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格萨尔》与史诗编纂学

2019-12-15 01:01:29
民间文化论坛 2019年2期
关键词:格萨尔史诗英雄

陈 墨

降边嘉措编纂的汉文版五卷本《英雄格萨尔》,①降边嘉措编纂:《英雄格萨尔》,五卷本,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是史诗《格萨尔》传播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值得铭记。30多年前,我曾读过《格萨尔王全传》②降边嘉措、吴伟编译:《格萨尔王全传》,三卷本,北京:宝文堂书店,1987年;此书还有几个版本,如(北京)作家出版社插图版二卷本,1997年;以及(北京)五洲传媒出版社修订版二卷本,2006年。,初识史诗轮廓,了解“上方天界遣使下凡,中间世上各种纷争,下面地狱完成业果”即天界篇、降魔篇、地狱篇的基本框架,有所谓知晓性知识,印象止于故事。而今阅读五卷本《英雄格萨尔》,得见史诗的迷人风采,兴奋激动之余,对史诗全貌、史诗创作与编纂的操作性知识乃至原理性知识,竟也想一窥究竟。于是不揣鄙陋,撰文讨教。

本文分四节。第一节谈我对《英雄格萨尔》文学成就的理解思路。第二节谈《英雄格萨尔》中与史诗编纂有关的若干大小问题。第三节谈建构史诗编纂学的意义及基于心理学与集体无意识理论视角的思考。第四节谈编纂实践研究,重点是降边嘉措的思路、身份、才能、经验与直觉。

《英雄格萨尔》的文体,仍采取当年《格萨尔王全传》的基本体制,即散文与韵文相结合,散文用以叙事和说明,韵文用以细描和抒情。这样做,不仅可以节省篇幅,更可以把控节奏,让史诗情节进展流畅,阅读者不至于感到沉闷。与《全传》不同的是,《英雄格萨尔》不仅有故事梗概,且有生动细节,骨骼清晰而血肉丰满,诗性洋溢而风采迷人。具体的不同,是《全传》高度浓缩,多是用自己的语言作必要的改写;而《英雄格萨尔》则尽量保真,多用史诗本身的语言,即使是叙述性的文字,也多从史诗中来,全书采取这种方式,对于史诗气质的保持,意义重大。

《英雄格萨尔》的故事排列,从天界遣使开头,到卡契松耳石宗,顺序与《全传》完全一致。此后的顺序,二者略有不同,《全传》的顺序是:拉达克之战、松巴之战、米努、梅岭、阿里、穆古、伽域、嘉纳;而《英雄格萨尔》则是:象雄珍珠宗(新增)、阿里、米努、拉达克、松巴、梅岭、穆古、伽域、玛拉雅(新增)、木雅(新增)、嘉纳。这样的顺序调整,一定有其原因,亦足以成为史诗编纂方面的重要话题。《英雄格萨尔》的故事,只增加了阿琼穆扎宗、察瓦绒箭宗及上述几部,而体量却从60万字增至180万字(含《〈英雄格萨尔〉主要人物》《〈格萨尔〉主要部本的内容提要》《著名说唱艺人扎巴和桑珠》等三个附录),明显是将《全传》的故事梗概加以扩展。例如,天界遣使至赛马称王的篇幅由11章扩至22章;魔岭之战由2章扩至8章;霍岭之战由4章扩至32章;姜岭之战由2章扩至25章;门岭之战由2章扩至10章……与《全传》相比,《英雄格萨尔》内容更丰富,情节更完整,细节更多也更精彩,史诗风韵与魅力更足。

《英雄格萨尔》最突出的成就,是对主人公格萨尔形象,作了内在张力与弹性、丰富性、广度、深度兼具的艺术呈现,给人留下极为独特的印象。

天界遣使过程,竟然出人意表。谁也想不到,神子推巴噶瓦(格萨尔前身)竟不服从使命,天上、人间、海底到处躲避,拒绝又答应,答应再拒绝,反复多达九次,且不断花样翻新,让神佛满世界找寻,苦苦规劝,令人啼笑皆非。这样出奇的情节,与人们对天界神祇的想象迥然不同,让史诗故事,从一开始就有出乎意料的曲折跌宕。如此情节不仅引人入胜,更发人深思:为什么神子推巴噶瓦不愿接受下凡派遣?是顽皮叛逆,还是害怕担当?是好逸恶劳,抑或是不愿成为神意暨命运的驯服工具?为神子添加人性维度,呈现出人性与神性的冲突张力,拓展了格萨尔形象的艺术空间,也奠定了史诗艺术基调。

