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外的母亲

2019-12-12 06:10谢梦遥
东西南北 2019年20期
关键词:恳谈会同性恋者亲友

谢梦遥

这是一个无从选择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选择的故事:如何去生活,如何去给予,如何去爱。

 孤岛

对于這些普遍生于上世纪60年代或者更早的女性而言,在意识到同性恋者的母亲身份之前,同性恋存在于现实生活之外的平行世界。出柜一刻到来时,多数母亲第一反应不是痛苦,而是茫然。

初始的茫然过后,不同的感受会相继出现:震惊,恐惧,失望,忧虑,不解,自责,最终含混到一起。没有例外,以泪洗面是一定的。当母亲以为自己孩子是异类的时候,她们看不见彼此的时候,那感受就像在孤岛。

一位来自湖北孝感的谭姓母亲说,因重疾耽误高考,国企改革中她与丈夫双双下岗,被人骗走家里所有的十几万积蓄,所有这些磨难都未曾让她流过一滴眼泪,“女儿的出柜,却让我几乎流完了这辈子的眼泪。”

一个靠经营小超市将孩子拉扯大的湖南农村母亲,在两个儿子相继出柜后,丈夫抛弃她去找了别的女人。有几个晚上,她独自走在河边,想跳下去。“妈妈,你不能这样子。”大儿子在河边找到她,哭着说,“你要是走了,我和弟弟怎么办?”她嚎啕大哭。

相比父亲,母亲更容易成为被指责的那个人。自责成为一种普遍情绪。很多母亲会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是不是我把孩子生错了?”她们开始审视孩子成长中的每一个环节,将那些无关的错误与疏忽揽到自己身上。“是我的教育方法不当吗?”“是我和他爸爸经常吵架,让他没有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吗?”

说出来,对孩子是某种解脱,但在母亲的世界观里,有如投下一枚核弹。那不是一个结束,而是亲子关系在废墟上重建的开始。这期间伴随着战争。张菊英每天给儿子发短信说服,前前后后发了有100多条。合肥妈妈朱丽珍经常跟踪儿子,在儿子站上天台威胁自杀后,她一天内打了3次110。警察管不了,她请求道:“要么你把我儿子拷走吧,他是个变态。”常州的杜姓妈妈为了逼女儿改回来,软硬兼施:拿剪刀扎自己的手,假称得了好几种病,还从网上下载心电图吓唬女儿。女儿屈服了,删掉了女友的微信。

那些在事后讲述中显得最轻描淡写的接纳,真实过程要艰难得多。

“妈妈,你爱不爱我?不管我是什么人,你都爱我吗?”10年前,被儿子这样问时,深圳妈妈董婉婉回答,“我爱你啊。”

“我是同性恋。”她再也没有说什么,对话至此结束。故事翻篇,她成了深圳最出名、最活跃的一位同志母亲。但她也承认,在独自消化所有信息的过程里,“想到他以后的人生道路会走得很难”,她难过了很久。甚至在半年之后她还抱着幻想,让儿子找女朋友。

协力营

那间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如此不同。从事财务工作的谢秀萍来自江西赣州,她是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小个子女人。从事美容行业的朴春梅来自上海,她身形高大,行事雷厉风行、咋咋呼呼。银行职员董婉婉来自深圳,中学美术老师牟莉来自重庆,几乎每人来自一个不同省份。他们有着不同口音,不同职业,不同的人生背景。2013年3月,这彼此陌生的12人(包括11位母亲和一位父亲)齐聚广州时,他们只有一个相同点,孩子是同性恋。

这群人由同性恋亲友会召集而来。这个公益机构成立于2008年,由中国首位在媒体上公开支持同性恋者的母亲吴幼坚与男同性恋者胡志军在广州创办(两人非母子关系)。通过各种活动与开设热线,鼓励性少数群体实现自我,促进其与家庭的理解、沟通。同志父母是核心存在。他们连接着不同世代,也连接着直人与同志社群。

敢于向父母出柜的同志本已是少数(根据联合国开发署2016年的报告,面对家庭出柜的中国同性恋者不到15%),愿意抛头露面的家长更是稀缺。早期,只有吴幼坚一人接听热线,用的就是她家电话。2012年,由于年事已高精力有限,吴幼坚离开了亲友会。胡志军希望更多家长站出来,他组织了“协力营”培训,取意“协聚亲友之力”。

