作者的深厚功底。

如作者释《尔雅·小明》中的“共人”。作者先辨析旧注,《郑笺》云:“共人,靖共尔位,以待贤者之君”其意含糊;朱熹《诗集传》:“共人,僚友之处者也。”胡承珙《毛诗后笺》亦训朱子说法。近代学人如屈万里认为,“共人,温恭之人”;林义光则有精辟见解,认为此是“行役之人”⑥中国诗经学会编:《第二届诗经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语文出版社,1996年,第278页。。由此启发,“共人”必与军旅有关。卜辞中常有“共人三千”或“共人五千”的记录,“共人”亦称“登人”,如“呼妇好先共人于庞”,意为呼召驻庞地的妇好先所属共人。又如“命在北工共人”,北工亦地名。可知“共人”即供中央随时调动的常备驻军。“共”的本义为“供给”,《周礼》中的“共王”“共后”“共祭祀”均用“共”本字。僖四年《左传》云:“尔贡包茅不人,王祭不共。”是其义。由此可知“共人”“登人”皆供上调动之军队,主要指供中央王朝调遣的地方驻军,原为殷人所用的名称,周人承袭了下来。①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855页。

当然,作者释读亦有欠妥之处,《周南·关雎》原有五章,现仅录三章,作者疑为汉人所增。作者认为有四点原因:

1.从内容看,前三章已是一个完美的整体,与《陈·泽陂》类似,可称为姊妹篇。一则以蒲荷起兴比女之美,一则以雎鸠起兴比女之德。则以寤寐无为,辗转伏枕作结,一则以优哉优哉,辗转反侧作结。如此便意味无穷,引人悬想。如再加“琴瑟”“钟鼓”等尾巴,便索然寡昧,此显为蛇足。

2.就体例说,《诗》之叠韵,不外下列几种方式:三章诗叠咏前两章,如《齐·甫田》;三章诗叠咏后两章,如《陈·衡门》;四章诗前半後半各叠咏一次,如《郑·丰》;四章诗迭咏中间两章,如《曹·候人》《豳·九戢》。唯独没有像《关雎》这种将第二章与第四章、第五章跳格叠咏两次的体例,形式与内容极不协调。

3.《论语·八佾》记孔子赞美《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后一句正指出诗人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情态,全未涉及琴瑟、钟鼓之事。即汉人卫宏据此乐、淫、哀、伤四字,做了一大段不知所云的序文,也全未提到琴瑟、钟鼓事,可看出卫宏当时尚未见到有此二章。

4.郑玄笺《毛诗》,注《关雎》有“故育三章”一语,殆非指分章之方法,意谓原只三章,至郑所见已为五章矣。则后两章盖出自卫敬伸之夜,郑康成之前的东汉浅人之手。②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修订本),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99页。

作者又指出,既然《关雎》如此关系圣教,而以“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作结,实在不成体统,故而增添“琴瑟”“钟鼓”两章,以彰正始之道。作者疑问似有可取之处,但《诗经》经过历代流传,产生错简亦不可避免,认为后两章为汉人所增,则值得进一步考证。

结 语

《诗经分类诠释》分类合理、内容丰富且注释详瞻,在《诗经》学史上意义深远。一方面,王宗石遵循了闻一多开创的综合性文化型研究方法,继承了乾嘉以来清儒的考据精神,取得了重要的成绩。另一方面,《诗经分类诠释》吸收了民国以来古文字、古音韵研究的新成果,结合甲骨、金文等出土文献,训诂语词,为《诗经》学、先秦史的发展提供了借鉴。诚如闻一多先生所言:“用语体文将《诗经》移至读者的时代;用考古学、民俗学、语言学的方法,带读者到《诗经》的时代。”③闻一多:《风诗类钞》,《闻一多全集》,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457页。王宗石先生历时三十余年,完成《诗经分类诠释》,为《诗经》的分类研究及文字训诂树立了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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