史诗主人公格萨尔,始终在两条战线上作战。一方面是外在的,率岭地英雄征战八方,伏魔弘法;另一方面则是内在的人性与神性交战,有时仍后悔接受使命,有时意兴阑珊,懈怠拖延。如征服工布前:“回想从天界来到人间的这几十年,在阿妈郭姆孕中之时就在遭受敌人的迫害,更不用说一直以来降伏的那些妖魔鬼怪,真是除之不尽,令人生厌。再想想天界中的幸福生活,格萨尔大王对于当初投生人间的决定后悔不迭。因此天母做出预言的好几天中,格萨尔大王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①降边嘉措编纂:《英雄格萨尔》,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卷二,第204页。又如,攻取索波马城之前,“格萨尔对神灵们的预示装聋作哑,一点也不听从,既不召集六部的臣民,也没有一点进军的意思,说是‘闭关修行’,闭关倒是闭了,但不见大王修行,每日里昏昏欲睡。”②同上。卷二,第358页。又如,在征服祝古国前,因岭地至祝古路途遥远,“格萨尔这样一想,心中更觉忐忑不安。”③同上。卷三,第172页。又如,拉达克战前,对于白玛陀称的预言,“格萨尔听了,半晌没有说话,心想,降伏一个敌人,又出来一个,好像没完没了……我不如先在岭国专心修法,看雪山拉达克能不能被我的法术所破,这样一想,格萨尔就像没有听到预言一样,继续修他的圆满大法,没有把白玛陀称祖师的预言告诉岭国众英雄。”④同上。卷四,第2页。更有趣的是,在阿扎之战中遇险,授记神灵来迟,格萨尔非常不满,还开口责骂神灵:“如今所谓神仙前来做授记/好像醉汉口中吐乱言/有时真来有时假/又像乌鸦哀鸣惹人气!……”①降边嘉措编纂:《英雄格萨尔》,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卷三,第41—42页。所有这些,都体现了这部史诗的人性视角,创作者以人之心,度神之腹。一方面让史诗情节跌宕多姿,悬念迭起;另一方面,让格萨尔形象更具人性,却又不影响其神性英雄的光辉——毕竟,他从未因此而耽误伏魔征战。

格萨尔的心智和能力,也明显呈现出神、人二重性。一方面,他神通广大,不仅能够神变,而且能斩断河流、规劝毒虫让道;但另一方面,他又见识有限,易上当受骗,珠牡、梅萨就曾先后用迷药兑酒,让他神智迷糊,忘却目标重任。最有趣的是,格萨尔来到哥哥嘉察战死之地,不知嘉察已化身为鹞,更不知鹞子飞来,是想与他叙旧谈心,他竟差点一箭将鹞子戳死。神马忍不住出言教训:“啊呀!没头脑的格萨尔呀!你真是那种‘皮肤虽白而毫无知识,地位虽高而毫不懂事’的人哪!你天天思念哥哥,哥哥来了你却拿箭去戳它,那鹞子就是奔巴嘉察呀!”②同上。卷一,第458页。这是最可爱的场景,人马相伴如兄弟,神马率真耿介,幽默俏皮,令人忍俊不禁。也说明格萨尔虽为神子,亦是凡人,有经验不足、知识不足及智力不达等种种局限。这些都发生在格萨尔征战四方的起步阶段,经验与知识不足,说明他还在成长过程中。即使在此后,他仍有无能或无力时刻,如:“凭阿扎的险峻地势,绕路不可能,借路又不肯,这该如何是好?雄狮王在心中盘算了一个晚上,也没有想出降敌妙策,郁郁然躺在榻上。”③同上。卷三,第25页。《格萨尔》别具一格,是神话但不一味神化,不合逻辑却符合人性,想象力抵达的深度往往出人意表。

格萨尔远征归来,闻爱妻阿达娜姆已死,悲痛万分,上下求索,发现爱妻魂在地狱中,即刻展开营救,怒吼三声,震撼冥府。这是对命运的挑战,明显有个人动机,一方面是出于个人骄傲:他是天上神子、人间格萨尔王;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内心愧疚,在阿达娜姆有生之年,他没有太多时间和温情陪伴(这也是许多世间英雄的共同遗憾)。所以,他一定要救阿达娜姆,兼及地狱里十八亿亡魂。超度亡魂经过每层地狱,都有阿达娜姆和格萨尔对唱,十八亿亡魂伴唱,如大型音乐剧表演,缠绵悱恻而气势恢宏,是史诗高潮,也是音乐华章。面对惊悚恐怖情景,阿达娜姆反复诉说:“我越过那里很恐惧。”格萨尔不断鼓励:“跟着我格萨尔大王来。”11大段对唱中,④同上。卷五,第61—97页。呈现各层地狱的恐怖情形,阿达娜姆不断询问,格萨尔逐一回应,解释残忍、贪婪、杀生、欺凌、淫荡、抢劫、诈骗、偷盗、污秽、忤逆、吝啬、懒惰等人间罪孽的报应。地狱里的歌唱,充满灵魂关切,深情绵绵不绝,形成最独特也最美丽的爱情乐章。

其后,格萨尔到罗刹国中心小佛洲探访白玛陀称,等待召见时,来往的罗刹们都闻到一股死尸的气味儿,纷纷捂鼻而过。格萨尔不解其意。后有空行母持净瓶和宝镜来给他洗涤:“将净水倾注于宝镜之上,然后流到格萨尔的身上,顿时从格萨尔身上的各个汗毛孔中,冒出了苍蝇、蝎子、毒蛇等各种污秽之物。”⑤同上。卷五,第99页。这是出人意料的一幕,是对战争和杀戮的否定,也是对英雄业绩的反思,正如阎王的判词:“格萨尔恶生的孽果,成熟在郭姆的身上。”⑥同上。卷五,第104页。须再赴地狱救母,才得超脱。史诗也显示英雄事迹与价值评断的深刻矛盾,令人震惊,发人深省。

英雄史诗,当然是讲述英雄故事。《英雄格萨尔》刻画了众多英雄形象,如岭地群山,峰峦叠嶂。这里只举一例,众英雄中最出类拔萃而令人心折者,非格萨尔的哥哥嘉察莫属。嘉察天生武勇,嫉恶如仇,性格火爆刚烈,英雄气概当世无人能及。更难得的是百炼钢亦可绕指柔,为了部族整体,他超脱个人得失,服从命运安排,对弟弟觉如(格萨尔)真心关切,长兄如父,却又礼敬有加。在《霍岭大战》中,嘉察浴血冲杀,奋战不休,纵死于霍国大将辛巴梅乳泽之手,亦精魂不散,化为鹞鹰,不能继续驰骋疆场,也要以霍国鸟雀为食,不饮敌酋血,誓死不还魂。丹玛与降将辛巴不和,嘉察不记杀身之仇,显灵奉劝丹玛:“一定要把暴躁脾气改/朋友之间不能伤和气/嘉察我十三岁那年起/作为军官率队抗强敌/由于脾气不好性子暴/招致血洒荒郊身首离……”①降边嘉措编纂:《英雄格萨尔》,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卷二,第67—69页。这胸襟,天下英雄谁能及?

