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都要爱

2019-12-12 06:10赵蕾欧阳诗蕾
东西南北 2019年20期
关键词:秀英王颖子女

赵蕾 欧阳诗蕾

故事里的女性们已经迈入中老年的关口。对她们而言,爱情早不再是“想要触碰却收回的手”的悸动或“一想起你,我这张丑脸就泛起微笑”的浪漫。摆在她们眼前的更像一场搏击赛,对手有生离死别,有财产纠纷,有子女关系等等,只有挥舞拳头一一将它们击倒,才有可能赢得胜利。

挑剔和被挑剔

年过五旬,刘芝有时进屋会忘记自己要找什么,有时刚要和别人说话,嘴一张却不记得要说的内容。她开始发现记忆的空白慢慢扩大。衰老的前兆悄無声息。

听到别人口头的称呼从“阿姨”改成“小老太太”,刘芝第一次从外部世界察觉到“岁月催人老”。2015年1月,她过了50岁,决定关掉在另一个村里的理发店,搬到刚结婚的女儿女婿家里,在院子里种种蔬菜,也有了想找老伴的念头。

在这之前,刘芝独立经营一家四五十平的理发店已有二十余年。她早晨五六点起床开始做生意,晚上八九点关门,一个人吃住在店内,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

直到2017年初,女儿给她报名参加相亲节目《选择》,刘芝才在电视机前吐露,自己两段婚姻都以男方出轨宣告结束。

在一个地方连栽两个跟头,刘芝不明白,两个人一起过日子不就是把家里照顾好,我对你好你也一样对我?她琢磨着,再找要找个更呵护她的,让她有依靠感的。

刘芝在节目中落落大方。她侃侃而谈,讲述自己曾获得顺义区民间厨王第二名,还带来了炖猪蹄和烤鸡翅,收获了不少好人缘。

第一个追她的男性59岁,只问了两个问题,“北京哪儿人?”“顺义南口。”“有医保吗?”“我是新农保。”“好,我没问题了,我觉得挺好。”

“那你有独立住房吗,有稳定收入吗?”刘芝反问道。“有房,退休金3857,打工还有3600。”刘芝也很满意。

两人顺利牵手。没几天,刘芝细问才知道,对方丰台区两室一厅的住房正在回迁,他还在外面租房住。独立住房是相亲市场上财富的绝对象征,是比户口和退休金更重要的考量标准。她私下拒绝了来往。

刘芝没想到,不断有人冲着她来。电视台打电话过来,她每隔一个月返场登台一次,就这么犹犹豫豫,一连上了四次,但至今还是单身。

心理咨询师王颖坐镇《选择》节目整整10年,在她看来,刘芝面临的窘境是中老年相亲市场上很多女性束手无策的难题。

多数人没有刘芝这么好运,轮番上几次节目,她们只能接受被挑选的命运。在《选择》,男女相亲比例是1∶11。一半以上的女性报名信息都被节目组束之高阁,放了几年才被“翻牌”,而男性则是编导们的“救星”。

王颖将男女的综合水平以A、B、C、D四类分级。她认为,A类女不会找B、C、D男,但是A男愿意找A、B、C、D女,男人找对象目标明确,温柔的、贤惠的,或者好看的……他们大多只图一样。按顺序排下来,剩到最后是A类优质女性居多。

另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是,迈入老年的男性通常比同年龄段女性显得年轻,他们更有优越感,希望女人激情四射,不要真像个老太太,一找便瞄准小10到15岁的女人。

“男的总向咱们那极端案例中的物理学家和房地产大亨看齐,认为自己身体好,老少恋也不成问题。”在他们的刻板印象里,60岁以上的女人事儿多,絮絮叨叨,走路没劲,不见朝气,只有和年纪小的女人在一起,才能让自己更有活力。

和年轻人的相亲一样,中老年人也没有放松对彼此的要求,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年轻人还在计较学历、京籍京户、房、车,甚至计较女性属羊不吉利时,老人们相亲也遵循着属于他们的鄙视链:本地人>外地人;有医保和退休金>无医保和退休金;独立住房>与子女同住>租房;有女儿>有儿子>没有子女;有一个子女>有多个子女。

