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子曦
人生只能自己负责,但生活可以共享。当设计师和吃煎蛋,都是不分高下的英雄梦想。
雪尼尔窗帘已经遮不住日光,床上的人眯着眼四下摸发带,接着坐起身随手挠了个马尾慢悠悠地晃进卫生间洗漱。
冯问诗刚挤好牙膏,电话就骤然响起来。那头是母亲的声音:“问诗啊,希希前天生孩子了,你晓得吗?”她赶紧把牙刷塞进嘴里,“嗯嗯,妈我刷牙呢。”
母亲“噗”一声笑出来:“你就这样不肯听我说话?我这次倒不是要催你——我听希希讲,你现在手上的活是志修帮你介绍的?”
冯问诗知道瞒不住,况且也没什么好瞒的,便“嗯”了一声。
“我问你,你跟人家道过谢了吗?”
“说了。”
“就‘说了’?那哪够啊!下周你生日也别回来过了,叫上志修,再喊几个朋友,热闹热闹,别再老宅着!”
“是是是……妈我先刷牙。”冯问诗唯唯诺诺地应着,瞅准时机就挂了电话。
不料母亲还发讯息过来:“记住了啊!不许糊弄我!”
冯问诗去厨房微波一碗燕麦片,吃完照懿旨给岑志修打电话:“志修哥,下周三晚上你有空吗?”
“怎么?”对方语气平和,似乎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并没有多少讶异,但显然也毫无惊喜。
“请你吃饭。”说完怕对方误会,又加一句,“别紧张,还有其他小伙伴。”
岑志修这下给逗笑了:“你觉得我会紧张?”
“没没没,就这么一说。”
岑志修也不在这话题上多纠缠,改口问:“上回那单子你弄好了没?”“哪那么快,我们搞创意要讲灵感的好吗?”
岑志修轻笑了一声:“好,随你。”但冯问诗认识他二十年,知道这语气是何种意味,不由愧疚不安,信誓旦旦道:“你放心,我一定准时交货!”
对方依然不咸不淡:“有信心就好。”
他这样兴致寡然,冯问诗一下泄了气,草草收了线去书房赶工。
朝阳的书房里,有两台功能各异的缝纫机,硕大的办公桌上堆满各式布料,桌角的名片盒里,是她对自己的人生定位:冯问诗,独立服装设计师。
而事实上,她是一个与清华美院失之交臂的、普通大学服装设计专业毕业的、以在网上卖原创服装为生的大龄文艺女青年。
网店生意冷清,她的生活举步维艰,想吃顿好的都只能穿过半个城区回爹妈那里。
因此不久前,岑志修将想要定制婚纱的好友太太引荐给她时,冯问诗的内心是无比雀跃的:一来酬劳可观;二来……足以证明岑志修还是记着她的。
她第一眼见岑志修时还是二十世纪,她读小学三年级,扎着高高的双麻花辫,逢人就炫耀新学的外国语:“How old are you?”
对面的大哥哥弯下腰来:“I’m 14 years old.”眼眸星光闪耀。
九岁的冯问诗当然不懂爱,只是当母亲笑眯眯地站在一旁说“你要跟志修哥哥学习,认真读书……”的时候,她忽然不敢抬头看人家。
此后,岑志修作为她父亲同事的孩子,开始不断以“别人家孩子”的形象出现在冯问诗的生活里,她十年未见岑志修,也知道他中考全校夺魁、高考名校保送。等她第二次见他,对方已经直接攻博。
彼时岑志修已然相当有男子气概,挺拔儒雅,笑意盎然:“小姑娘,好久不见。”
冯问诗十年来活在他的阴影下,以为自己见了他必然恨得咬牙切齿,但真的狭路相逢时,她积攒了多年的不屑与不甘却都在对方的笑容里飘散如烟——真奇怪,岑志修他怎么好像在发光?
读了大学的冯问诗闲暇时光多起来,偶尔会去接应酬喝多了的父亲。那次去得早了些,等在大厅时与岑志修打了照面,彼此都有点讶异,但冯问诗率先做了个鬼脸。
岑志修啼笑皆非:“这就算打招呼了?”
“不然你想怎样?”
