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之后,山高水长,各自珍重,再不打扰。
乔远华第一次见到父亲带女人回来,是在妈妈变成植物人半年之后。
那年他刚上高一,在国企做技术员的妈妈就出了意外,她给机器排查故障,被失控的机械臂击中后脑,从此再也没醒过来。
医生建议放弃,说白耗钱,已经脑死亡不会再有复苏的可能。
厂里赔的那几十万就像石子打水漂,还没听到响就花没了,剩下的都是自费,也幸亏乔远华的爸爸家底丰厚,还支撑得起。
乔爸是所谓的建筑工程承包商,俗称包工头,他第一次把邵静的妈妈带进家里,乔远华悲愤交加地冲他大嚷:“我妈还没死呢!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喊完他才发现,那个女人的身后还站着个半大姑娘,瘦瘦弱弱的,一双眼睛却格外黑亮,抬头看人的时候怯生生的,很像多年前印在希望工程宣传册中的大眼睛女孩。
乔爸却并不以为忤,他将儿子拉到房间,“远华,你妈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你要接受这个事实!”
“她还没死,还好好在医院躺着呢!你把姘头就这么带回家,你想过我和妈妈的感受吗?”乔远华咆哮的声音只怕楼下都能听得到。
乔爸怒不可遏地甩了他一巴掌,两人都愣住了。
邵静妈急匆匆破门而入,把乔远华护在背后,“乔严,有话好好说,你打孩子干嘛?”
“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惺惺充好人!”乔远华推开邵静妈,风一般地卷下楼。
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只有去医院,在妈妈的床头痛哭一场,然后趴在床边,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他突然惊醒,懵懂抬头,看到同样坐在他身边的父亲,双眼红肿,举瓶喝着啤酒。
“小子,你知道吗?我跟你妈已经协商好要离婚,连协议书都起草好了,发生这种意外,我自问还算对得起她……”
黑暗中乔远华惊疑地瞪大眼。
“你放心,有你爸在世一天,就会养你妈一天,不经你的允许,她的管子谁也不许拔……”
乔远华的泪水汩汩流下来,“我妈还活着,我不许你跟那个女人结婚。不许!”
乔严答应他:“好。”过了半晌他又补充:“邵阿姨,你要叫她邵阿姨。”
自从邵阿姨进了门,这个家不再是冷冰冰的样子,所有的房间都被收拾得窗明几净,回到家永远有可口的饭菜和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平平整整的衣物。
乔远华一次也没称呼过那个女人“阿姨”,倒是邵静早早改了口,管乔严爸长爸短的,叫得亲热。
乔严也答应得眉开眼笑,如果不是乔远华始终别别扭扭,摔东打西,看上去倒真的是幸福美满的一家四口。
邵静原先在远郊的城乡结合部上高中,后来乔严动用了不少人力财力,把她的学籍转到乔远华所在的市区重点中学。邵静其实比他小一岁,但因早上一年学,所以也是高一,只不过不同班。
乔远华为了避嫌,上学从来不肯跟她同时出门,在学校见了也装不认识。
多年后乔远华回想起来,邵静从少女时期就有很强的察言观色的本领,他不搭理她,她从来不上赶着去自找没趣,从远处瞥见他,就开始低着头,悄无声息地擦肩而过。
有一次乔远华忘带课本了,邵静站在他班门前,怀里抱着他的书,露出封面,既不敢喊他,也不敢扬手招呼,看他目光转过来,她举起手中的书,示意帮他带来了学校,随后把书放在门口的拐角处,匆匆跑了。
乔远华把书捡起来,看到地上铺了一张纸,她知道他不待见她,所以从不主动攀附;知道他有些微的洁癖,所以不会让他的东西沾染一丝尘滓。
乔远华和邵静的关系出现缓和,是在高三刚开学。
那段时间初中部有个小混混总是来找茬。乔远华在学校其实很低调,很少主动招惹是非,但他爸爸是包工头,少不了有阻人财路的时候,小混混的父亲在承包工程上吃了亏,儿子抱打不平,在学校三天两头对乔远华寻衅滋事。
那天放学后两队人马再次开战,乔远华这边只有三个铁哥们,那边带着一群小喽 。
双方撕打在一起,乔远华这边一人打两三个,虽然年龄略占优势,但双拳难敌四手,还是渐渐落了下风。
乔远华被压在地上又踢又踹,口鼻都沁出血渍,他被打急了眼,情急之下从地上摸起半块板砖,准备拍在对方进攻最猛的那个人头上。
突然一声厉喝传来,双方都有点懵,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穿本校校服的女生手持手机,正在拍录视频。
“以多欺少要不要脸?快住手!不然我就把这段视频上传到学校贴吧里,你们这几个打人的就等着被校方开除吧!”
“妞儿,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手机砸了?”初中的小混混提脚朝邵静走去。
邵静直接把镜头对准他的脸,“你知道什么叫云盘吗?摄像的同时上传到网络云盘,除非你今天杀了我,否则明天所有人都会看到你在搞校园暴力!”
