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的中国文化乡愁

2019-12-14 16:31马宝民
国际汉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文人乡愁生活

□马宝民

日本的汉学家大都对中国怀有别样的情感,吉川幸次郎将其称为“对中国的乡愁”。内藤湖南(1866—1934)、青木正儿(1887—1964)、吉川幸次郎(1904—1980)、小川环树(1910—1993)、仓石武四郎(1897—1975)等人都有对中国文化的回忆性文章,其中内藤湖南的《燕山楚水》(1897)和青木正儿的《江南春》(1941)更是以游记的形式记录了其在中国的游历以及对中国的印象。贝塚茂树(1904—1987)对“乡愁”的解读是:“乡愁一词,在他的意识中,我想这时是与一般人理解的乡愁完全不同的。它与学子对于偶然邂逅的巴黎、瑞士怀有的那种乡愁,也许有同样的内涵,它指的是在法国留学的人回忆起巴黎的留学时代,在瑞士旅行者回忆起攀登阿尔卑斯山时的情景,在那时表现出的一种感情。这个乡愁,不过是借用来说明终归为异邦之人的日本留学生、旅行者对待异乡的情感,是超出了这个词的本意的。”①吉川幸次郎:《中国ハの乡愁·解说》,东京:河出书房,1956年。显然,贝塚茂树心目中的“乡愁”是经历了积淀后,再次回眸所留下的印记。而青木正儿对中国的文化乡愁则不仅仅停留在回忆的层面,他的“乡愁”是建立在对中国文化由表及里地深入研究的基础上,进而对中国古典雅文化产生的仰慕感、认同感与接纳感。在了解了中国文化的过去与现在、优点与缺点之后,青木正儿依然保持着对中国文化的好感与热情,并致力于将其向本国民众进行传播,这种“乡愁”显然与贝塚茂树等人雪泥鸿爪式的回忆所积累下的好感有本质的不同。

青木正儿,字君雅,号迷阳,日本著名汉学家。1911年毕业于京都帝国大学中国哲学文学科。他曾先后任教于同志社大学、东北帝国大学,后于国立山口大学任教授,日本中国学会会员。“青木的学问可以分为三个领域:一是关于俗文学方面的;二是关于绘画艺术方面的;三是关于风俗名物方面的。”②中村乔:《中华名物考·序言》,载青木正儿著,范建明译《中华名物考》,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8页。他的著作中不仅有《中国文学艺术考》(1942)、《中国文学思想史》(1943)这类对中国文学艺术进行深入研究的作品,也有《江南春》《竹头木屑》(竹のくず,1941)这种游记类的作品,还有《琴棋书画》(1957)等理解中国文化的随笔类作品。青木正儿也是最早向日本人介绍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日本学者。从青木正儿的诸多学术著作和学术活动中可以清晰地窥见他对中国文化的态度与情感。青木正儿的文化乡愁是一个异域文化的他者对中国文化的深入探寻,在与本民族文化的比较中,传递出对中国古典文化的敬仰与膜拜,并热诚和迫切地将这种文化传播给自己的国人。从这个意义上讲,青木正儿的中国文化研究是他的寻根之旅。在不断接近中国文化的过程中,他越来越能找到那种熟悉和亲切之感,同时又不断有新的发现,在与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文化的接触中,青木正儿不仅通过具体的研究证明了中日文化的同源关系,又有对中国文化诸多现象的阐释与反思。作为一个对中国文化有深入了解的外国人,他的反思应该更能切入要害,他所传递出来的观念也更客观与理性。

一、青木正儿的中国情缘

1922年和1924年,作为青年学人的青木正儿曾两次来到中国,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写了《江南春》,后来又写了北方生活杂感——《竹头木屑》。这两部作品详细记录了他在中国南方的杭州、苏州、扬州等地的见闻以及中国北方的民俗文化和生活习俗。青木正儿通过对西湖景致、人物、音乐、戏剧、风物的接触,对苏州城外的游历,对南京情调的探索,真正近距离地了解了中国人与中国文化。他对现实中国市井生活有些许的不满,对普通百姓的生活情趣则充满了喜爱,他试图在中国古代、民俗文化中寻找中国人的精神和信念。

