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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是人类宝贵的文化财富,它以简单、明了的故事结构承载着多样非凡的想象空间,不仅与神话一起构筑着先民的物质和精神家园,而且诉说着人类与万物相依相偎的密切关系。从口口相传到字里行间再到电影电视的视觉呈现,童话一直和人们的生活交织在一起,相互映照、相互批判。在其研究方法上,有人类学的研究,有文学的研究,还有心理学的研究,以及社会学的文化研究等。齐普斯的童话理论立足于社会历史视角,不仅追溯童话的起源,而且关注童话的当下和未来;不仅关注童话的内部研究,而且关照童话的外部研究,这样的理论研究具有动态、系统的理论特色。齐普斯的童话理论关注童话与社会文明的互动关系,倡导童话在不断的改写与转化中发挥其乌托邦批判精神,对中国的童话研究具有理论和实践上的借鉴意义。
欧美民间童话受到了作家的持续关注,他们将民间童话融入到了自己的作品创作中,从而参与童话改写与童话传承的文化建设,进而在其创作实践中完成了《十日谈》《格林童话》这样的经典作品,显示出欧洲文化传统的民族文学特性。
起源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从古希腊罗马文化的沃土中获得滋养,欧洲文化和经济空前发展,出现了文学繁荣的局面,这一时期,民间故事影响到了作家创作。除了但丁的《神曲》外,薄伽丘广泛吸取东西方民间故事的优秀资源,以讲故事的方式创作出了长篇小说《十日谈》,“亚拉伯之《一千零一夜》Boccaccio①Boccaccio:乔万尼·薄伽丘。盖仿为之,所收小说,亦非尽出己作,率取材于故事俗说”②周作人:《欧洲文学史》,北京:东方出版社, 2007 年,第178 页。。受薄伽丘的影响,意大利涌现了许多将民间故事融合到文学创作中的作家。塞·乔瓦尼·费奥伦蒂诺(Giovanni Fiorentino)写的《傻瓜》(II Pecorone)是一部短篇故事集,写作风格受到了薄伽丘《十日谈》的影响,将意大利佛罗伦萨地区的民间故事以及乔万尼维纳尼《编年史》中的事件结合起来而创作的故事,故事充分表现了意大利的社会风貌,其中充满了对当时权贵的讽刺,对平民之间淳朴感情的赞颂。这部作品对莎士比亚的写作产生了重要影响,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就是由这部作品中的某些部分改变而来的。另一位著名的小说家是马代奥·班戴洛(Matteo Bandello),他将生活中的真实事件与古代的史记以及民间的故事传说等结合起来,写出了214 篇故事,反映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情世事,对欧洲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到了16 世纪,意大利的斯特拉帕罗拉是第一位将口头民间叙事改写为文学童话的欧洲作家①Jack Zipes. Fairy Tales and the Art of Subversion: the classical genre for children and the process of civilization. New York:Routledge Taylor & Francis Group, 2006, p14.,他将改写的14 个文学童话以及其他故事放在一起,以《欢乐之夜》为书名结集出版。在书中,他运用地道朴素的意大利语描述故事,包括穿插一些民间的荤段子和谜语,生动地展现了意大利的生活风貌,同时作者在对民间童话进行改写时,关注魔法、诡异事件以及超自然的力量,叙事结构充满了政治张力和讽刺意味,表达了对社会权威的蔑视。斯特拉帕罗拉的成功改写使得民间叙事的口头讲述和文学讲述出现了明显的分野。
如果说斯特拉帕罗拉是第一位将口头民间叙事改写为文学童话的欧洲作家,那么意大利的另一位作家巴塞尔(Basile)就是将这一传统进行得更加深入的典型代表,丰富的游历生活和从政经验使他不仅熟悉意大利的文学和历史传统,而且熟稔那不勒斯地区的民俗以及东方民间故事,超凡的想象力使他将收集到的50 个童话故事进行改写,并用地道的那不勒斯方言出版了世界闻名的《五日谈》。书中他赋予了那不勒斯方言以巴洛克风格来改写粗俗的民间故事,他将那不勒斯及其附近地区的社会习俗、政治斗争、家庭矛盾等融入自己的童话故事中,以此表达对宫廷的不满和对美好生活的期盼。
意大利童话的繁荣,使得斯特拉帕罗拉和巴塞尔的作品多次被重印,很多还被翻译成法语并在法国大受欢迎,这直接促使了法国作家对意大利童话的模仿和改写。比如勒迪耶小姐的作品《谨慎的公主》和《辩才的魅力》就是根据巴塞尔的《赛菲亚莉卡瑞达》和《三个精灵》改写而来的,包括奥尔诺伊夫人、安东尼嘉兰、马伊等人的很多作品都受到了斯特拉帕罗拉和巴塞尔的影响,特别是佩罗的《穿着靴子的猫》和《灰姑娘》②同上,第19 页。也是模仿这两位意大利作家而写成的作品。
受意大利童话的影响,17 世纪法国宫廷出现了一批作家,他们自己改写和创作童话,然后在文化沙龙里互相交流,以期对宫廷生活和文化斗争以及女性地位等社会问题进行批判。他们从意大利前辈那里学习了叙述策略,并吸取民间故事中的故事情节创作出了文学童话,从此“童话”一词作为一种题材出现在了文学史上,因为这些童话通过对主人公多彩命运以及复杂的社会关系的描述隐含地批判了路易十四王朝的颓废。也许“法国作家从意大利作家那里听到了什么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认识到通过文学童话这种叙述策略可以使他们结合自己所处的时代对童话进行改写,进而参与到社会文明进程中,并通过他们颠覆性的观点来表达对权势的质疑”③同上,第20 页。,所以齐普斯认为法国作家开创了文学童话写作的新纪元。这一时期比较出名的作家有奥尔诺伊夫人、穆拉特伯爵夫人、佩罗等人。比如奥尔诺伊夫人的《野猪》和穆拉特伯爵夫人的《猪国王》主要描述的是:一个没有孩子的王后在仙人的帮助下,生下一个样子丑陋的猪形王子,王子成年之后期望娶妻生子,但是结婚之后只要他的妻子不接受他的一些野蛮行为,他就会把妻子杀掉,后来一位大度宽容富有耐心的妻子赢得了他的认可,拯救了他,从而让他变回了王子的模样。其实她们的作品与斯特拉帕罗拉的作品非常相似,不过这一“怪兽新郎”的童话母题可以追溯到公元2 世纪阿普列乌斯写的《金驴记》。斯特拉帕罗拉在他的《猪王子》中表达的是:只有女性的自我克制和美德才能拯救男主人,否则就会被杀掉。齐普斯认为这是一种男权视角。可是这两位法国作家的写作视角和主题却独具特色,在她们精心的情节设计和叙述策略下呈现出来的故事中没有杀戮,相反,猪王子必须听从公主才能变成人形,而这位公主所做的一切都是仙人安排的。所以这样的女性视角和主题的转换其实反映了以奥尔诺伊夫人和穆拉特伯爵夫人为代表的法国女性对路易十四王朝压迫女性的控诉,以及对自由和自我权力的追求,具有明显的时代意义。