小混混气急败坏地抢过手机一把摔在旁边墙上,手机四散飞裂。
但是接下来,双方不约而同地选择停止斗殴,混混带着喽 扬长而去。
邵静居然没有善罢甘休,跟在后面不依不饶道:“再让我发现你们还敢来找乔远华的茬,我就直接把视频交到警察局,让你们全都进少管所!”
乔远华拉着手臂把她扯了回来,示意她别得寸进尺。
别人不知道她的手机,乔远华还不清楚?那是爸爸淘汰下的旧手机,卡得要死,连内存都没有,更别提上网,什么网络云盘什么实时上传,都是骗大傻子的。
“这位是乔哥的妹子吧,佩服佩服!”几个哥们挤眉弄眼,都知道乔远华多了个没血缘关系的继妹,没想到看着瘦小,行事居然这样剽悍。
乔远华眼尖,突然看到邵静脖子上正在冒血,他二话没说,脱下身上的T恤按在她侧脖颈,“别动,你脖子被手机碎片割破了,可能需要缝针……”
邵静僵着脖颈,被乔远华拉着手,送到不远处的医院。
急诊科的医生给邵静缝了5针,贴上纱布固定好,啧啧叹息着以后可能会落下疤痕。
回家的时候,是邵静先上楼,从衣柜中翻出乔远华的校服,再匆匆下楼递给他。乔远华套T恤的时候,邵静说:“答应我,这件事到此为止,别再去找那个混混了。”
乔远华的动作僵了一下,邵静又道:“我们已经高三了,学业要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让垃圾人影响了自己的前途。”
乔远华闷声不吭,邵静拉了拉他的手,说:“哥,你答应我嘛!”
黑暗中,乔远华只觉得脸庞滚烫,下意识地甩脱了她。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啦!”
数月之后,高考前夕,乔父承包的建筑工地发生重大安全事故。
电梯直线下坠,两名工人遇难,三名工人重伤,合伙人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卷走全部公款,不知所踪。
乔家一夕破产,上门追债及索赔的人搬空了他们的家,最后连现居的住宅楼也被迫抵押还债。
乔妈妈在医院的护理等级由最高级一降再降,乔远华一个星期没去医院,妈妈骶尾部居然生出碗口大的褥疮,肺部也感染了坠积性肺炎,整个人瘦得宛如一具骷髅。
乔远华和爸爸抱头痛哭之后,决定拔管。
那段时间,高考的压力,妈妈的葬礼,爸爸的债务,压得乔远华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家人从五室豪宅被驱逐出去,直到这时,乔远华才知道,自己名下竟然还有套房产。
原来在乔远华上小学的时候,爸爸妈妈已经离异过一次,离异后寡居的外婆病危,妈妈因为是独女,享有这套房产完全的继承权,后来外婆去世后,妈妈便将房子落户在他的名下。
后来因缘巧合下,乔父乔母又复婚,这套房子作为乔母的婚前财产,意外地躲过了乔家的债务纠纷。
四口之家全部搬去那套老旧的家属院,逼仄的小两居简直转不开身。乔父和邵阿姨住一间房,另一间给了乔远华。邵阿姨正在客厅外面的阳台给邵静搭床,乔远华制止了她,“别忙活了,让邵静住次卧,我睡客厅沙发就好。”
邵阿姨呆呆地愣在原地,那段时间她的眼睛出了点问题,视物严重模糊,闻言竟然淌出泪来,“小华,谢谢你,谢谢你啊!”