青木正儿的学术生涯是从译介元杂剧开始的。学生时代他翻译了《元人杂剧》(《元人雑劇》,1937)三种、《西厢记》和《潇湘雨》的部分内容。1930年青木正儿出版了《中国近世戏曲史》,1931年经王古鲁翻译,1936年出版,成为中国明清戏曲研究的重要参考文献。随着青木正儿对中国戏曲研究的深入,他对元代戏曲的认识也不断加深,1937年著的《元人杂剧序说》(《元人雑劇序説》,1937),使他成为日本汉学界中国戏曲研究的佼佼者。据青木正儿回忆,他在京都大学师从狩野直喜(1868—1947)先生,他对《西厢记》《水浒传》、元曲的研究都源自于狩野直喜的启发。青木正儿认为自己的中国戏曲史研究入门是依靠《曲录》《戏曲考原》《录鬼簿》这三本书。这三本书前两本源自于王国维先生的寄赠,第三本则是王国维先生抄写并赠予狩野直喜的,因而他的中国戏曲研究与王国维先生有密切的关系。青木正儿曾追忆自己与王国维先生的几次会面。第一次是王国维在日本期间,青木正儿去他的驻地拜望,并请教了元曲方面的问题。由于二人并不相熟,因而“谈话始终活跃不起来”①内藤湖南、青木正儿著,王青译:《两个日本汉学家的中国纪行》,北京:光明日版出版社,1999年,第136页。。第二次是在上海,他访问了王国维先生的书斋,这一次语焉不详。第三次是在清华大学院内的公宅,他们探讨了明以后的戏曲。与王国维推崇元杂剧的观点不同,青木正儿对昆曲评价极高,他在《梅郎与昆曲》(《梅郎と昆曲》,1919)一文中,对昆曲的复兴充满了期待,“皮黄未止,秦腔未亡,我深为痛惜的是黄钟遭毁弃,而瓦釜正雷鸣。昆曲应该乘此机会超越其他诸腔,再次产生出奇才如魏良辅,神笔如汤临川那样的作家,到那时必然使中国剧成为光彩绽放的文艺”②青木正儿:《梅郎与昆曲》,载青木正儿等著,李玲译,王文章编《品梅记》,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5年,第19页。。

《中国文学思想史》是青木正儿在深入研究中国古典文学、文化之后,对从西周直至“五四运动”时期的中国文学思想进行的详细梳理。在分析儒家与道家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时,青木正儿认为道家的虚无思想对中国近世艺术影响非常深远,“近代文艺尊重什么‘古拙’或‘朴拙’的思潮,实说起来,也是这个思潮的余风”③青木正儿著,王俊瑜译:《中国古代文艺思潮论》,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37页。。在对中国文学思潮进行整体考察之后,青木正儿转向了对中国艺术,尤其是明清艺术的研究,出版了《中国文学艺术考》、《金冬心之艺术》(《金冬心の芸術》,1920)、《中华文人画谈》(《中華文人画談》,1949)、《琴棋书画》等作品,这是他在对中国戏曲进行研究之后,对中国艺术进行的全面探索和研究。胡适对他的研究极为肯定,认为他的《金冬心之艺术》“是狠有价值的研究”④张小钢编注:《青木正儿家藏中国近代名人尺牍》,郑州:大象出版社,2011年,第16页。,“附录的《诗画一致》与《古拙论》都是狠有独见的文章”⑤同上,第22页。。在对中国戏曲、文学、艺术进行整体研究之后,青木正儿晚年的学术兴趣转向了中国饮食文化和名物研究,《北京风俗图谱》(《北京風俗図鑑》,1926)、《中华名物考》(《中華名物考》,1959)、《华国风味》(1949)等著作成为其中的代表。此外,青木正儿还与小岛左马、本田成之等人合办了中译名为《中国学》(1920—1947)的杂志,《中国学》刊载了400余篇学术论文,系统地介绍了现代中国学,成为研究中国学的重要刊物。

纵观青木正儿的研究历程可以发现,他的整个学术生涯都是以中国文学与文化作为研究对象。通过对中国文学与文化的深入研究和审视,青木正儿不仅熟知中国文化中的诸多现象,比如某些名物词的来龙去脉、中国戏曲的发展、中国绘画的欣赏,而且对这些现象所产生的原因有深入的认识,能够探寻存在于这些文化现象背后的中国文化精神。显然,这与吉川幸次郎、贝塚茂树记忆中闪回式的“乡愁”有着本质的不同。