受到法国童话创作和研究的影响,18 世纪德国的格林兄弟对民间童话进行系统搜集整理以及深入研究,以期重振童话中的民族精神。这一举措不仅掀起了欧洲故事搜集整理的浪潮,同时也为欧洲的童话研究奠定了基础。格林兄弟处在德国四分五裂的时代,他们认为城邦割据、国家一盘散沙的根本原因是民族精神的缺失,进而导致了民族凝聚力的下降,所以要实现国家统一就必须重振民族精神,而作为民族精神的结晶——口头民间故事就是他们要寻找的根本。格林兄弟收集的口头民间童话,一部分来自下层的农民、工人,还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资产阶级和受教育的中产阶级。他们不仅将其收集起来,还对这些童话故事进行了改变和润色,在1812 年完成《格林童话》初稿后,在之后近50 年的时间里他们七易其稿,以不断适应时代的需要。比如《小红帽》最早出现在法国作家佩罗创作的《附道德训诫的古代故事》中,主要表达了“莫过于古老森林里有一位小女孩与野狼同床而眠的故事”①[美]凯瑟琳·奥兰丝汀:《百变小红帽——一则童话三百年的演变》,杨淑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年,第5 页。。而佩罗版的《小红帽》是一则性寓言的训诫故事。格林兄弟对其进行了改写,以适应资产阶级儿童养育的要求,对原故事中的性爱暗示进行了删减,并融入了19 世纪维多利亚时期的儿童观,并传达了一些教训:“要循规蹈矩,不和陌生人说话,要听父母的话。”②同上,第27 页。所以《格林童话》的改写历程反映了时代发展的需要。
到了19 世纪人类学家,语言学家、心理学家、文学家、社会学家几乎同时关注到童话作为一种体裁的研究价值,从此童话研究的范式研究走向多元。
人类学将童话看作是原始社会的遗留物。早期的童话研究者们受益于英国泰勒和安德鲁兰的研究,认为童话反映了人类早期的生活习俗和社会制度。在中国,作为童话研究奠基人的周作人也认同这样的观点,“故知童话解释不难于人类学中求而得之,盖举凡神话世说以至童话,皆不外于用以表见原人之思想与其习俗者也。”③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 年,第665 页。这样的观点简单地将童话看作为习俗的遗留,忽视了童话的文学性,把童话看成了静态的古董,而忽视了童话与社会之间的动态互动,所以具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
民间故事中的芬兰历史地理学派通过不同地区同一民间创作的种种疑问的比较,探讨每一种对象的“原始形态”④钟敬文:《钟敬文民俗学论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 年,第41 页。。这种方法在民间童话研究中通过对母题的历史演变和地区分布进行考察,从而追溯故事的起点和原型。民间童话的这种研究方法强调童话的搜集,关注童话类型分析,因此论证逻辑比较严谨。但是作为一种基础的研究方法,它较少关注童话内部的文学色彩,同时对童话与社会之间相互影响的分析也不足。
“德国民俗学家本菲根据自己翻译《五卷书》的经验从传播学的角度强调民间故事的研究应该从传播途径和方式入手。本菲认为:‘为数不多的寓言和绝大多数的故事、传说均来自于印度,然后才在世界各地广泛流传开来。’该派的重心不是致力于故事的原始基因及形态的探考,而是潜心于其流传过程中某个民族历史—文化联系上的阐述。”①姜彬主编:《中国民间文学大辞典》,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 年,第23 页。这种传播学视角的研究具有一定的实证性,也对以后英法及北欧诸国的民间故事研究产生过重要影响,但是这种研究方法片面地强调故事流传的源流,同样,对于童话故事的文学性和流传的变异性的分析较少。
文学家从诗学和美学角度审视童话作为文学独有的美丽。麦克斯·吕蒂从文学的角度出发,特别引用格林童话中的经典例子来阐释文学问题,在他看来“童话是一种涉及到人的特殊形式的文学创作”②[瑞士]麦克斯·吕蒂著:《童话的魅力》,张田英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 年,第2 页。。所以麦克斯·吕蒂以格林童话中主人公为线索阐述童话中的文学问题,从而使格林童话作为文学文本的魅力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作者也以不同的主人公为分析对象,分别阐释了童话与传说的区别、童话的风格、童话的象征意义、童话的语言特色、叙述方式、人物形象等。作者打破了以往民俗学人类学的研究方法,让格林童话回归文学,具有重要意义,但作者只引用了个别例子,如果能够以全部格林童话为分析对象,充分展示其文学性,会更有意义。
自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问世以来,童话研究者将心理分析引入童话研究,认为童话是人类心理的反映,所以通过分析就可以发现支配人类发展不变的心理结构和动机。布鲁诺·贝特尔海姆是美国童话心理学研究的代表人物,其《童话的魅力——童话的心理意义与价值》一书不仅分析了童话与精神分析的关系,而且分析了经典的童话具有的心理意义。特别是在书中作者通过对经典童话的详细分析,提出“童话以象征的语言传达出了人类千百年来积累的经验和智慧,揭示了许多有关人生和人心的基本真理”③[美]布鲁诺·贝特尔海姆著:《童话的魅力——童话的心理意义与价值》,舒伟、丁素萍、梵高月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 年,第5 页。。特别是通过经典童话的解读,分析了儿童文学的经典模式:幻想—恢复—逃避—慰藉的过程,而这正是儿童心理发展的基本模式,所以对童话的心理学分析对儿童心理发展具有的指导意义,能够为家长和教育者提供帮助。书中列举的例子通常用心理分析的“力比多”“俄狄浦斯情结”等套用,显得有些牵强,而且同一则童话针对不同的对象,会产生不同的心理影响,所以企图找到固定不变的心理模式,而不从多方因素考察童话的研究相对比较武断,但是就像作者所说的,这种阐释只是说明性的和提示性的,并不具有普遍意义。