由于篇幅扩增,史诗的诗性得以充分展示。例如,为驯伏格萨尔坐骑神马江噶佩布,珠牡唱了著名的“马赞”,《格萨尔王全传》中仅录32行,②降边嘉措、吴伟编著:《格萨尔王传》(上册),北京:五洲传媒出版社,2006年,第94—95页。点到为止;《英雄格萨尔》中则有309行,③降边嘉措编纂:《英雄格萨尔》,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卷一,第244—253页。从良马分类,“多哇马种体长则为好,柏朵马种结实才算佳,穆肯马种体粗人称妙,骥宁马种轻巧受人夸”;唱到长相、马腿、马齿、毛质、马蹄、骨节等等,极尽铺张,唱尽人间爱马情。有意思的是,并非所有的赞歌都有相同的待遇,例如第91章标题为:“玉拉作山赞名扬后世”,编纂者却惜墨如金,对玉拉的“山赞”,只录了区区12行!④同上。卷二,第234页。篇幅大小差异如此之大,编纂者当然要把握分寸,在诗学价值与文化意义两方面斟酌选择。

读《英雄格萨尔》,欣喜快慰之余,也看到和想到一些问题。问题有大有小,都与史诗编纂有关,以下列举数例,求教于方家。且从细微处说起。

例如,书中有这样的句子:“于是就给格萨尔大王吃了富有营养、增加力气的食物。”⑤同上。卷一,第329页。其中“富有营养”一词,是现代观念,用在史诗中,是否合适?恐怕成问题。又如,神马调侃格萨尔:“大王,您身为英主,怎能像没有思想的老驴?”⑥同上。卷二,第127页。神马开口说话,非常生动可爱,但让它说出“没有思想”词句,总有点穿越时空之感。若改为“怎能像没脑子的老驴”,是不是更好些?还有一个句子:“晁通不禁又思索良久。忽然,他脑洞大开……”⑦同上。卷二,第289页。其中“脑洞大开”一词,近年才开始流行,以此说晁通,会不会被理解为他脑子受了伤?现代读者对此当然不会产生误解,问题是:史诗中是否可以出现现代概念、流行词语?在我看来,这些现代词还是少用为佳,以便保持史诗原有风貌和韵味。

又,龙女梅朵娜泽出现在岭地人面前,书中有这样一段:“眼前这个美女,容光似湖上的莲花,莲花上闪耀着日光;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蜜蜂,蜜蜂在湖上飞舞;身体丰腴似夏天的竹子,竹子被风吹动;柔软的肌肤如润滑的酥油,润滑的体肤用嘉纳的绸缎包裹;头发似梳过的丝绫,丝绫涂上了玻璃溶液。”①降边嘉措编纂:《英雄格萨尔》,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卷一,第58页。这是《格萨尔》中最美妙的诗句,堪与世上任何诗词媲美。问题是,“身体丰腴似夏天的竹子”句中的“丰腴”二字,明显有些扎眼。在汉语中,肯定不会用“丰腴”来形容竹子,因为竹子修长,丰而不腴。用“丰盈”也比“丰腴”好些,用“轻盈”或许更佳。须说明的是,我不知“丰腴”的藏语原词是什么,也不懂藏族的审美观,只能就汉语说话。再者,这段诗的体例,是后句重复前句之尾二字,唯“柔软的肌肤如润滑的酥油,润滑的体肤用嘉纳的绸缎包裹”一句例外,后句开头若仍遵守规范,即“酥油用嘉纳的绸缎包裹”,是不是更好些?

以上几例,都属字词问题。既看翻译的巧拙,也见编纂者的心思。在一百几十万字的书中,出现这几个小小问题,当然算不得什么,但沙粒碍眼,不能不说。

稍大点的问题是,《英雄格萨尔》中,将《象雄珍珠宗》故事,安排在《祝古兵器宗》之后(中间插入《卡契松耳石宗》),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象雄国谋臣谢钦尼玛俄登,眼见无法抵挡岭军,劝国王投奔祝古国:“无敌的大王陛下呀……快快穿过地心哟向祝古国投奔。祝古国王宇杰托桂,文武双全足智多谋,若与他商讨联军的事宜,他定会百般欢迎万般同情。大王呀,暂且到祝古国休养生息,到时候,再到岭国报仇雪恨。”②同上。卷三,第342—343页。这就有问题了:祝古国已经覆灭,世间已无宇杰托桂,象雄大臣懵懂无知,会让读者产生错愕。由于史诗流传的时间和地点不同,《格萨尔》中许多故事,并无严格时间顺序,本也没什么关系。问题是,在同一部书中,出现这样顺序颠倒的情况,可能就成了明显瑕疵。