二、青木正儿对中国文化心理的阐释

从青木正儿的研究可见,他对中国文化研究的兴趣点集中于古典时期。无论是对中国文学思想的梳理、对戏曲及绘画的研究,还是对中国名物学的关注,基本上都是以中国古代生活作为研究对象,尤其对宋明时期知识分子的雅文化更是津津乐道,无限神往。应该说青木正儿的文化修养及审美情趣与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雅文化暗合。在研究的过程中,他有一种找到精神故乡的欣喜。

青木正儿之所以对中国文化产生兴趣是源于家学。据《琴棋书画》所记,青木的父亲有古董癖,在他不到十岁的时候,其父曾送给他一本名为《画本图货》的小人书,“琴棋书画是典型的文雅之娱这一点,渐渐成为我的观念”①青木正儿著,卢燕平译:《琴棋书画》,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页。。这是他文人雅趣观念最初的萌芽。长大后,青木毕业回家探亲,又从父亲那里了解了饮酒的文化习俗。成长过程中的文化熏陶使青木正儿对文人雅趣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在后来的学术研究中,他发现这些文化生活几乎都源自于古代中国。因而,青木正儿研究的兴趣点渐渐转向了中国古代艺术及生活。

青木正儿深入研究了中国古代文人的生活方式,对他们“私”生活领域、艺术化的生活方式充满了向往之情。在《琴棋书画》中,青木正儿考察了“四艺”琴棋书画的渊源,详细解读了中国文人的“文房清供”,对于笔墨纸砚以及园林种种都深有涉及,在此过程中青木正儿表现出了对中国古代文人生活的倾慕。他在《中华文人的生活》(《中華文人の生活》,1947)一文中,对中国古代文人生活进行概括和总结,他认为中国古代文人生活可以概括为“公”和“私”两个层面,“公”的生活主要是指对外的社交生活,是为官、为生计的交往活动,而“私”的生活则是“作诗文抒发情志、排遣郁闷”②同上,第32页。的生活,是文人自我的精神活动。相对于“公”的生活,青木正儿显然更赞赏他们的“私”生活方式,“其创作动机大致与维持生计无关,有一片自由的天地。毋庸置疑,这方面发自本身的自然性情,才是作为文人真正有意义的至尊贵至清高的生活方式”③同上。。他对中国古人饮茶、联句、诗酒雅集等显示雅趣的、带有“私”生活特征的活动描绘得非常详细,考证得非常具体,甚至对诸多细节都娓娓道来。尤其是宋代之后,中国文人的地位及价值取向发生了变化,他们有更多的时间、精力从事“私”生活的创作,山水田园的描绘、个人情感的书写成为创作的重要部分,比如文人书画、明代的小品文等等。这些作品不仅记录了当时文人的生活状态,也反映了他们的生活态度、价值观念。在研究过程中,青木正儿发现中国古人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品味与自己有极大的共鸣之点,他似乎找到了自己心灵的故乡。不仅如此,那些远离世俗的诗酒文章,没有外界的干扰、在自己的世界中自由翱翔的生活,正是青木正儿心目中理想的文人生活方式。在“二战”后的日本,人民生活极度困窘,这种理想的生活对于青木来说显然是镜花水月。