俄罗斯的普洛普结合结构主义的研究方法归纳了童话的31 种功能。他认为“功能是民间故事中恒定不变的要素,而且童话中已知的功能的数量是有限的,功能的顺序是一定的,童话具有同一的结构”④叶舒宪编选:《结构主义神话学》(增订版),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年,第6 页。,通过对这四方面的论述,普洛普说:“与大量的人物相比,功能的数量少得惊人。这一事实说明了民间故事的双重特征:它既是多样态的、丰富多彩的,又是统一样态的、重复发生的……”⑤同上。美国民俗学家汤普森也在受益于结构主义后,编写了《民间文学母题索引》,这些研究帮助研究者发现民间童话中反复出现的母题、类型以及原型。格雷马斯从符号学出发,探讨童话的深层结构和语义模型,这些研究有利于童话的类型分析,但是这样的研究将童话看成是干枯的结构和公式,对童话内容以及文学价值的关注相对较少。
民族志研究关注一定区域内童话故事的收集和讲述,以及其在一定社会文化背景中的表达,是对与童话故事有关的一切活动的系统全面的描述。“民族志研究特别关注一定社会中的叙事传统,对一个民族的故事的整体性进行系统描述,该系统内在审美、文化价值观、社会历史体验方面具有许多相似之处,甚至会有共同的话语主题,他们对于讲述者、讲述语言熟练程度、讲述中的表演活动,以及讲述活动进行的社会背景的描述和分析都是该叙述系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①Richard Bauman. Folklore,culture performance and popular entertainment.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2,p.113.美国的琳达德格是对童话进行民族志研究的代表人物,“德格的研究继承了欧洲故事学研究细致的文本分析的传统,关注类型和母题,进而进行比较研究。从方法论意义来说,德格的故事学研究确立了研究的步骤和要点。”②张静:《西方故事学转型与民族志故事学的兴起——以琳达·德格的“以讲述者为核心的叙事表演研究”为中心》,《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16 年第5 期。她不仅关注童话的搜集,而且探讨童话内部研究,不仅关注童话中的主题、人物、母题等,而且研究它们当下社会中的发展。
如果说德格的民族志研究开始融合童话的外部形式和内部主题,以及童话本体和童话活动,从而使童话研究更系统的话,那么齐普斯就是将童话的系统全面研究带向成熟的学者,因为他将童话研究放在社会历史的背景中,“侧重童话故事与历史、文化和思想观念变化之间的关系,尤其是童话的意义如何在历史进程中随着各种文化和社会机制对它们的利用而发生变动”③Jack Zipes. Fairy Tales and the Art of Subversion: the classical genre for children and the process of civilization. New York: Routledge Taylor &Francis Group, 2006 , p12.。齐普斯对童话的社会历史研究不是用孤立的、单一的批评方法,而是综合运用了文学、社会学、心理学、历史学等多种方法,试图展示文学与社会观念以及社会机制之间的动态作用过程。西方新马克思主义者詹姆逊的辩证批评原则是总体化、中介化、历史化,“总体化就是指要在一种结构整体的背景中来揭示文本客体的局部语码的局限性,以一种开放的、否定的辩证思维来打开所论对象的意识形态封闭性;所谓中介化就是指通过在文本与社会现实之间找到一个主导语码或范畴来建立起文本与现实的关系,使文本在不失去其相对自律性的前提下能够在更大的语境中得到理解;最后所谓的历史化之所以可能,就是因为在任何给定的生产方式系统中,其实都沉积或者说积淀了此前甚至此后的生产方式踪迹,它们的意识形态信息在文本中总是以非共时的矛盾地存在着。”④马新国:《西方文论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年,第589 页。所以受詹姆逊的影响,齐普斯将童话作为一种文学类别放在历史演进的过程中考察其本体价值和意义;在对童话进行批评时,他结合文本外部历史分析和文本内部分析,着力于“形式与社会现实的关系,又称形式的内容”;也关注“社会现实在文本中的深层结构,又称内容的形式”。⑤同上,第591 页。齐普斯打开了童话在特定意识形态下的封闭性,赋予了童话建构的力量,所以他的童话批评理论不仅适用于文本内部的矛盾分析,而且关注童话讲述本身以及文化工业背景下的童话改写,可以称得上是宏大的童话理论。