又,在《霍岭大战》开头,嘉察、丹玛、森达等岭地英雄,个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冲入敌营杀人夺马,如入无人之境。就连总管王绒察查根,也能单骑闯敌营,杀死了敌将朗吉,夺了白帐王的虎皮披风。但从珠牡劝说岭军退守,形势急转直下,此后五个月内,“霍尔马吃光了岭国阳山上的青草,霍尔的将士砍光了阴山上的树木,玛沁邦拉神山的祭坛也被他们尽数捣毁,并将城堡所赖以存在的神庙、宝塔、佛龛等都肆意毁坏,至于落发的僧侣、尼姑,有的被杀害,有的被掠走。”③同上。卷一,第417页。此时,岭地的军队在哪儿?白帐王挥师直达岭地都城,将珠牡掳走,岭地的英雄又在哪儿?霍岭之战时,是霍强岭弱,而非相反。正因如此,岭地英雄为保卫家园而浴血奋战、不怕牺牲的英雄气概,才格外感人。要表彰岭地英雄事迹,又要叙述霍部取得阶段性胜利,二者间如何平衡?编纂者必须把握好分寸。我知道《霍岭之战》藏文版故事就有两大册,想必内容丰富,情节精彩,让人难以割舍。《英雄格萨尔》的问题,是战争形势突然逆转,而没有充分铺垫,转弯太快太陡,让人不适。我不了解藏文版情况,不知道原文情节如何转弯?

进而,《格萨尔》有分章本与分部本之别,《英雄格萨尔》采取分章形式,全书共220章,编纂者学章回小说形制,每章都是九字对联标题,大部分回目朴实而贴切,与史诗内容相得益彰。不过,按汉语对偶句要求,有些回目上下联词语结构不对称,有些回目平仄不合。前者如第一章标题:“雪域之邦民众遭苦难,祈求天神来降妖伏魔”,上联是4—2—3,下联是4—1—4。后者如第二十二章标题“赛马会夺魁荣登金座,雄狮王封臣造福岭地”,上下联结尾都是仄声。类似情况还可以找到不少,这里不一一赘述。要精益求精,有些回目需再斟酌。

我更想讨论的是,《格萨尔》汉文编纂,能不能既分部、又分章?《格萨尔王全传》篇幅有限,采取不分部只分章形式,当然没有问题;《英雄格萨尔》体量增大,每个故事都有一定规模,先分部再分章是不是更好些?这不只是形式,也是主题标注,事关重大。根据《〈格萨尔〉主要部本的内容提要》,分部本标题有:《大食财宝宗》《朗赤绵羊宗》《索波马宗》《阿扎玛瑙宗》《碣日珊瑚宗》《卡契松耳石宗》《匝日药物宗》《棋陵铁城宗》《阿里金子宗》《穆古骡子宗》等,呈现“地名+财宝+宗”的统一命名规则。这一规则表明,部落战争起因,多是为获取财宝,格萨尔征战四方,也不例外。在《大食财宝宗》里,明知晁通惹祸生事,因预言中有“时值木虎年,去攻大食财宝城,为岭地藏地辟财源”之说,①降边嘉措编纂:《英雄格萨尔》,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卷二,第314页。格萨尔对晁通遂不加阻止。征战获胜之后,格萨尔还曾公开宣扬:“四魔降伏不算完,岭地的百姓还缺很多东西,为了众生得安乐,我们还要去降敌。一为今年财宝城/二为索波宝马城/三为阿扎玛瑙城/四为碣日珊瑚城/五为祝古铠甲城/六为米努绸缎城/七为嘉纳茶叶城。世界财宝的大树,应该种在我们岭国;世界的奇珍异宝,应该归我们岭地所有。”②同上。卷二,第354页。《格萨尔》的非凡之处,在于它宣扬格萨尔征战四方的英雄事迹,歌颂格萨尔伏魔弘法的白色善业,却也并不抹煞征伐求财的基本事实。如此,史诗的娱乐、审美、认知、思想等多重价值,能得到同时体现。

进而,战争夺取财宝,不光指马、犏牛、山羊、骡子、盐、金子和铁等实际财物,更重要的是这些财宝的“央”。书中最可爱的段落之一,是《阿扎玛瑙宗》里,唐赛告诉扎拉王子,阿扎国粮食城中共有谷仓九十九座,“里面有青稞的父亲章杰,母亲第雅,女儿格托,儿子扎仁,孙子堪第,孙女索寿,舅舅扎通,姨娘玛章,还有青稞长官玛达,僧人阿达,男仆尼杰,女仆喀热,青稞的家族全在这座粮食城中。”③同上。卷三,第33页。所说青稞家族,即是青稞的“央”。“央”是藏语的一个重要概念,汉语没有对应词,大意是财之气、福之禄、宝物的精魂,或近似于可不断复制的摄影底片。在藏文化中,“央”的重要性毋庸置疑。遗憾的是,《英雄格萨尔》中,并没有把“央”的概念作为史诗编纂的关键词。例如,在《阿琼穆扎》里,格萨尔主持招“央”祈福仪式,向天呼唤,百姓需要宝藏“央”,上方嘉噶的佛“央”,下方汉地的茶“央”,古杰藏地的粮食“央”,大食王国的财宝“央”……天下百姓的长寿“央”;④同上。见“附录”中“《格萨尔》主要部本内容提要”,卷五,第196页。而《英雄格萨尔》中,却没有这一段。在《丹玛青稞宗》里,丹玛拉雅国王的公主梅朵鲁古帮助觉如,打开了青稞宝库,获得了黑头藏民非常需要的青稞的“央”,从此,在雪域之邦青稞繁衍。⑤同上。见“附录”中“《格萨尔》主要部本内容提要”,卷五,第171页。这里,似有先民驯化青稞的重大信息,但《英雄格萨尔》却没有收入这个故事。