青木正儿对宋代之后转归质朴的文人生活旨趣独具慧心,对宋明文学艺术及审美心理有着强烈的认同感。相较于很多学者喜欢谈论中国汉唐的辉煌,青木正儿更醉心于宋代以及明清的文人生活和旨趣。他认为“六朝及唐代文人追求现实生活中甜美享受的倾向性很强,因而其趣味着眼于华丽典雅。到了宋代,改为崇尚质朴,以清新为旨归的风习渐开”①《琴棋书画》,第16页。。青木正儿对宋代之后的中国文化深怀好感,他在《中国文学思想史》中将中国历代之文艺思潮概括为上古、中古、近古三个阶段。上古阶段从上古至汉代,他概括为“实用娱乐时代”;中古阶段从六朝至唐代,为“文艺至上时代”;近古阶段从宋至清,为“仿古低徊时代”。对此他有具体的论述,“逮乎宋代,乃有反动之倾向。即开始流行抑华美而尚质实,弃雕琢而求朴素之思潮,宁以拙实胜巧致,以非美为美之审美观开始展现”②青木正儿著,郑樑生译:《中国文学思想史》,台北:台湾开明书店,1977年,第9页。。宋代之后的整体审美心理转向回归朴质,由华丽典雅的贵族风尚转为质朴俚俗的市民审美,因而出现了大量反映市民情趣的文学艺术形式,小说、戏曲、民歌等勃兴,正是这种审美风尚的反映。这种审美思潮和由禅宗思想与日本本土文化相结合而形成的冲和平淡、简素典雅的日式审美心理③日式审美心理:日本文化中所表现出的独特的审美心理。日本独特的自然环境培养了民众对自然和谐美的感受。平安时期以来贵族文化的影响,培养了民众对美的独特感受能力;镰仓时代开始,禅宗传入日本,禅宗与贵族文化相融合,形成了他们对幽玄之美的崇尚。江户时期,商人、武士成为这一时期的主流,在追求豪壮的同时,静寂潇洒的审美情趣依然为他们所喜爱,追求清寂、幽玄的自然之美成为日本审美心理的重要方面。郁达夫在《日本的文化生活》中说“不喜铺张,无伤大体;能在清淡中出奇趣,简易里寓新意。春花秋月,近山遥水,得天地自然之气独多”,就是这种审美心理的表现。郁达夫:《郁达夫经典》,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16年,第82—83页。相暗合。青木正儿赞赏南画,欣赏金冬心的画,认识了石涛、陈洪绶、徐渭、倪瓒等明清画家。他们尊重古拙,不以技巧取胜,自成风格,具有独特的意境。青木正儿对戏曲的着眼点则集中于明清近世戏曲,尤其是昆曲。在文学上,他研究的兴趣点在小说,对《水浒传》《红楼梦》《儒林外史》等明清小说深有研究,曾多次与胡适书信往来,交换《水浒传》等不同版本的资料。

青木正儿认为宋代之后文艺领域对“朴拙”的重视,是道家思想影响的表现。他指出中国文化背景的两大思潮是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儒家思想“代表入世之现实思想”,道家思想“代表出世之非现实思想”,“前者关心于匡正人伦道德,并留意于人工的文化之进展。后者以保全天真为第一义,且为保全天真,而以复归无欲、无智、无为之太古自然的情态为其理想。前者为文化主义,后者否定文化主义。因此,儒家对文学往往以道德律之,以实用功利勷之,并戒空想。道家则反是,而以超脱尘世,无用之用,与想像之自由为主”④青木正儿著,郑樑生译:《中国文学思想史》,第10页。。相对于儒家思想,青木正儿认为道家思想对中国文艺影响更为深远,“不独小说,要理解中国文艺底真味,比诸漂在文化底表面上的儒家底现实的思想,更当关注在它背后活动的道家底超世的思想”⑤青木正儿著,汪馥泉译:《中国小说的溯源和神仙说》,载《中国文学研究译丛》,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224页。。道家思想最直接的影响是神仙、道化小说和戏曲。《汉书·艺文志》中小说家类著录的神仙家多半出于道家之手,戏曲中大量的游仙剧、游仙诗是道家思想影响的直接证据。另一方面,道家虚无的文艺观念成为近世文艺创作的思想基础,由此而产生的“古拙”“清逸”等观念直接影响到后世的艺术创作。明清很多画论、诗评往往与道家观念暗合,清人黄左田的《二十四画品》“朴拙”类云:“大巧若拙,近朴归真。草衣卉服,如三代人。相遇殊野,相言弥亲,显寓于晦,心寄于身。”⑥青木正儿著,孟庆文译:《中国文学思想史》,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211页。这种评定标准显然来自于道家。董其昌评倪云林之画为“逸品”,称其为“古淡天然”,也是受了道家思想的影响。