杰克·齐普斯博士(Dr. Jack Zipes,1937—),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1972—1985 年任威斯康星大学教授,1986 年在佛罗里达大学任教,现任明尼苏达大学教授,为《狮子和独角兽》杂志特邀编辑。主要著作有《德国传奇英雄和美国文学》(1971)、《儿童政治剧》(1976)、《破解魔咒》(1979)、《童话和颠倒的艺术》(1982)、《被屠杀的德国人和犹太人》(1987)、《格林兄弟的神奇传说》(1987)、《格林兄弟童话全集》(1987)、《维多利亚童话:仙女和精灵的演变》(1987)、《格林兄弟:从原始森林到现代社会》(1988)、《美女、野兽和魔法:法国古典童话》(1989)、《魏玛时代的童话和寓言》(1989)、《魔咒:西部文化的神奇童话》(1991)、《被操纵的犹太人:两个反犹太主义的故事》(1991)、《作为神话的童话/作为童话的神话》(1994)、《独创的讲故事:社区/生活的变革》(1995) 、《从此幸福:童话,儿童,文化工业》(1997) 、《棍棒和石头:儿童文学成功背后的隐患——从邋遢的彼得到哈利·波特》(2000)、《讲述:面向儿童的故事讲述和创意话剧》(2004) 、《童话为什么永远流传:一种体裁的演变和关照》(2006) 、《荧屏的魅力:童话电影未知的历史》(2011) 、《文学和文学理论:童话和颠覆的艺术》 (2011) 、《无法抗拒的童话:一种体裁的文化和社会历史》 (2012) 、《格林传说:格林兄弟童话民俗和童话的魔咒》(2014)等几十部作品,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学者,运用社会历史视角对格林兄弟著作以及其他民间童话的研究颇深,取得了卓越的成就,而且在此过程中形成了研究童话的理论话语,以此对文化大工业时代民间童话的改写和创作提出了理论指导。目前国内外对于齐普斯民间童话研究的关注开始兴起,但是相对不太系统,所以有必要对齐普斯的民间童话研究进行系统梳理。
(1)对齐普斯童话研究著作的引介
齐普斯童话理论在中国研究相对较少,其中一部分主要是对齐普斯有关著作的引介,这些引介关注齐普斯童话批评在儿童文学领域的价值。在对其童话理论进行社会历史视角剖析时,这些研究试图揭示童话与神话之间的关系,认为童话在传承上与神话有一定的关系,但是并没有意识到齐普斯所探讨的童话在演进中被体制化 、经典化 、神话化的内涵。通过评论齐普斯对《美女与野兽》《铁汉斯》等经典童话的解读,这些研究指出齐普斯通过这种社会历史的方法更多关注童话背后的社会因素,是“为了让大众不至于迷失在童话娱乐——这一虚幻的功能中”①卫平主编:《中国儿童文化》,第4 辑,杭州: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08 年,第370 页。,他们认为没有任何文学是可以离开社会现实而存在的,没有任何文学不涉及意识形态的,与其回避,不如勇敢地面对,只有这样才能使童话回归文学的本质,才能实现齐普斯童话理论的儿童文学批判价值。齐普斯的童话理论源自于对民间口头故事以及文学童话的历史探究,关注宏大的童话叙事,追求童话的解放性潜能,即对乌托邦社会的批判精神,具有社会现实意义。但目前儿童文学领域对齐普斯理论的引介没有认识到童话与民间文学的关联,所以仅仅从儿童文学的视角看待齐普斯对童话和神话之间关系的研究有失偏颇。
齐普斯对童话的本体研究和应用研究相结合,不仅关注童话在一定社会形态中产生而所携带的阶级和权力意识,而且分析了童话在文化工业时代工具性的存在。魔咒是齐普斯童话话语论述的核心术语。有研究从阶级和权力、童话工具性以及童话的乌托邦幻想等三个方面评介了其具有的激进意义,指出“这里的魔法符咒不仅指童话故事中的魔法、巫术等超自然力量,更现实的意义是当代文化工业运用的传媒娱乐手段对童话故事造成的神秘性诱惑。面对幻想故事的被工具化、严肃童话故事所带有的解放的力量被淡化和消解的危险,重新认识和发现童话很有必要。辨析民间故事和童话故事的区别,把握童话的政治性因素,认识童话的乌托邦冲动所带有的解放潜能,并对当代文化工业和大众传媒的流行童话保持清醒的审视态度,冲破魔法符咒才有可能。①黎潇逸:《权力·工具·幻想——杰克·齐普斯童话批判理论三个维度》,《文艺评论》,2016 年第4 期。这样就抓住了齐普斯在本书中所阐述的核心观点,但是对其理论的纵深论述以及横向关联涉及较少。
齐普斯在西方文学中的地位及其对西方经典民间故事解读所作的贡献是无法取代的。舒伟教授认为“西方新马克思主义批评家杰克·齐普斯(Jack Zipes)从社会政治角度考察了民间童话和文学童话的历史起源,填补了它们自身的文学史空白,揭示了童话文学的历史演进过程”②舒伟:《走进童话奇境——中西童话文学新论》,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 年,第16 页。。其研究没有局限于儿童文学的领域,而是站在民间故事的广阔背景上,结合民间故事形态学揭示了齐普斯激进而有意义的文学批评,“把民间童话故事的神奇因素用于讲述人世间的生活,讲述普通民众的境遇,表达人们的不满和愿望。童话世界逐渐成为一个充满神秘潜能和怪异力量的世界,一方面有精灵和魔怪存在,另一方面又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和奇遇”③同上。。所以他对齐普斯的评价较为中肯,但是缺少更加系统的论述。
(2)对齐普斯童话研究的理论应用
目前国内对齐普斯童话理论的应用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童话的本体研究,二、儿童文学研究,三、童话的实践研究。
齐普斯童话理论在童话本体研究中的应用主要体现在:用齐普斯的社会历史研究方法研究童话故事。这类研究从杰克·齐普斯的理论成果以及他对某些童话作家及作品的批评中获得了启发,特别是将齐普斯的社会历史分析视角融入了自己的研究对象,即对童话作家生平及作品进行研究,揭示童话作家生活的社会背景对他本人的性格特征及文学创作所产生的巨大影响,从而对于读者更好地理解作家及其作品具有重要意义,因此齐普斯的理论具有工具性的意义。比如宁娴对安徒生及其童话作品的分析就是这样的研究范式④宁娴:《丑小鸭”的顺从与反抗——安徒生及其童话作品中的自卑情结研究》,《昆明学院学报》,2018 年第1 期。。不过这样的研究偏重于文本与外部现实的联系,属于詹姆逊所说的“形式的内容”。另一类研究不再局限于童话作家及其某一部作品,而是贯穿与童话作品相关的整个叙事活动,在整个诸如“儿童童话绘本、童话翻译、童话重写、童话汇编和童话批评关系”⑤潘纯琳:《英美童话重写与童话批评(1970—2010):以安吉拉·卡特为个案的研究》,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2015 年,第33 页。的宏大叙事活动中探求社会现实在童话中的深层结构,即“内容的形式”。所以在这些研究中,齐普斯的童话理论对分析童话作家和作品以及解析童话与社会现实的关系时具有方法论的意义。
