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曙光
梅兰芳和梅葆玖是民国以来梨园界最著名的父子名伶,两人犹如羲、献相继,名扬中外。如果从梅兰芳的祖父巧玲公开始算起,巧玲、竹芬、兰芳、葆玖则是四代名旦矣。另外,兰芳的伯父雨田乃是“胡琴圣手”,长期给谭鑫培操琴。因此,梅家是名副其实的梨园世家,好几代人在艺坛轰轰烈烈。四代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无疑是第一代巧玲和第三代兰芳,第二代竹芬早逝,而第四代葆玖守成居多。
第一代名旦梅巧玲,是大名鼎鼎的“同光十三绝”之一,又是京城名班四喜班班主,只可惜刚过四十就病故了。他虽是唱旦的,却极有风义,古道热肠,急人之困,“焚券”与“赎当”的义举 (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 有详细记载) 长期流传。他的孙子兰芳,赶上了晚清民国鼎革的大时代,成为有独立人格、万众瞩目的艺术家,民国期间访日、访美、访苏的演出,更让兰芳成为具有世界影响力的艺术大师。谭鑫培之后的“伶界大王”,非梅兰芳莫属。从民国初年到1961年逝世,梅兰芳红了整整半个世纪,是名副其实的梨园领袖。葆玖作为兰芳的幼子,是梅家唯一继承兰芳艺术衣钵的人,在“文革”之后,他一直代表着梅派的正宗嫡传。
作为艺术家的梅氏父子,是以舞台扮相、唱念做舞安身立命的,他们与文学有关吗?答曰:有关。在新版 《梅兰芳全集》 (中国戏剧出版社,2016) 中,就收录了数十首署名梅氏的旧体诗,如果算上对联、挽联等韵语,数量更多。此外,笔者近日居然发现了梅葆玖1946年发表的一首新诗,差不多算是珍闻了,亦值得记上一笔。索性把梅氏父子的新、旧体诗,放在一起谈论一番,也算是难得的趣闻掌故吧。
现存梅兰芳的旧诗,最早的大约是与晚清状元、实业家张謇的唱和。那还是“梅郎时代”的事。张謇是民初的捧梅健将,为了表达对梅郎的钟爱,他热衷于赠诗给“梅郎小友”。1920年年初,梅兰芳结束了汉口的一期演出,张謇特派轮船将剧团一行三十余人接到南通。专门为老状元演剧十天,这是天大的面子了。张在南通的更俗剧场还修建了“梅欧阁”(指梅兰芳与欧阳予倩),亲撰对联“南派北派会通处,宛陵庐陵今古之”,以梅指北派,欧阳指南派,而欧阳修(庐陵)、梅尧臣 (宛陵) 乃挚友,姓氏与兰芳、予倩恰巧相同,比拟贴切,一时传为佳话。梅兰芳此行让张謇欢喜非常,老状元诗兴大发,一气作了数十首赠梅诗,从未达前的翘首以盼,到南通时的诗酒欢会,再到剧场观剧的兴奋,乃至最后依依惜别,在后来编辑的 《梅欧阁诗录》 中都有记载。老状元写了那么多,梅兰芳如果不唱和回赠,实在说不过去,于是在 《梅欧阁诗录》 里也有三两首梅郎的诗点缀其中,《临别赋呈啬公》 云:
人生难得是知己,
烂贱黄金何足奇。
毕竟南通不虚到,
歸装满压啬公诗。