人很难找,但凡报名就能来,好不容易才凑了12个人。朴春梅的孩子2005年就出柜了,她是亲友会的积极活动分子。董婉婉在深圳公园里每月组织同志聚会,在圈内小有名气。谢秀萍则完全是个新人。事实上,2012年12月以前,她根本不知道亲友会的存在。

谢秀萍参加协力营,“没有带着什么学习的目的去”。在几天的培训里,她听胡志军讲LGBT的知识,再讲到按人口中3-5%的比例,中国有六七千万同性恋者。她感到疑惑,那为什么生活中看不到。胡志军解释,因为外界偏见与缺少自我认同,同志缺少社会能见度。这下,她听懂了。

火种

培训结束,12人回家时,每个人有个新的身份,成为各自所在省份的亲友会召集人。他们像是怀揣着一枚小小的火种,散去八方孤军作战。“儿子,妈妈决定了,想跟那些妈妈一样的,走出来做同志公益,要为你们去争取权利。”谢秀萍回来就对儿子说。

“妈妈,你准备好了没有?可能你要曝光。曝光以后,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骂你的。”

“我不怕。”她说。

她成了江西第一个站出来做同志公益的母亲。与深圳、上海这些已经有了社群基础的大城市不同,她的工作更难开展。更何况,赣州是个三线城市,流动人口少。“我在财政局,你在劳动局,互相都认识,不敢在当地参加活动。”胡志军说。

她需要把社群聚拢起来,想到的第一个活动是聚餐。在赣州地标浮桥前,她举着一把彩虹伞拍照,以此作为海报,在网上宣传。聚会的集合点在浮桥。她提前半小时就到了,还是举着那把彩虹伞,作为相认的暗号。她对人数并无预期,来了6个人,都是年轻面孔。“哎呀,蛮少的。”她心里想。但很快,她就能感到一种孩子们与她之间那种难以言表的连接。

她深受鼓舞。第二次活动来了9个人,第三次来了13个人,逐渐增多,到后来平均每场有三四十人。志愿者也发展起来,一个人变成一支队伍,赣州这座小城——而不是省会南昌,成为亲友会在江西的根据地。

回到重庆的牟莉同样是从零开始。这位中学老师在成为重庆召集人之前,仅参加过一次亲友会举办的全国恳谈会,去参加协力营也一度挣扎,担心信息暴露。她通过亲友会远程协助,建立起一个同性恋QQ群,女儿帮忙拉人,一个推荐一个,逐渐扩大。

随着社群活动的开展,埋藏于内心的身为同性恋母亲的恐惧感与羞耻感,慢慢消失了。

2013年是一个开始,现在亲友会的协力营已经办到第七届。89个父母接受了公益培训,火种不断播下。如今亲友会在超过70个城市提供社区支持,每年办800场活动,包括各类小型分享会与规模更大、环节更丰富的恳谈会。第一届那12人,现已都退下召集人身份,交棒给年轻人,但有10位还活跃在一线。

恳谈

2018年7月21日,进入长沙恳谈会的会场时,豪妈妈是抱着极大恨意的。她一路越想越气,认为就是这些人,把她儿子的想法控制了。

恳谈会还没开始,她坐在最后一排。她自己一人,儿子去了广州出差。那些年轻人志愿者对她特别关照,都很有礼貌,她的心柔软起来,戒备稍稍放下。每个凳子上摆着一个小册子,她拿起来翻,第一个故事就是牟莉和女兒。故事读完,戒备又放下一些。她决定坐到前排去。

恳谈会开始了,先是女同性伴侣的分享,然后是男同性伴侣分享,再来是妈妈与孩子的分享……那些故事里有笑有泪,也有她与儿子的影子。她坐在台下,本来对儿子有些怨恨,但现在她只为他心疼。她依稀明白了,同性恋不是有病,也不是学坏了,“是大自然造成的”。

互动环节,豪妈妈主动上台发言:“儿子,你看见了,妈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来,我本来带着生命危险来救你的。”全场哄堂大笑。

平时她是个胆小的人,但那一刻,她清唱起《我爱你,中国》。气氛变了,歌词里反复出现的“我爱你”深具感染力——她心里是唱给儿子听的,台下哭成了一片。还未唱毕,她就难以控制,放声大哭。几位母亲涌上来,紧紧地抱住她。

那个晚上,她被安排和月亮妈妈住在招待所。月亮妈妈的儿子博士毕业,是耳鼻喉领域的医学专家。“比我儿子还优秀呢。”她想。博士儿子在医院里走不开,他同居的伴侣——月亮妈妈管他叫“小儿子”——这次陪在她身边。她想,至少儿子并不孤单,“他后面还有这么一大群人”。

很多家长是以求助者身份接近亲友会的,其中一些人像豪妈妈一样,带着对亲友会的不满。接热线电话时尤为明显,有人打进来就破口大骂:“把一个小孩变成同性恋你们能提成多少,为什么那么积极!”