齐普斯童话理论不仅关注口头民间童话,而且关注文学童话以及童话讲述活动。他特别强调童话作为社会活动参与文明进程的构建,因此童话阅读和讲述活动的推行和研究也一直是齐普斯童话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发生论的角度看,童话的民间性和口头性决定童话早期的讲述都是由成年人完成的,童话的作用主要是传递信息、宣扬伦理、颐养身心。随着儿童发展的需要,童话阅读由从事和参与儿童教育的家长、图书管理人员、教师等协助完成,在这个过程中,童话中所具有的社会规范不断被儿童汲取,从而成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所以童话阅读所具有的意义——“亲子阅读,共同成长;审美出游,慰藉心灵;反观异化,重建生活”①张公善编:《生活启蒙——国际安徒生奖获奖作家导读》,合肥: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271 页。已经被民众所认识。而童话讲述活动在团结社区、提高儿童的社会意识、心灵发展方面也具有积极意义。这方面的研究者引入了齐普斯观点中童话对社会的能动作用的见解,深入分析了童话阅读对于儿童成长的关系,具有一定的时代意义。
齐普斯童话理论打破了以往的童话定义,通过社会历史视角将童话置于社会发展的背景中,避免片面的、孤立的、割裂的童话研究。他的研究关注与童话话语相关的一切活动,既关注原始童话的口头、民间、成人特征,也关注童话在社会发展中具有的书面的、文学的、儿童的特征,所以对该童话理论生搬硬套的运用反而会使其理论价值大打折扣。目前国内有研究者认为它只是儿童文学批评理论,必须“使得一部分关于儿童文学的理论及其批评从一种通常被默认的低级状态中堂皇地走了出来,进入到整个文化批评的大语境中,而其独特的文本对象不但促成了其自身批评发现的独特价值,也为文化批评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②方卫平、赵霞:《文化视角与童年立场——当代西方儿童文学研究中的文化批评》,《文艺争鸣》,2011 年第7 期。。在这里,研究者将齐普斯的研究作为方法论引入儿童文学研究及批评,肯定了齐普斯的理论价值。但是他们将本来作为“源”的童话理论,现在本末倒置地理解为“流”的儿童文学理论,并将其认为仅仅是儿童文学理论,指出齐普斯的某些研究作品已经超出了儿童文学的边界。这样的理解虽然认识到了齐普斯童话理论在儿童文学研究领域的适用性,但这样的评判也反映了我国研究者对其理论方法的误读,也有学者认为“齐普斯的《作为神话的童话/作为童话的神话》等著作,已经跨出传统儿童文学批评的边界,而进入到常规文学批评的话语体系中”③同上。。这些本末倒置的评判在于国内学界没有认识到:齐普斯的研究是基于民间故事以及民俗的研究,所以他的理论是植根于广阔的文化现象,不仅具有深厚的文化根基,而且具有更高远的理论视野,而不仅仅只囿于儿童文学研究。
(3)齐普斯民间童话研究在中国存在的问题
通过以上的分析发现,国内对齐普斯研究集中在评介其作品本身以及引用其理论两个方面,表明国内对齐普斯的研究已经开始,但是还存在一些问题:1.受到传统研究范式的影响,中国童话研究对齐普斯社会历史视角的研究范式不太了解,所以引介相对较少,目前国内其译著仅有三本:《作为神话的童话/作为童话的神话》《破解魔咒》《从此幸福:童话,儿童,文化工业》;2.对齐普斯民间童话研究的理论体系了解不太全面,不了解其理论构建的基础以及理论分析的内在逻辑;3.对其研究方法的使用相对比较表面和肤浅,主要用于文本外围的研究,用于文本内部的矛盾分析较少;4.对其理论研究的应用相对局限,主要局限在儿童文学方面。
(1)对齐普斯及其作品的评介
根据Academic Search Premier 等有关外文数据库对齐普斯研究的搜索结果看,大部分研究结果集中在对齐普斯作品的评价方面,根据Academic Search Premier 以杰克·齐普斯为关键词进行的布尔逻辑进行全文搜索,其中240 条结果中有181 条涉及评论,除去重复,100 条结果中有76 条对其作品评价。因为他本人著述颇丰,由他著作以及参与编写的研究作品将近30 本,所以对其作品的评价会占很大一部分。
齐普斯不仅关注口头民间童话,而且关注文学童话以及现代文化工业中民间童话的处境和发展,通过对民间童话进入文学童话的溯源和分析,他发现了文学童话中包含的社会和性别因素以及意图,而这些因素与意图已经与最初口头民间童话产生的目的和需求大相径庭,更多地与当下的时代相符。这种文学童话背后所包含的解构力量也为当代民间童话的重写改写以及创作带来了建构的机会。但是也有学者认为齐普斯的这种解读方法对民间童话中的人物和母题关注较少,造成了他的分析相对自我和枯燥,而且他的解读方法揭示了童话背后的社会现实和历史因素,对美国民众的信仰和乐观主义态度有一定的冲击①Elizabeth A.Warner. Reviews: Fairy Tale as Myth: Myth as Fairy Tale. Journal of European Studies. First Published Jun 1, 1996. vol. 26, 2: pp. 210-211.。
齐普斯童话理论将童话放在文化工业中考察,不可避免地探讨新媒体中的童话叙事方式,比如《国际视野下超越迪士尼的童话电影》②Marilyn Mitchel. Review: Fairy-Tale Films Beyond Disney: 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 Media International Australia, First Published August 10, 2018.vol. 168, 1: pp. 186.是齐普斯对《荧屏的魅力》的一次修订,在保持了对电影的历史和社会视角的分析之外,对源于口头民间童话和文学童话中那些有趣的、魔力的、黑暗的、梦幻的、理想的、奇妙的因素在电影中的改写和表达进行了解析。他分析认为,童话电影在21 世纪全球范围内所经历的巨变源于两个主要的因素:1.对童话进行不同角度的改编;2.为达到不同的社会和政治目的。基于以上两个因素的电影媒介的童话改编,在具体的操作中不仅要关注这些童话的原作者,还包括对这些童话进行改编的电影导演及编剧。所以童话的电影改写是在多重外力影响下对民间童话的主题和象征意义进行了重新阐释的一种尝试,而齐普斯的童话理论为电影媒介中的童话解读提供了独特的视角。