更为重要的是道家思想直接影响到了中国人的自然观。“道家思想主张超世,因此奉行者们的处世态度往往带有超脱主义倾向”①青木正儿著,孟庆文译:《中国文学思想史》,第220页。,超脱主义者往往以“清谈、文艺、自然美和酒”②同上。为消遣方式,他们将关注点转向自然之美,不仅生活方式贴近自然,而且艺术创作也以自然为主题,表现山水田园的诗歌随之产生。青木正儿在《中国文学艺术考》中专门谈到了“中国人的自然观”,他认为中国人对自然的认知始于《诗经》时代,与中国农业社会密切相关,中国人对于农事与节气的认知是其基础。到了魏晋时期,“老庄厌世思想盛行,具有类似思想倾向的神仙思想也备受欢迎。文人悠游于尘世之外,或者探访隐居深山的修道者,并与之清谈论道,如此种种,亲近自然的倾向日益显著”③青木正儿:《支那文學藝術考》,东京:弘文堂,1942年,第430页,作者自译。。也就是说,魏晋以来,受老庄思想的影响,人们的自然观发生了变化,不仅将自然作为抒情背景,而且自觉地融入自然之中,发自内心赞美自然,将自身与自然融为一体,这与《诗经》时代有着本质的不同。除了对自然的认识发生了改变外,更多的文人试图脱离俗世烦扰,浸淫于自然之中,从而形成了隐逸之风。在日常生活中追求自然之趣,是中国人自然观念的一大转变,陶渊明就是典型的代表。陶渊明的生活被不同时代文人效仿,王维、孟浩然等山水田园诗人被提升到了很高的地位。唐代之后,自然不再作为一个客体而存在,而“被当作象征,当作客观关联物或精神复归之所”④W·顾彬著,马树德译:《中国文人的自然观》,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26页。。德国汉学家顾彬(Wolfgang Kubin)接受了青木正儿对中国人自然观的认识,并有所发展。他认为青木正儿的阐述过于简单,没有把中国文人与自然的关系阐释清楚。他将中国人的自然观分为“自然当作标志、自然当作外在世界、转向内心世界的自然”三个阶段。“转向内心世界的自然”是“对与佛教禅宗密切相关的自然景物本质的归结,伴随着一个‘内心时间’的经历而来,在这个‘时间’中,受分裂世界熬煎的‘我’与自然景物合为一体”⑤同上。,因而“自然”不仅是创作客体,也是作者内心的投射和反映,更是表现现实的方法。可以说顾彬对青木正儿的观点进行了更为深入的阐释。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说:“自然”是“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蘋”⑥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载何文焕编《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0页。,“自然”应该是任情随意的态度,是随手即得的表达方式。宋明文人与自然的关系中最突出的表现之一就是园林生活之趣。营建园林不仅能得山林之趣,而且能够以自己的审美视野和生活方式来改造自然,将自然之景移入园林,在匠心营造中创造自然之美。顾彬认为:“明清文学家似对城郊的自然及家庭园林中的自然更感兴趣。园林是城市的寓所和乡间别墅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在园林中,文人们养花、摆花、赏花,对花进行认真的观察,或引导别人去欣赏那里的自然风光,(因为人们已经失去了同大自然的直接关联)。”⑦《中国文人的自然观》,第234页。相比于早期道家的自然观,这时文人的自然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通过对自然的静心营求,将外在之自然转向内心世界之自然,从而使日常生活艺术化。

青木正儿通过对中国文学的发展、中国人的自然观以及审美心理的分析,展现了他对中国文化的深透理解。从他诸多饱含深情的描述可以看出,如果不是对中国文化怀有深厚的情感,很难对其各个方面进行如此细微的研究。随着对中国文化诸多方面研究的不断深入,他越来越能发现自己与中国文化的契合之处,因而在精神上产生了“归人”的心理,到中国古典文化中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

三、青木正儿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神往

青木正儿生活的时期,日本经历了明治维新的巨大变革和日俄战争、甲午战争,日本人的民族自信心大幅度提升,很多日本人将目光转向西方,对传统的中国文化则持轻视的态度。尤其是日本侵华战争开始之后,一些研究中国文化的学者更是抱着为日本扩张领土服务的目的来研究中国文化。他们对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传统文化多有贬低之词。青木正儿对中国文化的情感则非常不同。他早年接触中国文学艺术,对中国古典文化怀有深厚的感情。成年之后游学于中国,广泛接触中国民间文化,对中国民俗文化深有研究。尤其是接触了明清艺术之后,他对中国古典艺术以及古代文人生活充满了向往和欣羡之情。因而青木正儿的文化研究不可避免地受中国文化影响,表现出很多贴近中国文化的方面:

