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伍月凤
1982年的春节,我穿着旧棉衣,在弯弯的山路上追赶哥哥:“哥,我走不动了。”哥哥牵紧我的手:“快走,到姑姑家,有肉吃!”有肉吃!这是一句有魔力的话,令我的腿陡然生了力气。
姑姑家的饭桌上果然有肉:一只鸡趴在大碗里泛着冷冷的油光,一条焦黄的冷鱼,鱼香直往鼻孔里钻,一碗红薯粉丝也伴着星星点点的肉沫。最诱人的是那碗虎皮扣肉,碗底铺着一层油豆腐,豆腐吸了扣肉的油,饱满、鼓胀。
“咕咚”,我咽下一口口水。可是母亲说,鸡和鱼不能动,戳烂了,主人就没办法招待别的客人。
我眼巴巴地看向哥哥,哥哥的筷子正伸向虎皮扣肉。扣肉的皮上没有刀痕,白的肥肉黄的瘦肉,都没有刀痕,和我家一样。哥哥的筷子滑向碗底,夹出一块油豆腐,塞到我碗里。油豆腐绵软,将白色的饭也染了酱色。我两口吃完油豆腐,又眼巴巴地看向哥哥。姑姑见了,伸出筷子抖散红薯粉丝,碗底便积了一些细细的肉沫。姑姑舀出一勺,撒在我碗里。
小表弟眼睛像钩子一样,随着勺子跟到我碗里,然后撇撇嘴,埋头扒拉起面前的油汤泡饭。
吃完肉沫,我再盯向那碗扣肉时,突然发现扣肉底下有一小块瘦肉是松动的。我拽拽哥哥的衣角,朝扣肉眨眨眼。哥哥看看,却摇摇头。
我决定自己去夹那块松动的瘦肉。我伸出筷子夹紧,用力一扯,瘦肉依然连着整块扣肉,扯不下来。我不甘心,加了力再扯,碗晃了一下。
我的腿突然刺痛起来,是哥哥在桌底下狠狠地拧的。我又急又疼,哇地哭了起来。
姑姑赶紧放下筷子,抱起我,用粗糙的手掌抹我脸上止不住的泪水。姑父也放下筷子,端起那碗虎皮扣肉,走进灶屋,再端上桌的虎皮扣肉就多了三条细细的切痕。
姑姑夹起一片肉放在我碗里,轻声说:“吃吧。”我来不及收干眼泪,一口咬下一小半。姑姑又夹起一片,放在哥哥碗里。哥哥夹出来,放进表弟碗里。表弟兴奋地咬下一小口,慢慢地嚼起来。
姑姑再夹一片放在哥哥碗里,哥哥想夹出来,被姑姑的筷子挡了回去。哥哥想了想,用筷子把肉夹断,夹起一半放到姑姑碗里。
姑姑怜爱地说:“这孩子。”姑姑夹起半块肉伸向姑父的碗,姑父一瞪眼睛,姑姑的筷子停在半空。姑姑看我的肉已全进了肚子,筷子转一个弯,肉落在我的碗里……
2018年,姑姑被查出患乳腺癌。哥哥听说后,驱车千余里,将姑姑接到省城最好的肿瘤医院。哥哥说,无论如何,都要治好姑姑的病。我也忙往省城赶,医院里,我掏出5000元钱放在姑姑手里,姑姑推开我的手,笑着说:“傻孩子,姑姑不差钱。我现在住了新楼房,开了农家乐,买了养老保险,退休工资都有1000多元。”
“这只是我的一点小心意,您买点营养品。”我坚持着。
姑姑摆摆手:“咱农村人也有医保,治病能报销。现在医疗技术又好,放心,我这病好治!”
“您看这个!”我打开带来的保温盒。
“海参虎皮扣肉啊!”姑姑夹起一块薄薄的扣肉,那肉在筷子上泛着油光。
姑姑吃了几条海参和一块扣肉,笑着说:“这么好吃的肉,又不敢多吃了。你看我这一身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