家里有两个大男人,让邵静睡沙发不现实,朝南的阳台即便在初夏也酷热如蒸笼,可是房子是乔远华的,她从来没敢奢望让房子主人睡客厅,自家闺女睡卧房,毕竟高考在即,两人都需要调整到最佳状态去迎接那关乎命运的一战。
然而更大的噩耗接踵而至,乔严不堪打击竟然突发脑梗塞,六月初住进医院,乔远华高考的两天,医院下了三次病危。
乔远华不知自己是怎么捱过那两天的,所幸高考过后父亲渐渐苏醒过来,此时家中已是一贫如洗,连父亲的医药费也堪堪拿不出来。
刚过18岁的乔远华一咬牙卖了那套二居室,全家搬到租赁房里居住,因为卖得比市价便宜,房子很快脱手。父亲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恢复良好,除了口齿不清,左侧肢体略不灵便,其他没有大碍。
然而邵阿姨的眼疾急剧恶化,从原来的视物不清很快发展到仅有光感,然后迅速失明。医生说,如果马上做眼角膜移植术有望恢复视力,若是等个半年数月,视网膜神经萎缩后,就算做了移植手术,复明的希望也几乎为零。
邵静听完医生的诊断哭得昏天黑地,眼睛几乎肿成一道缝。众所周知,眼角膜移植术不算贵,一两万就能拿下来,但眼角膜着实难寻。
乔远华的房子卖了之后,除去还债,支付乔父的医药费,剩余不过区区十万余,而这十万元,他原本打算用来支付自己和邵静的大学学费。
那天晚上,乔远华抽了一晚上的劣质烟,晨起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先拿这笔钱帮邵阿姨做眼角膜移植术。
上大学可以等,然而疾病不能等,如果因为他的冷血,让邵静妈妈永远失去光明,他这辈子也会良心难安。
高考成绩出来,原本成绩优异的乔远华令人大跌眼镜,只勉强考上一所二本院校,而邵静发挥出色,拿到一所全国著名985高校的录取通知书。
乔远华告诉邵静,他不想去读书了,觉得就算上了大学出来也没什么用。
邵静根本不信他的,哭着让他去上学,自己打工来供他。
两人争来抢去,最后乔远华赢了。
他在当地找了份送快递的活计,每天早出晚归,拼死拼活地赚钱,他脑子活络,善于统筹算计,上班后不久,就在公司创造了派单量最大、赚钱最多的一个奇迹。
邵静上大学后第一个寒假回家,乔父和邵母都恢复得不错,尤其是邵母,虽然只有一只眼睛能视物,但精神很好,除夕夜的时候做了一大桌子的好菜,全家高高兴兴过了个团圆年。
邵母话里话外地暗示,自己和乔父并没有领证,在法律上什么关系都没有,不会因而影响到儿女的感情和婚事。
乔远华闷头喝酒,一言不发。
乔父在桌子下面踢他的腿,乔远华就把长腿往里收一收。
最后,还是邵静站了出来,举起手中的酒杯向二老敬酒:“爸、妈,只要远华哥不嫌弃我,以后,”她突如其来地红了脸,“以后我一定会待他好的!”
乔父笑得湿了双眼,也赶紧举起酒杯,一迭声地说:“好、好、好……”
邵静收假前的那一天,二老找了个借口离开,将一对小儿女单独留在家中。
乔远华帮邵静把所有行李都打包好,只待次日送她上火车。
行李放好,刚要转身,邵静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远华哥,你对我真好……”
乔远华侧过身子,看到她脖颈上那道醒目的疤痕,他手指轻触过那道疤,“等我以后再多赚些钱,送你到整形医院把这道疤去掉。”
邵静咬着下唇,轻轻地道:“你放心。”
乔远华:“……”
“你待我们母女俩的大恩大德,我一定会报答的。”
那年是2014年,乔远华18岁半,邵静尚不足18,两个韶华正好的少男少女,从来不曾想过,原来这个世界上,最不可信的就是年少时的誓言。
立誓的时候也许真挚无比,但随着时光的流沙渐逝,所有一切,都被慢慢雕刻成另外的模样。
四年光阴荏苒,这四年乔远华从派单员做到店长,然后辗转成为当地某通的快递负责人。
邵静大学毕业那年,他斥资150万元升级硬件设备,成为小城第一家直达省城物流班线的快递企业,也是当地唯一一家开通了所有乡镇网点、自由物流班车的快递公司。
只是,乔父并没有看到儿子在事业上的成就,两年前他因脑梗复发,抢救无效,撒手人寰。
邵静毕业后留在魔都,做了一名都市白领。
乔远华有次赴魔都开一个行业峰会,会毕突然想去见见邵静,没有打招呼,他打车来到她公司楼下。
正好是黄昏下班时间,他看到她一身职业装束,从大楼里娉婷走出,刚想迎上去,却看到有辆豪车刷地停在她身边,驾驶座上的精英男侧身帮她打开车门,邵静刚要躬身入座,身子突然僵住,看着乔远华面带微笑,一步步提脚走来。
乔远华难以形容她脸上的表情,惊惶、失措、恐慌、戒备……兼而有之,但是其实,他哪里舍得她为难?
“好久不见。”他伸出手,邵静定了定神,回握了他的手,“远华哥,你怎么来了?”
车里的精英男很快下车,“这位是?”他问邵静,目光却戒慎地打量着乔远华。
“……”邵静仿佛当场宕机,过了良久,乔远华笑着替她回答:“我是她哥哥,我爸和邵静的妈妈,曾经组成过二婚家庭。”
今年八月,邵静嫁给了那位魔都精英男,婚礼上,乔远华和邵阿姨作为娘家人同时出席。
邵静跟新郎来这桌敬酒的时候,一眼都没有看乔远华。
而后者,一直在笑,一直在笑……
婚礼结束,乔远华回到家乡后,把当初供邵静上大学的那张银行卡注销了,因为邵静会像原来的他一样定期向里面打钱。
但乔远华从来没有觉得邵静欠了他什么,从高二那年邵静为他挺身而出,脖子上留下硕长疤痕的那天起,她就不再欠乔远华任何东西。
所有的付出,乔远华都心甘情愿。只是从此之后,山高水长,各自珍重,再不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