格萨尔的妃子梅萨绷吉,是《史诗》中的重要人物之一,其命运让人牵挂。在木雅国故事中,她对格萨尔说:“尊贵的大王,我出生在岭国,小时是父母的娇女,长大嫁给北方魔国鲁赞做妃子,中年返回故乡做了珠牡的伙伴,后又被派往木雅,在木雅弄假成真,做了玉昂敦巴的伴侣,我今生不想再改嫁了,只求大王准许我住在木雅,如果不行,希望把玉昂敦巴也带到岭国去。”⑥同上。卷四,第422页。她这一席话,让人震惊,更让人难以理解。问题包括:其一,梅萨是格萨尔的妃子,后被魔王鲁赞抢去,明明是迫不得已;对木雅卫士说自己是鲁赞之妻,那是故意欺敌,情有可原;为何对格萨尔竟也说“长大嫁给北方魔国鲁赞”?其二,梅萨等七人到木雅国盗宝,被木雅国王玉泽敦巴所擒,欺骗王弟玉昂敦巴,说愿意终身给他作伴,不得已而如此,当然不难理解。问题是,此事何以弄假成真?何时弄假成真?如何弄假成真?书中没有做任何交代,突然宣布结果,让人无法接受。其三,更让人难以索解的是,她是格萨尔的爱妃,对格萨尔曾有真挚情感,是什么原因让她爱上别人而不再爱英雄格萨尔?我不是说梅萨的情感不能改变或不该转变,而是说她身份引人注目,情感转变事关重大,须有扎实铺垫和详细叙述才好。

由此想到,《英雄格萨尔》中对格萨尔的情感生活的叙述,未免过于简单。书中只有这么一段:“格萨尔纳森姜珠牡为王妃,二人恩恩爱爱,如鱼得水。珠牡爱大王英俊、勇敢,格萨尔爱王妃美貌、勤劳。过了不久,按照规矩,格萨尔又娶了梅萨绷吉等十二个姑娘为妃,加上珠牡,就成为著名的‘岭噶布十三王妃’。”①降边嘉措编纂:《英雄格萨尔》,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卷一,第297页。除了珠牡、梅萨、阿达娜姆,十三王妃还有哪些人?书中竟无专门介绍。梅萨是二号女主人公,与珠牡向来不睦,针尖麦芒;梅萨与格萨尔的情感生活,除了在魔域那一小段,其余全是空白。我不知道,史诗《格萨尔》各藏文版本是否都是如此?无论是或不是,都是可以展开且需要展开讨论的话题。

更大的问题是,从《主要部本内容提要》得知,《朗赤绵羊宗》《匝日药物宗》《托岭之战》《棋陵铁城宗》《廓热盐宗》《柏岭之战》《白热山羊宗》《香香药物宗》《迦绒粮食宗》《阿达鹿宗》《朗特宝藏宗》《雪山宝藏宗》(蕴卡瓦噶博)《底噶尔佛法宗》《廷牟尼神宗》(亭域)及《乌斯茶宗》等多部,都未入选《英雄格萨尔》。我知道,《英雄格萨尔》篇幅有限,不可能将史诗每一部都入选其中。我不知道的是,那些部本未入选的原因是什么?未入选部本的内容及形式比不上入选部本吗?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即没有合适的整理本?或没有合适的译本可供编纂?进一步的问题是,《格萨尔》故事有120部之多,有三分之二甚至未列入《主要部本内容提要》,是史诗品质的问题还是由于其他原因?那些未列入名录的部本内容与形式如何?整理的情况如何?藏译汉翻译的情况又如何?这些问题,虽与《英雄格萨尔》无直接关联,但于史诗编纂则关系重大。实际上,这正是要讨论史诗编纂问题,也是建立史诗编纂学的根本原因。

谈《格萨尔》编纂问题,须把问题的研讨提升到理论层次。只有明白原理性知识,即知其所以然,才能在操作层面上做得更好。

《格萨尔》是世界上最长的史诗,且是活形态,至今仍有人传唱,流传千载而没有定型。《格萨尔》故事多达120部,长达100万诗行,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演唱者还留下了数百部异文本,价值观念悬殊,思想方法差异,见识深浅不同,趣味雅俗有别,言语水平参差,需编纂者甄别、精选和规范。就这一意义说,史诗编纂实为二度创作。全本与选本规则不同,藏文本与汉文本语言有别,其原则、规范、体例、技艺及文献资料等相关细节,均应有专门分析与研讨。为确保研讨深度及有效性,应创建专门性《格萨尔》编纂理论,即史诗编纂学。

所谓史诗编纂学,是编纂史诗的理论、方法与体例的学科,亦即史诗编纂问题的专门性理论学科。它的基本假设是:以何种方法,采取何种体例编纂《格萨尔》,取决于编纂者有怎样的理论观念。史诗编纂学的基本问题是:史诗是什么?人们把史诗当作什么?在史诗编纂学的视野下,史诗的各种抄本、刻本、演唱记录本、分部整理本、分部翻译本等等,都只是史诗的档案、文献、原材料。史诗规范本,需要在这些原材料的基础上进行编纂。人们把抄本、刻本、演唱本当作史诗,固然有一定道理,在既定读者和听众而言,它们确实是。但好的编纂本,需要优中选优。打个比方说,不同版本如同史诗的“神变”,而精良的编纂本才算得上史诗的“本尊”。优秀编纂本,需要编纂者在搜集、整理的基础上进行辨析、甄别,而后整合、编纂;通过不断研讨与竞争,优胜劣汰,才能遴选出最能体现史诗精神气质的经典版本。史诗理念,比较标准,竞争原则,编纂思路、方法和技术等法度,是史诗编纂学讨论的主要问题。史诗编纂学必将涉及诗学和文学理论,文化人类学及艺术人类学理论,口传文学和口述史学理论,接受美学和传播学,①与史诗编纂学相关学科问题,我在给降边嘉措老师的长信即《与降边嘉措老师谈〈格萨尔〉编纂与史诗编纂学》中曾简略谈及。这封长信或许会发表,为避免过多重复,这里不再讨论。还涉及语言学和翻译理论,②有关史诗语言及翻译问题,降边嘉措写过《语言艺术》和《关于〈格萨尔〉的翻译》等论文,专门研讨。见降边嘉措:《〈格萨尔〉初探》,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89—224页、第334—362页。以及心理学及集体无意识等诸多理论。

