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前的那份“念想”

尹世昌

年初，在整理旧物时，意外发现了自己多年找寻不到的一张定期存单，让我喜出望外。不是因为里面的80元钱有多么重要，而是它背后有一段让我终身难忘的故事。

20世纪80年代中，我的双亲跟随小弟世杰一家搬迁到复兴门外。从低矮的平房搬到了高楼，二老别提有多高兴了——真有点“一步登天”的感觉。不过，父母住惯了平房，习惯了众多邻里街坊相伴，住上高楼以后，却失去了昔日邻里间的热络往来。尤其新居的对门有很长时间空着，又给老两口增添了一份失落感。

大约过了半年，总算见到了新邻居。对门搬来了一对老年夫妇——大名鼎鼎的作家、文学翻译家萧乾先生和翻译家文洁若女士。没几天的时间，两家人就变成了至交好友。萧老是满八旗蒙古族人，生于北京，和我父亲一样，都是老北京。他们二老都有着低调平和、朴实真诚的性情，故而一见如故，深交之下相见恨晚。

有时萧老会搀着父亲下楼取报纸，后来两家人更是“互通有无”，将自家订阅的报纸交换着轮流看。这对于酷爱报纸，也喜欢剪报的我来说，如同天上掉下了一个“大馅饼”，因为萧老的好多报纸都是我平时不太容易看到的。于是，我回家的次数大大增加了。知子莫如母，老娘见状说了一句话：“世昌看‘老的是假，看报纸是真。”

存单现，书此文，忆先人，留念想

一日，父亲对我说：“萧老找你不知什么事，过去看看。”原来，萧老正在赶写“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纪念文章，急需找人抄写稿件，于是他想到了我。当时，我既受宠若惊又有些担心——帮着大作家抄稿件，我能行吗？萧老鼓励我：“没问题，我怎么写，你怎么抄。按规定付你抄稿费。”我忙说：“不用，能帮您抄稿是求之不得的美差。”

三天后，我将第一批抄好的稿件送到萧老面前请他过目。总的来说他比较满意，但对我的一些不规范用字（如“了”字写得像“3”等）提出了看法。老人家语重心长地告诉我：“汉字讲究字形，横平竖直，笔画清楚，给人一种美感……”通过这次抄稿，我提高了对汉字和写作的认识，又能在第一时间拜读老先生原汁原味的作品，真是难得的机遇和幸运。

后来，萧老将抄稿费装在一个信封里，与第二批待抄稿件一并交到我手中。回家后，我思前想后，觉得萧老一家平易近人，对我的父母也很尊重，我能帮忙抄稿、聆听教诲是一个别人想找都找不到的好机会，怎能收人家的钱呢？可我转念一想，又觉得当面退回不妥，于是我悄悄将装抄稿费的信封，夹在两家交换着看的报纸中交给了萧老。

当我再次交接稿件时，萧老又送上一笔抄稿费。我对他说：“谢谢，您把钱收回去吧！”老人奇怪地看着我说：“上一次你不是收下了吗？”我告诉老人家把抄稿费原封未动夹在报纸中又送回去了。不等我说完，萧老马上转身回屋同老伴文洁若一起在桌上、地上、书架上翻找，甚至房间里的犄角旮旯都翻了一遍，也未见那个装钱的信封。为此，萧老一脸严肃地对我说：“世昌啊，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的劳动所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你不声不响退回又为何？”一连串的话问得我哑口无言又有些惴惴不安。当时要是有个地缝儿，我早就钻进去了。批评教育之后，萧老还是原谅了我。他还补发了被我弄丢的第一笔抄稿费。我每次回想起这件事，心里都不是滋味。

我那时抄了多少稿件已记不清了，前后得到了200多元的抄稿费。我用这笔钱订报纸、购书刊，给父母买他们喜欢吃的副食和点心等吃食。最后我拿着剩余的80元准备留给二老家用时，父亲却说：“你把剩下的钱存到楼下的邮局，留个‘念想吧！”父亲的话意味深长，我听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二话不说马上下楼去存钱了。那时存钱不用身份证，我便用“争青”为名（取自老伴名字中的“静”字）把钱存了定期。

25年过去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尊敬的萧乾老人已驾鹤西去，疼爱我的双亲亦相继作古，唯独这张“失而复得”的存款单成了当年的历史见证。区区80元钱在今天是微乎其微的，但它背后承载的一切绝不是用金钱能衡量出来的。

我想把这笔钱转存，家人说：“没那么容易，来回折腾多少回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但我还是想要去碰碰运气。

二月下旬，我来到久别多年的木樨地营业所。接待我的柜员拿着这张1990年代的储蓄存款单反复看了许久，其他几个年轻人也围上来看——我想这张单子可能比他们其中一些人的年龄都大。接着，柜员一直用电脑、电话查询和请示，最后告诉我：“老先生，请您从原单位开具曾用名（争青）的证明信，再准备好身份证，这笔款可以兑现。”我没想到手续这么简单就能办好，十分兴奋。两天后，我接到他们的电话，告诉我带上有关证件办理手续。一切都顺利解决了——本金合计94.63元，代扣稅款0.39元，实收94.24元。柜员走出柜台亲手将现金交到我手上。钱虽不多，拿在手上却显得沉甸甸的——这乃是当年老父亲说的“念想”啊！随后，我将“念想”存进了新家——中国邮政储蓄银行。

行文至此，不得不说的是，当年办理的时间是1994年2月25日，而今仍在同一地点办理的时间是2019年2月26日，整整过去了25年零一天，多么巧合！正是：存单现，书此文，忆先人，留念想。

（编辑·张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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