“我以为你起码会问‘How are you’。”
冯问诗愣了一下,忆起十来年前的初次见面,脸上早已绯红。
父辈们还在推杯换盏,初冬的天气,两人坐在空调失灵的大厅里,岑志修看着瑟缩的冯问诗,起身出了门,少顷回来,递给她一杯热牛奶。
奶香温热,尚未去喝,四肢百骸就已先迫不及待地暖起来了。
日渐熟识后,偶尔彼此会找一天吃吃饭、爬爬山,又一个十年下来,两人开始变成老友。但奇怪的是,这样普通而纯洁的友谊,他们却心照不宣地从不向父母提起。
冯问诗的生日宴,凑了一桌老友,聊得兴致勃勃,不免就喝得多了些。岑志修滴酒未沾,载着冯问诗回家。
她酒气冲天,但并不糊涂的样子,岑志修扶她坐在沙发上,倒了水喂她,问:“还舒服吗?”
冯问诗摇了摇头:“没事。”
“没事就好。”岑志修搁下手中的杯子,坐在茶几上,与冯问诗面对面,“我没记错的话,你二十九周岁了吧。”他直视对方,“有没有想过接下来的人生怎么办。”
冯问诗愣了一下,岑志修接着说:“就一直宅在家当一个所谓的‘独立服装设计师’吗?一直要这样子肉都吃不起,拖欠物业费吗?”他叹了口气,端详着冯问诗,然后伸手把她的发丝夹到耳后,“这真的是你想要的人生?”
冯问诗沉默片刻,眼眶微红:“你以为我想要过成这样吗?我也想变成一个了不起的设计师,可是理想就是还不实现,你叫我怎么办?”
“不如先去上班好好养活自己。”
冯问诗一下躺倒在沙发上:“不行,我们白羊座的人生第一要义就是不能失去自由!”
岑志修侧头看她:“但养活自己是当务之急,你连这样最基本的规划都没有吗?”
冯问诗被说中痛处,沉默了一下把头埋进抱枕里:“你烦不烦!知道我生日不送礼物就算了,还叨叨叨不停说,年长就了不起啊!”
岑志修听不下去,一把将她从沙发上拉起来,直视着她道:“我提供你一个方案。”他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来看,一颗钻戒熠熠生辉,“跟我在一起,我可以负责你的人生,你也依旧享受同等自由;如果不行,盒子夹层里有购物发票,戒指可以退回去,退款由你支配。”
冯问诗的酒骤然间全醒了,可惜并非因为感动:“你可怜我?”这一瞬间她甚至是愤怒的。
“我不是慈善家。”
“所以是表白?”
“是。”
“你爱我什么?”
“不知道。”岑志修叹气,“你粗枝大叶、冲动急躁,瞻前不顾后,白羊座有的缺点你都有——但我还是爱你。”
“哪怕我是个一穷二白的末流设计师?”喜悦来得太突然,冯问诗仍觉不可置信。
岑志修失笑:“这算优点。经济这样拮据还拼命追求理想,可见勇气、毅力样样具备。我与你截然相反,人生理想是当贝斯手,但始终屈服于物欲——还好,有你当我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他拉过冯问诗的手,将丝绒盒子搁在她掌心,“不急,慢慢考虑。”然后起身离开,“晚安。”
关门声打断冯问诗的所有思绪,她重重地靠在沙发上,紧握着掌心里的东西。
半个月后,冯问诗约岑志修吃饭。
餐桌上,她向对方展示胸牌:“承蒙您的开导,我现在给范大设计师当助理了,确实,多接触外面的世界更利于实现理想。还有,您说过可以负责我的人生,但我想不必了,能负责我人生的人,恐怕只有我自己。”说着将丝绒盒子推到岑志修面前。
岑志修握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嘴角僵了一下,但还是努力若无其事地笑:“那很好啊!相信你一定会比从前更棒。”他特地穿衬衫西服赴宴,以为彼此一早心心相印,却不曾料想是这样的结局,只能把戒指推回去,“礼物退掉就好,不用还我。”
冯问诗恶作剧得逞大笑:“志修哥,你脸都僵了,一脸失望完全盖不住啊,演技好差!”
“嗯?”
“人生只能自己负责。”冯问诗笑眯眯地伸出手,晃了晃指尖,“但你可以负责我的生活啊!每天早上两个煎蛋,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