梅引张为知己,诗意真挚,最后一句可谓纪实,此行真个是得到太多张謇的诗了。这在当时是极荣耀的事,没有一个优伶能如梅兰芳,可以得到那么多的遗老赠诗。
梅兰芳与大画家齐白石有师生之分,也有诗歌往还。黎泽泰 (戬斋) 《记白石翁》 载一轶事:“时有某巨公称觞演剧,坐中皆冠赏显贵,翁被延入座,布衣褴褛,无与接谈者,梅畹华后至,高呼齐先生,执礼甚恭,满座为之惊讶。”归途中,齐白石感慨不已,得一绝句:“曾见先朝享太平,草衣尊贵动公卿。如今燕市无人识,且喜梅郎呼姓名。”(三四句一作“如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呼姓名”) 世态炎凉,而梅郎葆有天真,白石老人遂有感而发。此诗流传甚广。据说梅兰芳后来有诗答齐白石:
诗传画艺情谊深,学生怎能忘师恩。
世态炎凉虽如此,吾敬我师是本分。
诗的意思很好,可惜的是一直未能找到梅诗的出处。又有一次,齐白石到梅兰芳家中做客,梅欲看齐画虫,为齐磨墨理纸,齐允之,但求梅高歌一曲为报,梅亦诺之。那天,齐画精工,梅歌清婉,宾主尽欢。齐事后有诗记之。此亦艺坛珍闻,可入当代 《世说新语》。
民国时期,梅兰芳的诗相对少见,盖为藏拙。不是非诗不可的应酬,轻易不作的。1949年之后,数量则比较多了。其中,公开发表、最成系统的是1956年的访日系列杂诗,最初发表在 《新民晚报》上。梅兰芳三度访日演剧,留下了诸多美好回忆。1956年的梅,已是年逾花甲的老翁,此行的访日杂诗内容丰富,忆旧游、怀故人、记游艺、论艺术,可谓谈言微中、感慨颇深,也是所有梅兰芳旧体诗中最有韵味、成绩最好的作品。试看 《市川猿之助家夜宴》:
银河那得阻仙槎,织女黄姑本一家。
彩胜交枝先七夕,湿萤幽照醉流霞。
这是梅兰芳在日本歌舞伎名优市川猿之助家做客的愉快记录。诗以银河牛女比拟中国戏曲和日本歌舞伎,又契合了梅与市川的重逢,可谓新颖贴切。后两句暗喻宾主欢洽,辞彩斐然,读来满口留香。再看 《兰陵王破阵舞》:
破阵兰陵舞久亡,却从域外见堂堂。
此邦文物初唐似,谁为翻新付教坊。
梅此行还观看了东土失传的兰陵王舞蹈,这可说是“礼失而求诸野”,也可说是域外保存中国文化的典型例证,梅为之感慨不已。
日本著名学者吉川幸次郎抗战前曾在北平观看梅剧,感觉余韵绕梁,时隔二十年,世事变幻,梅三度访日时,吉川再观梅剧,如梦如幻。日本 《朝日新闻》 刊登了吉川的观剧绝句,其中一首为:“歌声当日彻云霄,旧梦宣南尚可招。铜狄堪摩人未老,羡君风度愈迢迢。”吉川不愧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大家,其旧体诗作颇堪风味。
特别有趣的是,北京有几家老字号饭馆,如峨嵋酒家、烤肉季、烤肉宛等都有梅兰芳的题诗。
比较而言,较好的一首是 《题峨嵋酒家》,诗云:
峨嵋灵秀落杯盏,醉饱人人意未阑。
应识时清培育广,良庖能事也千般。
峨眉酒家连招牌都是梅兰芳书写的,可见梅当时一定是座上常客。这家店是北京第一家川菜老字号,创制了“峨嵋派川菜”,镇店名菜“宫保鸡丁”名扬海内,不知当年的梅兰芳是否也好这一口?