1.侧重于对“私”生活的描述。青木正儿自认为是一个外国人,“并不是想要和中国人一样去理解中国文化,而是作为一个日本人努力理解中国文化”①《中华名物考·序言》,第11页。。他认为中国文人的“私”生活更能体现他们的精神世界,因而他在写作中也着力描写“私”生活。《〈考槃余事〉译本序》(1943)是其名物研究的发端,《考槃余事》 “是概论文房清供之书”,文房清供是中国古代文人雅士清玩的设施,是古代文人精致生活的反映,宋代以后备受文人雅士之喜爱。文中他区分了“雅”与“清”之别,认为“雅”为儒家思想,“清”本于道家,道家思想与文人趣味相结合形成了后世的清雅之趣。“大概清供趣味,唐代未专,宋代始醇。此风元代一时转弱,自明代中叶至末期再度隆盛,相关著述也甚多,其余波至清代。所以,清供之物是近代文人趣味的结晶,是读书人最为典型的趣味,要想知道近代中国知识分子阶层的生活,首先必须着眼于此。”②《中华名物考》,第33页。文人清供是对文房用品、茶、香等器具的收藏、品鉴和记录。青木正儿之所以如此热情地推介这部《考槃余事》,正是因为他对这些文人生活极为向往。在《琴棋书画》中对文人“四艺”的梳理,《文房趣味》(ぶんか趣味,1956)中对笔墨纸砚以及园林的概述,对饮茶、饮酒、楹联、对诗等文人雅事的倾力描绘,无不反映出青木正儿对文人“私”生活的赞赏。

2.青木正儿不仅喜欢介绍中国文人雅士的生活,也常写自己艺术化的日常生活。饮食、饮酒、饮茶、种花这些日常生活小事,成为青木正儿描写的对象,并尝试从中探索古人的生活方式。《华国风味》中青木正儿专门有《末茶源流》(《末茶の源流》,1947)一篇谈末茶。青木正儿对末茶的发展娓娓道来,对曾经盛极一时的末茶饮用传统津津乐道,对宋元文人雅士饮茶的方法详尽解读,对他们艺术化的闲适生活流露出向往之情。不仅对茶情有独钟,青木正儿对酒也有独特的爱好。他考证了“酒脚”一词的由来,考察了“桑落酒”的演化,在《花雕》(1945)中对中国酒的发展史进行了梳理,并结合自己在绍兴饮酒的经历,介绍了绍兴酒的饮用方法。在文中他反复提及“女儿酒”,从《两般秋雨庵随笔》《浪迹续谈》中读到“女儿酒”,心生神往,自己游绍兴三个愿望之一就是“品最上层的绍兴酒”。这些日常生活被青木正儿以轻松的笔调描绘出来,读之大有明清小品文之感。诸多日常琐事被青木正儿以艺术化的方式表现出来,充满了情趣,习习古风迎面而来。

3.青木正儿对中国文化的研究往往是从小处入手,从大处着眼。研究中国文化的日本学者不在少数,但多数人将目光集中于中国的历史、文化、经济等大的方面。像青木正儿这样从中国名物入手,将目光集中于日常生活小细节的日本学者并不多见。青木正儿《中华名物考》关注的是被很多学者忽略的细节东西,比如青菜、豆腐、饼、酒、糖、香草等等,青木正儿用这些小题目做出了大文章。在对名物考证的同时,青木正儿梳理了中国制糖史、茶业史、酒的历史、饼的历史以及某些点心的发展史。虽然描述稍显简略,但内涵丰富,其中有考证,也有亲身实践,虽是名物考证,却不觉枯燥,反而令人感到兴趣盎然。《华国风味》从吃饼的经历讲起,对中国面食文化进行了梳理。《用匙吃饭考》(《匙で食事をする考》,1944)实际上是对中国饮食文化的整理和介绍。《中国人的自然观》(1942)以自然观作为切入点,对中国人自然观的变迁进行了梳理,并以诗赋绘画和趣味生活作为例证,说明中国人对自然鉴赏之特点。《昆曲与梅郎》从梅兰芳在日本表演切入,对昆曲的整体发展进行了介绍和梳理。青木正儿对中国文化的研究大致如此,这也是青木正儿独特的文化研究方法,即从小事物或者小事件入手做文章,文章充实、不空洞,由此引申开去,能够展现出作者宏阔的视野,以及对诸多材料的剪裁功力,为读者展现出更为广阔的天地。