齐普斯沿用社会历史方法分析童话的传统不仅关注童话的作者,而且关注童话内容所反映的社会现实。齐普斯对许多著名童话作家的研究就是这样的范式,将童话作家放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分析作家所处时代的现实因素和自身的主观因素,从而揭示童话作家作品中的矛盾和意趣。比如对安徒生、王尔德等作家的分析就是如此,但有学者认为齐普斯对个别童话作家的研究特别强调其身处的社会文化环境,分析作家因素对作品生成所产生的决定作用,试图在其作品中特别寻找这种论断的证据,这样的研究就像特意的安排,遵守固定的模式,容易陷入先入为主的套路中。比如对安徒生及其童话的分析中,有学者认为齐普斯对安徒生的讨论用到了一个美国术语——上帝“智慧的安排”③Tangherlini, Timothy R. .Reviews: Hans Christian Andersen: The Misunderstood Storyteller, Journal of Folklore Research. 2006, January 1.,这样会误导读者认为安徒生是一个神创论者。而且在对安徒生的论述中,齐普斯认为安徒生对孩子了解不多,但对孩子该如何生活有很多见解,而书中这样的论述对根本观点没有多大的帮助,并且齐普斯在对安徒生的研究中用的并非第一手材料,而是大多来源于英语材料,这与他声称的研究要来源于第一手材料的观点自相矛盾。另外,齐普斯对于安徒生时代的社会经济政治状况并没有进行仔细的论述,这也与他自己强调的历史社会分析不相符合。
(2)对齐普斯理论的应用
①Elizabeth A.Warner. Reviews: Fairy Tale as Myth: Myth as Fairy Tale. Journal of European Studies. First Published Jun 1, 1996. vol. 26, 2: pp. 210-211.民间童话的本体研究
齐普斯理论观点主要运用在对民间童话的本体研究上,比如对童话“魔咒”以及童话中“魔力”的探讨。有研究者将齐普斯的理论运用到性别和叙事分析中,认为童话故事中包含着愿望实现的过程,这个过程在传统童话中通过对性别主题的强化而得以表达,而对后现代童话的分析就是要打破基于男女性别结构的固有模式。①Cristina Bacchilega. “Between subversion and cooptation: on contemporary fairy tales”, Postmodern Fairy Tales: Gender and Narrative Strategies.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97:208.在特定社会背景下的童话的功能就是要掩盖一定社会历史背景下的利益冲突,使童话看起来永远是美好的,某些观念在童话中被固化、像神话一样被人所景仰而取得了经典化的地位,这就是童话的“魔咒”。受益于齐普斯的童话理论,作家以及评论家、读者就会窥探到,童话背后的社会历史因素打破了童话的这种“魔咒”。当“魔咒”被打破后,童话就变得更加自由,而且具有建构的力量,在此童话作为一种题材能够弥补自然与历史、现实和愿望、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差异。
童话中的“魔力”代表着超自然的力量,但在现实中却给人们带来了希望。无论现实的生活环境多么让人失望,童话故事中所提到的积极的魔力总会启迪现实生活中受到各种压迫的人们,使他们获得自我解放和自我强大的力量,以及对自己的各种认知。“大多数读者们看来这是自己由异想天开的想象力所支撑起来的故事,实际上揭露农民阶层贫苦不堪、许多家庭忍饥挨饿的社会现实。”②[英]菲利普·普尔曼:《最美不过童话》,文泽尔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5 年,第122 页。有研究者认为齐普斯所说的“奴隶的视角”即来自下层的声音也是对权威和特权阶层的颠覆③Kujundžić, Nada. Magic as Power and (Self-)Knowledge, Libri & Liberi. 2017, January 1.,所以认为齐普斯的研究可以启发人们发现童话中暗藏的更多社会意义,因对时下的各种社会问题具有批判性而使故事获得了与时俱进的意义。
基于民间口头文学的发源历程,童话本身具有传承性和变异性的特征,所以就注定了童话在流变中不断发展。“我们奉为经典的童话并不是永恒的、普遍的、本身及内在都完美无缺的……它们是内在化的、强有力的,且具有爆发力的历史处方。我们把它们神秘化了,所以才认为它们能控制我们的生活。”④[加拿大]佩里·诺德曼、梅维丝·雷默:《儿童文学的乐趣》,陈中美译,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2008 年,第521 页。那些被认定为经典的童话,不过是将特定的价值观念固化其中的想象力的工具。所以童话需要在叙事传统中不断被解读,哪怕所谓的“玷污”也是对童话解读不断丰富的过程,从中可以产生一些独特的新颖的东西。⑤Linda T. Parsons Ella Evolving. Cinderella Stories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Gender-Appropriate Behavior.Children’s Literature in Education,Vol. 35, No. 2, 2004,June.比如对童话的修订就是这样一个“玷污”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可以基于修订使文本有了创作者的思想和视野。