上述这些署名“梅兰芳”的诗,恐怕皆非梅氏亲撰,而是另有“捉刀”之人。读者不必大惊小怪。作为大艺术家的梅兰芳,忙碌异常,演剧才是他的主业。况且,中国历史上为名人捉刀代笔之事甚多,不足为奇。然则梅兰芳的代笔人,究竟是何许人也?答曰:不止一人。梅兰芳的周围聚集了一批爱他捧他的文人墨客,号称“梅党”。梅党中的诗人颇多,早期的李释戡、樊增祥、黄秋岳都是诗才极敏捷的。前引梅与张謇的唱和,或出自李释戡之手。今天享盛名的齐如山,实则并无旧学根底,为梅代笔作诗的事,还轮不到他。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梅兰芳南迁上海,此后的秘书就固定为许姬传了。许姬传乃世家子弟,文章、书法俱佳,且精通戏曲。许姬传与梅兰芳朝夕相处,数十年生活、工作在一起,几乎成为梅的家庭成员,寸步不离,可谓忠心耿耿。梅兰芳后期的文章与诗作多由许姬传代笔,举世闻名的 《舞台生活四十年》 也是许姬传、许源来兄弟出力最多。许姬传小梅兰芳六七岁,但梅却称其“姬兄”“姬老”,可见尊敬。此外,比许还大十余岁的言简斋,清末毕业于京师大学堂译学堂,颇擅诗词,也是梅的代笔者之一。
一般而言,优伶多幼小失学,文墨事最是短板,遑论作诗!故优伶的文章,代笔者甚多,但多数人只是偶尔找人捉刀。如梅兰芳那样,长期雇用秘书,有专人代笔,是比较少见的,只有交际广泛、财力雄厚的大名家才能做到。在梨园界,能作旧诗者并非无人,清末民初的汪笑侬堪称最擅长。汪氏本就是读书人,并能诗,后来“下海”做了职业演员。梨园界的诗词,大约只有汪笑侬的才是货真价实的吧!
梅兰芳出身私寓,从小在文化名人的呵护、辅佐里长大,古董书画、花鸟鱼虫、琴棋武术,样样都略通一二。梅兰芳擅长绘事,葆玖不能;梅兰芳精于养花养鸽,葆玖不闻。梅兰芳有秘书代笔作旧诗,到葆玖这儿已经没有了。然而,一个偶然的巧合,笔者翻到了梅葆玖发表在1946年杂志 《少女》(創刊号)上的一首新诗。那时的“小梅”才十二周岁,正在上海读小学。在这本杂志上,还有一篇记者采访葆玖姐姐葆玥的文章。笔者推测,可能是记者到梅家采访,意外看到了小学生葆玖的习作,很感兴味,于是就拿来一并发表了。不知有没有经过梅党文人的润色加工?
这即是梅葆玖在诗歌方面的“处女作”,因为后续可能就没有发表的了。署名“葆玖小弟弟”的诗,名字叫作 《我怀念着北国》:
我怀念着北国,那是我诞生的地方,那儿有阵阵的风沙,有时虽然会迷了我的眼,但也带了来了力量,那是鼓励、敦促、召唤;我爱好风沙,我要在风沙中徜徉。
我怀念着北国,那是我诞生的地方,那儿有古老的巍峨的建筑,和一切和蔼的人们,不时有一种亲切之味,在我眼前漂浮。
可诅咒的战争,它将我和北国隔绝了!我的诞生之地,只给我留下一片模糊的印象,生疏是可憎的字眼,我要回到北国去,对它仔细眺望,在风沙中倾听归鸦的晚唱。
其实,“葆玖小弟弟”的作品并非写实,他的故乡虽然在北京 (那时叫北平),但他却是1934年出生于上海的。由于时局的关系,葆玖可能一直到写诗的1946年,都没有回过北京。这首诗,写到了北国的风沙、北京的天坛……他虽未去过,但父母亲友对北京的回忆、描述、怀想,他一定听了不少。笔者推测,这首诗该是“葆玖小弟弟”学校中的习作,老师布置学生写诗,主题就是故乡,于是葆玖回家来问父母亲友,凭着耳食之言,写了这首白话新诗。平心而论,诗还是清新可爱的,颇有“嫩箨香苞初出林”(李义山句) 的灵气。
梅葆玖的新诗,已经发表了七十余年,湮于故纸堆中,从未有人提及。
总体看,梅兰芳的旧体诗主要是用来酬应的,他演的是古典剧,而文人墨客有多赠其古典诗,故而他有时不得不以旧诗酬应也。今梅兰芳墓木已拱,而数年前葆玖也成一辈古人,能无感慨!
长期以来,梅兰芳和梅葆玖父子的盛名、艺术、个性、口碑种种,既是梨园佳话,也是艺苑掌故。梅兰芳旧诗的主要代笔人许姬传后来写过梅家旧事的系列文章,总名“梅边琐记”。梅兰芳的旧诗和梅葆玖的新诗,还从未有人关注并写过文章,故笔者泚笔记之。
(选自《文史知识》201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