热线电话每晚有家长志愿者轮值接听。2014年后,更便捷的微信取代热线。求助的人多了,家长志愿者也多了。无论热线还是微信语音,提供的都不是心理咨询,更多是相互倾听与倾诉。

求助者讲自己的故事,援助者也讲自己的故事。

她们终于意识到,她们的孤独、惶恐、无人理解的痛苦,是孩子们都曾经历过的。网名“非凡”的妈妈忆起,孩子曾对她表示,他小时性格开朗,成年后异常内向,原因正是同性恋的身份压力,让他害怕与自卑。“如果早一点告诉我,他会少受很多苦。”她想。

改变

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离开长沙后,豪妈妈的痛苦又发作了。贵州的志愿者妈妈已经与她取得联系,将她拉到群里。

她决定下半辈子要为自己而活。征得儿子同意后,她鼓起勇气,向丈夫摊牌离婚。“因为我从来没谈过恋爱,我不知道别人家夫妻怎么过日子的。我觉得你和儿子是一样的,说不定你自己不知道而已。求你放过我,让我自由。”她看着丈夫的眼神变得冰冷。

丈夫搬去了老房子住。离婚僵持不下,一桩不幸的降临,令事情发生转折。那是2018年最后一天,贵阳下起了大雪,豪妈妈准备自己去重庆玩,结果刚出小区门口就摔了一跤,腿摔断了。医院手术需要家属签字,她没办法,转托一位同学打电话给丈夫。冷战多日的两人在医院里才算见了面。

两三周里她无法动弹,倒是丈夫尽心尽力地照顾。“我逃不过这个坎,我就感觉我的整个一生就这么毁了。”她看着这个男人,对他产生同情,“实际上他就是一个历史产物。他本来就是个很懦弱的人。这么一个小人物,他生活在夹缝中,这么卑微的。”丈夫从未亲口承认过自己是同性恋,她觉得不需要去弄明白了。她不再纠结一张离婚证,她想找到重新生活的方法。

另一方面,豪妈妈在亲友会微信群变得活跃了,与妈妈们有了更多交流。她与她们一起看电影与聚餐。在她摔伤后,一群家长跑来她家里看望她。她们一起拍了很多照片。

她开始想象,两个男人住在一起会是什么感觉。同在贵州的小新爸爸晒儿子小新与伴侣小涛的照片给她看,讲起他们去美国注册结婚,她觉得她也能接受。她想,同性恋家庭完全可以比异性恋家庭更幸福。她画了一幅油画,是一座开满鲜花的窗台。寓意是,这个世界给你关上一扇门,却打开了一扇窗。

“你老娘在前半辈子像白活了一样,成熟得太慢了。”她对儿子说。儿子嘿嘿笑。

她加了30多个微信群,群里消息一条也不错过。她听别的妈妈的故事,也听别的孩子的故事。儿子不会对她细诉身为同志的艰难,她从别人那里知晓了。通过语音直播,她也讲出自己的故事,从去恳谈会砸场的计划,到彻底对儿子的接纳。所有的那些可笑的、悲伤的经过,毫无保留。

她也被拉进了同妻的群。里面有几百人,充满着负面情绪,每天都在骂,分享“捉奸”的种种手段。她的双重身份令她对整个群体感情很复杂。她与她们同病相怜,但听到那些对同性恋群体的无差别诅咒,作为一个同性恋者的母亲,“感觉是在骂我儿子似的”。最终她退出了那个群。

求助者变成援助者。她抽出时间去陪伴那些新加入的妈妈们。一个妈妈在她帮助下解开心结后,给豪妈妈发了封感谢信。一个30多岁的本地男同志,她一直追踪他出柜进展,为他建立信心,不久前收到消息,“豪妈妈,我爸爸妈妈接受了。”她感到特别开心。

同性恋者的母亲,成为她们共同的名字。她们成了亲密的朋友。

身为同性恋者的母亲,这是一个事实,不是一个选择。

(秋叶荐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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