四、青木正儿对中国文化现状的“乡愁”

读过青木正儿的著作,就很容易理解他对中国文化的“乡愁”。青木正儿对中国文化的乡愁显然不单纯是留学生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的追忆,也不是对现实中国的怀恋,而是对古代中国的追思和怀想,是对中国古代典雅的文人生活的回归体验。因而,青木正儿的“乡愁”不是现在时的,而是过去时的,是文化意义上的,是审美心理和审美情趣相契合的共鸣,其实质是一种“归人”心理。这里所谓的“归人”之“归”即是“落叶归根”之“归”,是老舍所说的对“埋着你胞衣的地方”的找寻。青木正儿的乡愁是归人的梦,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找到了他的文化之根。青木正儿在中国江南游历时,这种“乡愁”就存在了。“走在灯光灿烂的西湖畔的街头,便想象南宋临安瓦子的繁华,《都城纪胜》《梦粱录》足以满足我的嗜好。”①青木正儿著,王青译:《江南春》,载《两个日本汉学家的中国纪行》,第100页。西湖畔的勾栏表演尽管不甚喜爱,但是“服饰保留着明代遗风,非常典雅,即使不说酷肖仇十洲的风俗画,也酷肖改七的人物画”②同上,第101页。。姑苏城外潺潺水中的春帆画舫,令青木想到的是“唐伯虎、祝允明之辈活跃的吴门,这种风流无疑应是家常便饭”③同上,第109页。。城隍庙的挑担货郎摇着粗糙的拨浪鼓,“卖妇人梳妆用品的摇拨浪鼓仍延续着宋元以来的习俗。轻轻摇动一下鼓柄,便会发出懒洋洋的鼓声,那悠闲的鼓声是否已经把古南京的春意传达给你了呢?”④同上,第115页。所过之处,所处之景,唤起的是青木正儿对逝去的、古老的时代的深切怀想。此后《中国文学思想史》《中国近世戏曲史》《中华名物考》等也都传递出他对中国古代文化的缅怀。他学习中国古人的饮酒方式,复制古人的泡茶方法,甚至为了体验苏东坡诗中所提到的食笋方式而自己种笋。如此种种,都是青木正儿文化乡愁的具体投射。青木正儿的文化乡愁正是通过各种文化现象一点一滴的感悟凝聚而成,不仅存在于他的生活方式中,也深深烙印在他的精神世界,成为他不能割舍的一部分。

青木正儿对古代的中国充满了无穷的遐思与想象,而面对现实的中国,则又感到忧伤与遗憾。这是一种失根之“愁”,也是他对中国文化爱之深责之切的表现。行走于江南的土地上,青木正儿发现现实中的人们已经完全没有了古典情怀,“我从古典的抒情诗回到了现代的散文,菜馆楼上恐怕是上海精明的生意人吧,到处摆着宴席,胡琴声夹杂着猜拳声和叫骂声,令人不快。世界上没有比满身铜臭的家伙更令人厌恶的了,他们把庸俗的快乐当作至高无上,把世界名胜西湖据为己物,以喧嚣打扰这里的幽境”⑤同上,第101页。。沾染了铜臭之气的商人,虽身处美景之中,却扮演着破坏者的角色。“京调的音乐和随便擤鼻子的中国人我无法喜欢”⑥同上,第110页。,“苏州的马夫在观光途中再三讨要酒钱,上海的车夫只知贪得无厌”⑦同上。,“如今我对现代中国的低级趣味感到有些愤慨”⑧同上,第108页。。现实中国中的人和事令青木正儿充满了落寞之感。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不正是一个离乡多年的游子回到故乡的真切感受吗?