且说心理学。理解和欣赏史诗,有文学维度,有文化维度,还有心理维度。史诗是文学珠玑,也是文化宝库,而心理学——主要是指荣格的分析心理学及其集体无意识理论——则是打开文化宝库的钥匙。史诗由神话、传奇和童话构成,在荣格看来,这些是原始心灵集体无意识原型的表现形式。荣格学说的要点包括:一,人类的意识之外存在着广袤而深邃的无意识领域,意识不过是人类心灵的冰山一角;二,弗洛伊德认为潜意识是来自受压抑的意识,荣格反其道,认为意识产生自无意识,意识不仅被无意识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所影响,而且被无意识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所引导;三,无意识还有不同层次,表层是个体无意识,深层是集体无意识。“个人无意识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情结构成,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基本上是由原型构成。原型概念是集体无意识概念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关联物,它表示似乎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种种确定形式在精神中的存在。神话研究称它们为‘主题’。”进而“生活中有多少种典型情势,就会有多少种原型。无止境的重复已经把这些经验铭刻进了我们的精神构成之中,但是并不是以充满内容的形象的形式,而是首先仅为没有内容的形式,仅仅表征某种感知与行为的可能性。当符合某种原型的情势出现时,这种原型便被激活,一种强制性随之出现。”③[瑞士]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原型与集体无意识》,徐德林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8年。第36、41页。

史诗传承与创作与上述理论有关。早在30多年前,降边嘉措就曾提出过一个看似无解的问题:那些优秀的史诗演唱艺人是如何记住数十万行乃至上百万行史诗的?他曾询问过一些艺人,得到的回答神乎其神。扎巴老人说:某年他做了个梦,梦见菩萨把他的肚子剖开,把五脏六腑都挖干净,再往肚子里装进写有格萨尔故事的书。他对菩萨说,你装书没有用,我不识字。菩萨却说,不用去学,你醒来以后自己就会讲。玉梅亦说,她是16岁放牧时,在草地上睡着了,梦见了恶魔,幸被仙女所救,仙女对她说,你回去以后要好好服侍你阿爸,还要把格萨尔大王降伏妖魔、造福百姓、弘扬佛法的业绩告诉乡亲们。④见降边嘉措:《说唱艺人》,载降边嘉措著:《〈格萨尔〉初探》,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71—101页。艺人的这些话是否可信?在心理学记忆理论、集体无意识理论中,或许能够找到答案。

这要分几层说。首先说记忆的奥秘,有记忆研究专家指出,“有许多事情,我们对它们有多少回忆,取决于我们有多少机会对别人叙述它们……对这些回忆的记忆是通过重复而得到巩固的。”①[德]阿莱达•阿斯曼:《回忆有多真实?》,载[德]哈拉尔德•韦尔策:《社会记忆:历史、回忆、传承》,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7—74页。这一答案非常明白,也通俗易懂,任何一段故事,只要说得多,自然就记得牢。每一位成就卓越的说唱艺人,都曾无数次演唱格萨尔故事,千锤百炼,自然会熟极而流。也就是所谓熟能生巧,如古人所说,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而后晓声。艺人演唱得多了,懂得了史诗的形式规则及结构奥妙,反复记忆和说唱,不仅更容易记住,且还能即兴发挥。

更深的奥秘是:史诗演唱家有不同层次,有以记忆为主的人,也有人熟能生巧即兴发挥,还有人熟极而流并参与史诗创作。也就是说,有些史诗艺人的超常天赋,并非来自记忆,而是来自创作。真正杰出的格萨尔演唱者,不仅是史诗的记忆传承人,实际上也是史诗的创作者。这不难证明:若非历代演唱者不断创造新故事,史诗《格萨尔》如何能够达到120部、100多万行?荣格指出:“这些作品拼命地纠缠着作者……这种作品本身带有自己的形式……当作者的思想意识惊讶而又迷茫地面对这种现象的时候,他就会淹没在如洪水般的思想和意象之中,他从来没有打算去创造这些思想和意象,他自己的意志也从来没有促其形成。然而,他已身不由己,他被迫承认这是他自己的自我在说话,他自己的内在本质在显现,并且说出了他永远不会让自己说出的话。他只能服从于来自体内的显然不同的推动力,并且跟随这种推动力;他感觉到自己的作品比自己更强大,它具有一种既不属于他、也不受他支配的力量。”②[瑞士]卡尔•古斯塔夫•荣格:《人、艺术与文学中的精神》,姜国权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8年,第91页。这段话,能揭开史诗演唱/记忆/创作的秘密,也能解释扎巴、玉梅的菩萨/仙女托梦说。扎巴和玉梅这样杰出的艺人,心地淳朴而聪慧,灵气充沛而直觉惊人,长期沉浸在史诗神话世界中,发达的想象力可通天地古今。不可忽视的是,他们对《格萨尔》情有独钟,扎巴早已操演千曲,玉梅亦已观千剑(她阿爸是格萨尔说唱艺人),在“识器”和“晓声”的临界时刻,必激动狂喜,浮想联翩,如神灵附体。梦见或幻想与菩萨及仙女相遇,似难以置信,甚至匪夷所思,却可能是心理事实。此种心理的产生,是艺人们对史诗的热情,融汇了集体无意识的原始意象:“每个此种意象中都包含着一些人类的心理状态和人类的命运,都有着我们祖先的历史无数次重复着的欢乐和悲伤的痕迹,而且通常都有着同样的过程。它就像一道深深镌刻在心灵里的河床,其中的生命之水突然从先前那个宽阔却又清浅的溪流变成了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无论何时,只要遇到了在漫长的时间里有助于建立原始意象的特殊环境,这种情况就会发生。”③同上。第102页。艺人成就史诗,史诗亦成就艺人。