作为老北京,王颖发现,本地老人还讲究更深的规矩,二环内不找二环外的,城六区不找通州、房山等郊区的,再加上“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偏见,在鄙视链里,各人都有自己的价值排序。于是,相亲往往事与愿违。

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60岁以上老人中,单身人口约5199.68万,占比29.45%。而2010年中国人口的死亡率下降至5.58‰,人口预期寿命达到75岁。

当老年人的寿命不断延长,五六十岁的人身体在老人中还算硬朗,社会阅历丰富,还想指点人生,儿女却组建家庭,与父母分居,既还没有赡养老人的意识和压力,又不用牵挂父母身体。这个年龄段的单身老人便处于与子女疏离的阶段,对伴侣的需求自然提升。

但与许多年轻人更看重性或生育的需要不同,王颖觉得,在单身老人眼中,老伴儿已经不是生活必需品。他们上一代人都是在社区里看着彼此长大、变老,被这个群体关注甚至裹挟,他们更在意街坊邻居的评价,渴望被接受、被赞许。不管丧偶还是离异,再找对象,绝不能不如以前。锦上添花和宁缺毋滥是很多老人的共识。即使考虑到生命安危,护工或保姆也可以陪在身边,伴侣的可替代性强,所以他们相亲就像在菜市场讨价还价一样,无论男女,都处于挑剔和被挑剔的状态。

幸福不是现成的

然而,在爱与真心面前,一切相亲规则都有失效的时刻。

刘芝心中那堵不可攻破的匹配高墙,对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贾秀英来说,是可以轻易推倒的。

2010年10月某晚8点,49岁的贾秀英被推进了手术室,迎来了第一次生命危机。一年前,她被查出心脏病,医生说必须尽快安装心脏瓣膜,她因畏惧而逃跑了。那是贾秀英独自北漂的第九个年头。她1999年与丈夫离婚,隔年从承德来北京,做机票代理的生意。

手术中女儿签了几份病危通知书。5个小时后,她被送进ICU病房,次日下午1点醒来。

康复前几日,她想吃西红柿都握不住。有天下午,看到隔壁床的丈夫帮妻子削水果。她躲进厕所,坐在马桶上,憋着声大哭了一场。她下定决心,啥也不求了,就找个真心相待的人。

两年半后,贾秀英在《选择》上看到比她大八岁的韩延。韩延丧偶,有一个女儿在国外念书,有独立住房,是个条件不错的人。两人很快约了私下见面。

回忆起第一次见面,韩延总是喜滋滋的模样。他那会儿开着车在北交大对面的马路上,一打眼就认出站在学校门口的贾秀英——皮肤白皙,个头不矮,穿着碎花连衣裙,挺洋气的模样。“就是她了,跑不了。”

贾秀英上车后先介绍自己:外地人,在北京租房住,有一個女儿,有工作。她记得韩延就说了一句话:没问题,以后我会永远对你负责。

两人相处半年后办证结婚。婚前,韩延在承德买了一个一百多平的房子送给贾秀英。两人一起逛街,韩延每次都给贾秀英挑几件衣服,丝绸的、皮的、棉麻的,一件七八百。贾秀英说不上来这种感觉,50岁之后,还有人牵起她的手,给她戴上珠宝首饰,“是真心吧”,她心生欢喜。

好日子没能长久。韩延先是每天咳嗽,贾秀英要带他去看病,就被“我不瞧,你嫌弃我了,用不着我了是吧”这样的话呛回来。一年多后的某天清晨,韩延忽然抬不起头来,脚也迈不开步子,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是脑梗。

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贾秀英发现韩延的脾气也越来越坏,两人为水果买多买少争执,为买什么型号的轮胎扯着嗓子嚷嚷。那阵子,贾秀英陪着韩延看病住院,又要忍受他突如其来的火气。很多时候,她在家中望着窗外的麻雀,心想我要是也能像小鸟一样自由该多好。最坏的时候,她独自走在天桥上,恨不得跳下去一了百了。

离婚的想法冒出来好多次,但一想到自己真的抛弃老伴,他肯定自暴自弃,自己就等于糟蹋了一个生命,也就狠不下心来。心病难医,她决定去找心理医生调解。

韩延也被她拉去。他一路上哭哭闹闹,宣称医生都是骗钱的,不能去看病。2017年,安定医院的医生诊断韩延是抑郁症,再晚一些看,可能就转向精神分裂的症状。

韩延在心理咨询室里哭了一个多小时。因为变故,上世纪70年代后期,韩延的父亲和大姐相继去世。1993年他的三姐因癌症去世,两年后,母亲也离开了。等到2007年,妻子又被查出乳腺癌,3年后也病死了。韩延挨个送走家人,眼泪哭干了几回,头发掉了大把。