童话的流传是基于它的民间特性,民间性具有社会意义,但具体是否像遗传基因一样在文化传统中代代相传,基于此问题,齐普斯在研究童话时将模因论引入到对童话中的社会习俗的研究中。对此,有学者质疑模因论的自然科学理论基础,认为其对理解童话的民间性不具有建设意义。齐普斯在解释时认为,“面对恶的模因时,社会科学中固有的批判启蒙的力量会对其进行矫正”⑥Gregory Schrempp. Taking the Dawkins Challenge, or, The Dark Side of the Meme . Journal of Folklore Research. 2009,January 1.,但是在论证中并没有看到善恶模因真正的较量。在此可以看出,齐普斯试图借鉴自然科学模因论来解释童话的流传,但是本来具有社会意义的问题如果套用静态的自然科学理论的话,本身就缺少对该问题的意识形态的分析和辨别,所以在有些学者看来,这种自相矛盾的研究是齐普斯童话研究的不足之处。
②[英]菲利普·普尔曼:《最美不过童话》,文泽尔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5 年,第122 页。童话理论的儿童文学关照
虽然民间童话从来不是专门为儿童而存在的,但是确实随着19 世纪资产阶级家庭儿童观的建立,民间童话承载着这一意识形态的重任,被儿童文学研究者所重视,因此齐普斯民间童话研究在儿童文学研究中也颇受欢迎。社会历史视角的童话研究打破了心理学视角下对童话终极意义的探求,它更联系社会文化现实。除了成人读者以外,儿童也是广泛的童话读者群体,所以作为儿童文学的一部分,在研究这些面向儿童的文学童话时,除了考虑它们的审美价值和意义以外,其中所包含的社会价值观和社会规约会影响儿童的身心发展,从而影响主流价值观和儿童养育的规范,所以它们与社会之间是相互影响的互动关系。
儿童面对的现实是社会意义上的现实,这种社会意义上的现实很大程度上是父母及其周围的其他家长赋予他们的。这种带有成人意识的现实在儿童看来是一种不可回避的力量,而童话作为一种现实与想象之间的桥梁,平衡了两者之间的差异,反而让儿童在现实中能够超越现实,从而看到了童话中所描述的希望。为了实现最后的希望,童话中的主人公总是经历各种磨难,但是他们为了希望和梦想甘愿付出努力。这样的经历会让儿童读者获得同感,主人公所做出的种种尝试和斗争会鼓励儿童为改变现实而顽强生活。
在文化工业时代,有学者认为针对市场经济的同质化作用,儿童文学可以在批判同质化的进程中得到反思,从而保持清醒。虽然自由有利于市场体系的发展,而市场的发展相应地左右着我们阅读的选择,所以应该倡导阿多诺提出的强迫性、有组织的自由①Roderick McGillis. Getting What We Want: The Politics of Identity in Three Vigils Children’s Literature, in Education, Vol. 33, No. 1, 2002, March.,从而引导大众对儿童文学阅读进行批判性反思,而不是盲目顺从市场的摆布。必要时应该在能力可及的范围内在课堂中引入童话赏析和故事讲述②Emma Parfitt. The Repulsive Frog: Is It Possible to Escape Being Danced to Pieces? Young People,Learning and Storytelling. Springer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2019.,从而为儿童和年轻人创造空间,使得他们能够抵挡市场经济带来的压力,同时发挥自己的能力。
③Sharon Demark. Neighborhood Bridges: A Subversive Act of Storytelling. Teaching Artist Journal,2004:2(3)162-167.童话理论的实践应用
齐普斯不仅是民间童话理论的研究者,还将理论运用到社会实践中,发挥故事的批判和构建功能。齐普斯在美国小学里所推行的故事讲述课程给学生带来了变化,特别是在动荡的社会背景下的故事讲述,赋予了他们通过口头和书面形式表达自已意愿的力量和勇气。研究者认为,齐普斯在学校推行的创造性故事讲述项目的初衷、推行策略以及效果,都体现了齐普斯的童话观“学习讲故事的过程就是获得权力的过程,我们都想讲述自己的故事,但是却甚少掌握技巧和洞察力来组织故事情节从而达到我们的目的。在很小的时候,我们就需要学习讲述的技巧以此来表达我们自己的思想,成为自己故事的讲述者,从而过上我们梦想的生活”③Sharon Demark. Neighborhood Bridges: A Subversive Act of Storytelling. Teaching Artist Journal,2004:2(3)162-167.。齐普斯及其团队对学区的老师进行民间故事方面的培训,从而进一步指导孩子们不断听、写、讲、演民间故事,而这些故事也会涉及各种社会问题,从而促使孩子们将故事与当下社会问题结合起来进行思考。与此同时,齐普斯建议将这种成功的经验推广到社区,使得整个社区感受到童话带给人们的反思和力量。
齐普斯童话理论的实践意义还包括在文化工业时代,在不断被复制的大生产中童话的媒介改写及其意义。研究者将齐普斯童话理论用于分析皮克斯电影的叙述、人物,以及涉及的童话和现实世界,认为对童话的电影改写是文明化的一种进程,也是人类对于不断变化的世界的一种适应性需要。④Eric Herhuth. Pixar and the Aesthetic Imagination: Animation, Storytelling, and Digital Culture.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7:256.同时他们指出,皮克斯童话电影,为社会起到颠覆性的作用以及重塑文化行为而进行的传统童话改写,与传统童话是同源的。