依据分析心理学及其集体无意识理论路径,不仅可破译史诗演唱者的记忆/创作之谜,亦可为史诗编纂提供知识坐标。史诗意象,各有原型。“原型的意思是印记。即在形式和内容上包含神话主题的明确的原始特征的集合。神话主题以纯粹的形式出现在童话故事、神话、传奇和民间传说中。一些广为人知的主题是:英雄人物、救世主、龙……地狱旅程的这种主题实际上在世界各地的古代遗迹中都能找到。它表达了有意识心灵向潜意识心理的更深层次内倾的心理机制。”④[瑞士]卡尔•古斯塔夫•荣格:《象征生活》,储昭华、王世鹏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8年,第33页。童心涵育的意象,往往非意识及理性的狭隘视域所能接纳和理解,却是极其宝贵的人类精神遗产。来源于集体无意识的原始意象,虽不合逻辑,甚至匪夷所思,那是人类心灵最深层的景色。荣格在泰维斯托克系列演讲第四讲对史诗《吉尔伽美什》的精彩分析,①[瑞士]卡尔•古斯塔夫•荣格:《象征生活》,储昭华、王世鹏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8年,第85—87页。亦可为史诗编纂者理解原始心灵提供借鉴。

史诗大多产自人类童年,源自人类童心即所谓原始心灵,原始心灵的特点,是对现实、愿望、想象和梦境不加区分,一切都是现实,又都是心念。例如:“阿琼吉和里琼吉知道烧柴的方法和诀窍:黄刺是乌鸦,应当摞着烧;刺鬼是魔神,应当压着烧;羊粪是饿鬼,应当撒着烧;劈柴是英雄,应当堆着烧;柏树是好友,应当挑着烧;麦秸是青年,应当摆着烧。”②降边嘉措编纂:《英雄格萨尔》,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卷一,第305页。史诗中的“知识”,大抵如此。

集体无意识理论有助于我们理解史诗。理解是欣赏的目标,更是编纂的基础。史诗是另一种思考形式:“它以原始形象、象征形式进行思考。这些形象和象征比人类历史还长,从最初之始就内生于人,并永恒存在,现在仍然是人类心智的基础。只有同这些形象处于和谐之中时,我们的生命才能是完整的。智慧就是回到这些形象和象征中,这不是信念或知识的问题,而是是否认同我们的思想,即认为存在着无意识的原始形象。不论我们的意识思想是如何思维的,这些形象都是我们思想的难以置信的源头。”③[瑞士]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心理结构与心理动力学》(典藏版),第275页,关群德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8年。史诗带我们走向民族心灵初始处,走向人类精神的最深层,走向意识、理性、智慧的真正源头,让我们更健康,也更聪明。且看例证:“(格萨尔等)走了一天之后,就是长有毒草、布满毒虫的滩地。只见那毒草根根似针,那毒虫有天上飞的,有地上爬的,让人看了发抖。格萨尔在一块坐垫大的磐石上坐下,开始对那毒草、毒虫唱那规劝的歌:‘东方来的昆虫们/不要停留各自回本土/饥时吃大树的嫩枝/渴时饮冰崖顶上露……天上、地下和各方来的昆虫们啊,分别回到八方去。各自去寻应该得到的食物,不得阻挡岭国大军路。倘若对抗我大王,要受无限地狱苦。’格萨尔说完,大虫向右旋,小虫向左旋,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整个大滩顷刻间虫子全无。虹光照遍山谷,充满芬芳气味。”④降边嘉措编纂:《英雄格萨尔》,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卷三,第35—36页。如此慈悲情怀,纯真智慧,有哪一种智谋算计可与之相比?

《格萨尔》流传千载,如滔滔不绝的信息之河,每一道转弯处,都有文化层堆积。在漫长的信息传递中,不仅有集体无意识源泉,也有个体无意识参悟支系,不时还有人工理性乃至意识形态的加入。史诗编纂,须做精神文化考古。

史诗编纂如历史编纂,最终要落实到具体的编纂实践中。任何史诗编纂理论及原则,都须在对实际材料及具体编纂文本的讨论中获得印证。只有在诸如不同唱本、抄本、刻本的比较、辨析,不同整理本、翻译本的甄别、遴选,编纂内容、顺序及整体风格的评论,乃至更细微的问题如原文及译文语词辨析等具体问题的深入研讨中,才可检验编纂理论思路及方法原则的短长。只有理论与实际相结合,才能把史诗编纂学的讨论落到实处,真正有利于史诗编纂与传播。