那时候他每天都把窗帘紧闭,不看电视也不出门,花300元买一个月的馒头和方便面,饿了就吃,醒了继续睡,浑浑噩噩,过了将近一年。直到一次发烧到40度,他在床上躺了一周。有天家里水管忽然爆裂,流了一屋子水,他才勉强爬起床,踉踉跄跄去关了总阀。“还是要活着,”他心里念着,病情慢慢好转。

他还把前妻的骨灰盒藏在衣柜里,好像这样她就还没走。等到2012年底和贾秀英结婚,他有天忽然想起来。贾秀英也没多问,带着他一起去选了墓地,把骨灰盒埋了。

把这些事讲出来之后,韩延才感受到呼吸的轻松,两人一起吃抗抑郁的药物,都逐渐控制住消极和暴躁的情绪。

仿佛是老天爷眷顾,把这对半路夫妻从绝望的边缘拉了回来。在贾秀英的精心照料下,韩延的病奇迹般的一个个治好了。尽管有时开车,韩延还会不自觉地把方向盘往右打,导致车子偏离路线撞上马路牙子,只能换贾秀英开回来。

相亲市场上,像贾秀英这样自己努力创造幸福的人并不多。王颖时常在相亲节目里看到自身条件不错的女人,家里有几套房产,衣食无忧,还是提一堆苛刻的条件:对方不能住女方的房子,钱要交给女方管,能带着女方出去旅游……

想收获晚年的幸福,不是光有硬性条件就万事大吉。正如至今没找到对象的刘芝一样,她们的问题不仅仅是客观因素造成的。这些人抱着找一个现成的能给自己幸福的丈夫的希望。

王颖反复在《选择》舞台上讲述相亲成功的门道:两个人能否走到一起,是相处中的影响力相互作用决定的,要么你的影响力足够大,能让他向着你的期望发展,或者向着两人都能接受的方向发展,白头偕老其实是场持久的博弈。

子女

这两年,贾秀英夫妇开启了环球之旅。国内从北到南跑完一圈,又去了韩国、欧洲十国等地。每隔一个多月,他们准要出门。

韩延惦记着多亏了贾秀英,自己捡回一条命。他打算留点财产给老伴,却多次被女儿阻拦。

房本上写着前妻的名字。贾秀英落户北京,需要韩延女儿签字同意,“这是我妈的,她想进来就进啊?”女儿几次拒绝,父女俩为此闹掰,鲜有来往。

今年8月初,贾秀英在家里聊起,前几天她刚听说另一对儿上《选择》认识、结婚的老人,在一起生活8年了,平日看起来感情挺好,因为老头的儿子不知为何要房子,老头想给,女方不愿意,说没地方住了,老头一气之下把女的赶走了,两人就这么离了。

子女与父母之间的相互操控屡见不鲜。去年,一位自称曾是国家射击队教练的老人打电话给《选择》栏目组,问82岁还能不能报名相亲。后来保姆陪着老人家来登记信息,编导发现他耳朵已经聋了。上节目时,保姆和儿子都陪着过来,因为没戴助听器,最后也没交流成功。编导问儿子怎么不给老人拿器材,他说并不想真让父亲找,又不方便直接拦他,他担心老人听不见容易上当受骗,特意找了保姆。之后老人多次再打电话,表达想找老伴的愿望。老人让保姆替自己说,却不知保姆也帮着儿子骗他。

王颖观察,现代社会,传统的“养儿防老”正逐渐失效。老人要不要再婚成为这代独生子女矛盾心理的写照,他们希望父母再找个人相互照应,但要求父母要找就必须幸福,这种幸福还得是子女能感受到的,不然就是不幸福。类比现在父母的逼婚行为:孩子读书时不能谈恋爱,一工作就让你赶快结婚生子。父母和子女都是站在自私的角度把自己的期许和压力强加给对方,效果可能适得其反。