将齐普斯的社会历史研究运用到个别童话分析中也是常见的一种范式,比如对不同历史时期在不同国家对童话故事《小红帽》的跨媒介改写进行分析,涉及童话故事的口头讲述、电影以及绘画书等不同媒介形式,探讨不同媒介之间交互式的影响,指出这样的现实是视觉化社会的反映。这样的分析是对齐普斯童话理论在不同媒介形式下适用性的一种尝试分析。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国外对齐普斯的研究相对比较深入,主要集中在对其作品的评价以及对其理论思想的应用上,涉及他对童话的本体研究、童话理论在儿童文学方面的价值、童话的讲述实践和媒介改写研究,研究的范式既有外部研究,也有纵深的文本内部研究。但存在的问题主要有:1.国外理论界对其研究主要体现在对其某些观点的片面引用上,对其理论的源流、理论中的逻辑辩证缺少系统梳理;2.儿童文学对齐普斯童话理论的借鉴也只是用于儿童文学文本的外部分析,对于儿童文学文本内部分析较少;3.齐普斯童话的媒介改写理论在国外主要用于童话电影的改写研究,对于其他媒介形式的探索较少。
从童话历时的研究发展看,童话研究形成了多种流派和方法,但仔细分析,可以发现童话的人类学、心理学、诗学更偏重于童话内容的研究,而童话的传播学、类型与母题、结构主义的研究更偏重形式的研究,而童话作为一种叙事不仅要关注内容,还应该关注形式。童话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必然受到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如果单纯地关注童话文学性,而忽略其社会性,那么这样的研究无疑是片面的。
齐普斯继承和发展了新马克思主义思想,将社会历史文化视角引入到童话研究中,将童话还原到社会中,不仅研究童话产生的特定历史文化环境,而且结合民间文学中的母题研究对童话中的母题、主题进行社会历史研究,一方面关注文本外部研究,即现实与文本形式的关系,另一方面关注文本内部研究,即现实在文本内部的深层结构。通过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结合,从而发现了童话作为想象力的艺术所具有的意识形态属性及其乌托邦批判精神。通过揭示童话的这一本质属性,人们可以更理性地认识童话。
把童话放在历史流变的过程中考察时,童话的名字会随着社会形态的变化而变化,但是童话所具有的幻想性却是它成为一种文学样式的固有特征。当抓住这一核心特征后,童话研究就会突破以往内容与形式的对立,不再是静态的文本研究,反而是在更宏大的叙事背景中审视童话的生产、传播和接受的动态过程,更具有动态本源意义。齐普斯的童话理论关注不同时期不同形式的童话产生的社会环境因素和作家个人因素,而且辩证地分析文本内外两者的矛盾冲突;在对同一类型进行分析时,齐普斯童话理论关注的不是单个的文本,而是将多个文本进行纵向的文本变异研究和横向的不同媒介形式之间的比较,从而体现了童话所具有的民间性、变异性特征。在考察童话的接受时,齐普斯童话理论分别从儿童受众和成人受众、男性受众与女性受众、资产阶级与下层民众等多角度进行分析,体现了该理论多元的视角。
齐普斯童话理论不仅关注民间口头童话与文学童话的变异和发展,而且关注文化工业中的童话及其发展。文化工业将文学的生产看成商品的生产,而作为商品就必须以消费者的要求为标准,所以文化工业中的文学被异化为想象力的工具而缺少了批判性。但是齐普斯的社会历史视角下的童话研究站在宏大的童话发展史上审视文化工业时代的童话,认为童话的商品化是历史阶段的产物,是想象力体制化的必然结果,也是发展的必经阶段,提醒文化工业时代的读者时刻对童话中的“魔咒”保持清醒,从而保持自我解放的能力。但与此同时他也肯定了童话内容改写和媒介改写的积极意义,认为改写发挥了童话的批判性力量。所以童话作为幻想性的文学,其想象力在历史发展中必然经历发展—成熟—固化—打破固化的发展阶段,童话在动态中发展。齐普斯认为故事讲述不仅是一种社会能力,而且是一种话语权力,所以他肯定了故事讲述行为和童话改写的积极意义,因此他的研究为童话的跨媒介改写和童话讲述行为提供了理论基础。
童话研究对儿童文学研究的影响也不可忽视,齐普斯童话研究将儿童文学纳入到话语体系中,打破了以往狭小的研究空间,有助于在更广阔的社会视野中全面地考察儿童文学,而且齐普斯重视童话对儿童人格的构建,结合皮亚杰的儿童发展理论,他认为童话的心理基础是人类心理发展的普遍规律。所以儿童从童话中发现了自身的影子,同时也从童话中汲取了内在的力量,从而完成了人格的发展,所以儿童与童话有一种天然的联系。在此基础上将儿童的需要渴望等心理发展考虑在内的儿童文学才具有解放的力量,才能对儿童的人格发展产生积极意义,所以齐普斯的童话研究不仅对儿童培养提供借鉴意义,而且对于儿童文学的发展具有理论批判意义。
在我国的童话发展史上,早在先秦时期已经出现了童话的萌芽,到了魏晋南北朝出现了童话故事的高潮,但是由于受到西方童话研究的影响,随着清末民初“童话”一词被孙毓修引进过来,童话研究也逐渐发展起来,因此孙毓修也被茅盾称为“中国童话的开山祖师”。随后周作人、鲁迅、赵景深等人学习英国人类学方法研究童话。20 世纪20 年代末期,类型学传入我国,包括钟敬文在内的很多学者开始了童话的类型学探究。20 世纪80 年代初,由于刘魁立等学者的全面介绍,童话的类型学研究不断深入。20 世纪80 年代末,李杨受普洛普影响,将童话的形态学研究引入我国。20 世纪70 年代,以贝特尔海姆为代表的童话心理学在美国逐渐兴起,但在我国,童话心理学的研究还比较薄弱。20 世纪90 年代,美国的表演理论引入我国,学者们也逐渐将其运用到童话研究中。总体看来,我国童话研究主要学习西方和俄罗斯的20 世纪80 年代的研究范式,一方面,这些研究范式本身要么偏重内容的研究,要么偏重形式的研究,具有一定的片面性;另一方面,这些研究范式很难满足面对文化工业时代的多种童话现象,所以中国亟需更加包容更多元的童话理论。
齐普斯继承了新马克思主义的乌托邦批判精神,基于社会历史分析研究,进而在民间童话研究中不断探索更系统更全面的理论构架。他的“强权即公理”“乌托邦”“魔力”“童话体制”“改写”等术语构成了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童话中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分析,以及童话批判和建构意义的相互作用构成了他童话研究的基本范式。齐普斯童话理论不仅关注童话的本体研究,而且关注童话的改写和转化,以及童话的实践讲述。所以对齐普斯童话研究的系统探究不仅可以丰富我国的童话理论,而且可以为我国的童话研究和儿童文学研究提供理论和实践上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