思考史诗编纂理论,讨论史诗编纂学,另一条必行路径,是对成就卓著的史诗编纂者及其编纂实践进行深入研讨。比如说:降边嘉措。他主编过藏文版“《格萨尔》艺人说唱本丛书”10卷;又历时30年,主编出版《格萨尔》藏文精选本40卷、51册。汉文版,则编纂了《格萨尔王全传》《格萨尔王》《英雄诞生》《赛马称王》《雪域雄狮格萨尔》《格萨尔唐卡画册》及五卷本《英雄格萨尔》。在《格萨尔》编纂领域,降边嘉措的成就独步当世,无人能出其右。

所以如此,首先,是因为他的编纂思路清晰而周到。早在30多年前,他就非常明确,编纂史诗“要照顾到各个方面:既要注意史诗的完整性和统一性,又要参阅各种优秀的、有特色的异文本,吸收其所长;既要以已经出版的各种版本(包括内部资料本)为基础,又要尽可能地吸收民间艺人说唱本中的优点;既要保持原诗的风格和特点,又要注意可读性,让汉族和其他民族的读者易于理解和接受。”①降边嘉措、吴伟:《格萨尔王全传•前言》(1985),北京:五洲传媒出版社,2006年。本段引文都出自这篇《前言》,不另注。于是,当年他编纂《格萨尔王全传》即多方取材,包括:1.已公开出版的各种藏文本及部分手抄本、木刻本;2.扎巴、桑珠、玉梅及其他艺人的说唱本及他们提供的资料;3.青海省民研会翻译编印的资料本;4.王沂暖、刘立千、何承纪等人的汉译本及新发表的部分诗篇汉译本。并且“从各种异文本中有选择地编纂这个故事,对有关的问题,如故事情节、主要内容、人物形象、结构安排、前后顺序等,提出我们的看法。”新出版的《英雄格萨尔》,则是“以《格萨尔王全传》为基础,以40卷51册《格萨尔》精选本为框架,参考扎巴和桑珠两位艺人的说唱本,吸收近几十年的研究成果,编纂而成。”②降边嘉措编纂:《英雄格萨尔•前言》,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第11页。值得注意的是,早在编纂第一部汉文版史诗故事《格萨尔王传》时,他就确定了最重要的编纂原则,开阔视野,博采众长,自成一家。更值得注意的是,从一开始,就有远大的整体战略设想,为此后编纂“《格萨尔》艺人说唱本”和藏文精选本探索了路径与法度;而两部藏文版的编纂,又为《英雄格萨尔》的编纂提供了经验借鉴。

进而,降边嘉措成为史诗编纂大家,不仅因为他有开阔视野和清晰思路,还因为他一专多能,集作家、翻译家、编辑、学者多种身份技能于一身。作为作家,他出版过长篇小说《格桑梅朵》《十三世达赖喇嘛》及中篇小说《一个流浪艺人的故事》等多部作品。作为翻译家,他翻译出版过《毛主席诗词》《周总理青年时代诗抄》《天安门诗抄》,长篇小说《五彩路》,长诗《大雪纷飞》、诗集《牧笛悠悠》等多部作品。作为编辑,他参与过《共产党宣言》《毛泽东选集》及《红旗》杂志等重要文献的藏文编校。而作为《格萨尔》专业学者,他先后出版过《〈格萨尔〉初探》《〈格萨尔〉的历史命运》《〈格萨尔〉与藏族文化》《〈格萨尔〉论》《走进〈格萨尔〉》《中国〈格萨尔〉说唱艺人》等多部学术著作。以作家的艺术才情,翻译家的语言敏感,编辑家的结构才干,以及学者的宽广眼界和渊博学识,才能在《格萨尔》编纂的法度建制、故事遴选、版本鉴定、结构安排、译文整合、篇章剪裁诸方面,举重若轻,成就卓越。

降边嘉措取得超凡的编纂成就,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从事《格萨尔》研究工作37年,熟悉《格萨尔》,热爱《格萨尔》,把《格萨尔》工作当作自己的使命。自从1982年1月正式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所,继而奉命参与组建全国《格萨尔》工作领导小组,并担任副组长兼办公室主任,数年间,降边嘉措走遍西藏、青海、四川、甘肃、云南、内蒙古、新疆等省区,多次参与组织《格萨尔》艺人演唱会、《格萨尔》学术研讨会,努力协调各地《格萨尔》搜集整理工作。多年来,他遍访扎巴、桑珠、才让旺堆、玉梅等卓越《格萨尔》说唱艺人,访谈观演,求得精华密钥。此外,他还主持了《〈格萨尔〉提要》《〈格萨尔〉大辞典》等重大文化工程。高度熟悉加上高度热爱,很可能让编纂工作也像杰出的史诗演唱/创作者那样,进入“通灵”之境:“当一种原型的情境出现时……我们再也不是个人,而是整个民族;全人类的声音在我们心中回响。”①[瑞士]卡尔•古斯塔夫•荣格:《人、艺术与文学中的精神》(典藏版),姜国权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8年,第102页。我相信,降边嘉措的编纂工作,会有艺术直觉的指引,不必十分刻意,也能恰到好处。当然,史诗编纂是极其繁琐艰辛的工作,不可能始终处于“通灵”境界中;即便在通灵时刻,也难保字字珠玑。即便是经验丰富、直觉通神的降边嘉措,在漫长的编纂过程中,也难免有从便、从简时,那就会出现上文所说的小小疏忽或错失。

按藏文化理念说,降边嘉措心里,已有史诗之“央”。这“央”,就是史诗编纂学的精华和秘密。要讨论史诗编纂学,不能不研究降边嘉措,不能不取其经,求其“央”。如此,史诗《格萨尔》的编纂与传播,才会后继有人,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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