近几年,王颖在《选择》的集体婚礼现场给两对夫妻做过婚前协议的公证。协议写道:“结婚两年内,夫妻一方得了重大疾病,则回家让子女抚养,两年后患有重症,也由子女负责。”双方和子女都要签字。

王颖不认为这是坏事,再婚家庭很难在短时间内建立共存依附的关系,面对老年人抵御不了的风险,减少双方精神虐待和纠缠的可能很有必要,这也是子女应尽的义务。

“爱啊痛啊,都装在身体里了”

雷蒙德·卡佛在《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里说:“我们在相遇之前也曾爱过别人……如果我们俩有谁出了事,我想另一个,另一个会伤心一会儿,你们知道,但很快,活着的一方就会跑出去,继续在此恋爱……所有这些,所有这些我们谈论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记忆罢了。甚至可能连记忆都不是。”

那么,在中老年人眼中,爱情到底是什么?是血淋淋的残酷现实,是天上可望不可及的星星,是“对你负责”的誓言,还是“一种回忆罢了”……

刘芝觉得爱是“值得依靠,宁缺毋滥”。今年,她还准备办单身联谊会,她还在找、在等,等那个态度真挚、也有独立住房的北京人;贾秀英认为爱是平淡生活中相互依存,她记得老伴脑梗住院时和自己说,要是情况不妙你就赶紧撤,别跟着我受罪,她眼泪啪啪掉,没吭气;比她们更早参加《选择》节目并创下最短结婚纪录的齐敏笑笑说,“爱就是爱咯,那还能有啥别的。”

2010年初,49岁的齐敏在台上遇见了57岁的铁路退休职工老谭。齐敏在北京做建材生意,有三个孩子。她笑起来脸颊两侧有浅浅的酒窝,一头红色齐耳碎发格外耀眼。

老谭离异、无子女,一人守着单位分配的房子。他在台上紧追不舍,乐呵呵地承诺,以后你孩子就是咱们的孩子。两人下台后,老谭就领着齐敏去家里参观,又每天几通电话要见女方家人,“咱啥时候结婚,你要不答应就是对我不满意!”

齐敏的母亲和朋友觉得老谭踏实稳重。眼看着得到许可,认识12天后,老谭拉着齐敏登记结婚了。

日子细水长流地过着,老谭负责家里卫生,烧菜做饭,带外孙女玩,退休金的卡也交到齐敏手上,兜里没留一分钱。

每个月,老谭还会给齐敏修脚。冬天,两人开车出去,老谭把羽绒服脱下放在副驾驶的脚垫上,给齐敏取暖。夏天他就买个凉席垫铺上去。能照顾周到的地方他全想到了,齐敏心里偷着甜,嘴上从来不说。

直到2014年底,老谭咳出血来。他知道家族有遗传史,大哥曾因肺癌去世。想了一个月,他才告诉齐敏,可能自己日子不多了。

“我不去瞧病,省得钱不够花。但你千万别误会我坑你,我真不知道能这么巧。”

尽管老谭求生欲很强,但到2016年初,医院已经拒绝接收。最后一个月,他躺在自家的床上,只剩下右手还能动,嘴里溃疡一天天变大,话也说不清楚,血水时不时往外冒,体内的器官也在衰竭腐烂,臭气扩散至整个房间。齐敏每天早晚给他擦一遍身体,喂他几次水,再帮他处理小便。她一天24小时守在老谭身边。整个屋子仿佛靜止了,就剩他们两人待着。

这么硬撑了一个月,齐敏本想陪老谭过个年,但在农历腊月二十九下午4点,老谭忽然大小便失禁,没多久就走了。

今年初,齐敏又寻了新男友。对方穷追不舍,等过了老谭三周年忌日,她才回应说,可以处处看。但每逢清明、鬼节还有过年前后,她准能在梦里见着老谭。醒来后,她就给他烧点纸。

有时候买了新衣服,她无意识地对着旁人喊,“老谭,你快看看我这衣服好看不?”

齐敏忍不住会想,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决定了命运,到头来还是命运选择你。“老谭为我活过,我为老谭活过,但终究,我们还是要为自己而活,爱啊痛啊,都装在我身体里了,还是健步如飞啊。”她还是那头红色头发,每天穿着红色高跟鞋,踢踢踏踏,在院里忙碌着。

(刘洋荐自《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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