在学术研究中,青木正儿对中国学术界也颇有微词。青木正儿在给胡适的信中提及自己的学术道路及对中国诸多学界人物的评价:“我在十二年前已将支那文学认定为我自己应走的道路。入学不久,我开始亲近戏曲小说,并感觉到了白话文学的趣味。我一直等待着,等待着贵国文坛上白话文学机运昌盛的到来。林琴南先生的翻译自实难令人满意。作为戏曲研究家,我曾嘱望于王静庵先生,但终究还是不行。(王)先生住在此地时,我曾与(王)先生见过面,也是一位脑筋陈旧的人(尽管作为学究是值得尊敬的),你们的出现,是那么地令我高兴啊!”①耿云志:《关于胡适与青木正儿的来往书信》(二),载《胡适研究丛刊》第1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304—305页。显然青木正儿对林纾和他曾拜访过的学界前辈王国维都不甚满意,王国维认为“明以后的戏曲史没有意思,元曲是活的,而明曲是死的”②青木正儿著,王青译:《王静安先生追忆》,载《两个日本汉学家的中国纪行》,第137—138页。。青木正儿对此评价不能苟同,因而他的《中国近世戏曲史》主要以明清戏曲为研究对象。对同样研究中国俗文学的郑振铎在《文学大纲》中所说的“《灵宝刀》乃任诞先作……”直接批评“是皆传一犬之虚吠者”。③青木正儿著,王古鲁译:《中国近世戏曲史·译著者叙言》,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8页。甚至对得到广泛赞誉的梅兰芳及其表演艺术也颇有微词,认为“如果从整个文艺史角度公平地论述现代中国戏曲的话,我们不得不说现代正是中国戏曲的颓废期”④《梅郎与昆曲》,载《品梅记》,第7页。,“如果新曲与新腔的创作没有建立在对杂剧传奇和昆腔的研究之上,那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⑤同上,第19页。。当然,青木正儿的诸多批评与当时日本学界所流行的轻视中国学术研究的观点是不同的。他的诸多观点是从自己的研究出发的,尽管在某些方面有些偏颇与直率,但是这些批评往往切中要害,可以理解为其对中国文化衰落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也正因为如此,青木正儿对中国的新文化运动及其代表人物胡适赞赏有加:“我们都很佩服先生的《中国哲学史》。”⑥耿云志:《关于胡适与青木正儿的来往书信》(二),载《胡适研究丛刊》第1辑,第304—305页。1920年9—11月他在《中国学》杂志上连续三期发表《以胡适为中心漩涡浪涌着的文学革命》,热情介绍“五四”以后的中国文学革命。之后又在《中国学》杂志上陆续发表了《读新式标点〈儒林外史〉》《〈水浒传〉在日本文学史上的传播及影响》《读胡适著〈红楼梦考证〉》等文章,在日本推介这几部新式标点的小说以及胡适的研究方法。对鲁迅的小说创作,他也颇为赞赏,评价说:“在小说方面,鲁迅是很有前途的作家。他的《狂人日记》(见《新青年》4卷5号)描写一种迫害狂的惊恐幻觉,达到了迄今为止中国小说家尚未达到的程度。”⑦青木正儿:《以胡适为中心漩涡浪涌着的文学革命》(三),《中国学》杂志第1卷,1920年第3期,第58—59页。新文化运动不仅为中国思想界带来了生机,也使青木正儿看到了中国文化复兴的希望,因而他发出了这样的呼声:“我很希望先生们鼓吹建设新文艺的人,把中国的长所越越发达,短的地方把西洋文艺的优所拿来,渐渐翼补,可以做一大新新的真文艺。很很热望,很很嘱望。”⑧耿云志:《关于胡适与青木正儿的来往书信》(二),载《胡适研究丛刊》第1辑,第306页。

作为海外汉学家的青木正儿,对中国的文化乡愁不仅仅是“异邦人对异乡的感受”,更是一个对中国充满善意、对中国文化充满热情的学者对母体文化的寻根之旅。这不是浮光掠影式的感受,而是亲身的浸淫,加上深入的研究与思考,而形成的理性的感悟与情感的升华,是异邦学者对中国文化的走近和寻根。尽管寻根的过程并不如想象的那样美好,但更能触及中国文化的实质,也更能引起我们深刻的反思与共鸣。从这个意义上讲,青木正儿对中国文化的研究具有文化批判的价值,因而意义更为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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