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贾永
1981年5月,离南部国境线几公里的一座野战油库里,正在举办一个新闻短训班。战事来得突然,原本计划10天的培训到第6天便提前结业,班上两个年轻的士兵,分别跟随步兵和炮兵参加了一场边境作战——10天之后,随步兵行动的小伙子牺牲在了战斗中,刚满19岁,名叫叶永宁。与炮兵部队一起行动的年轻人就是我。我的记者岁月,就这样从战场上开始了。那一年,我18岁。
我最初的采访对象就是身边的战友,写作素材就是战地生活。当时我们炮兵的观察点在前沿的步兵阵地上,周围几乎没有人家,山路崎岖又不通电,除了极小的一块地方外,三面都是雷区,种不了菜也贮存不了新鲜肉菜。有个擅长美术的战士便创作了漫画登在了报纸上,标题好像叫做《连队菜谱》,画面上的内容是,“菜谱:午餐,萝卜白菜;晚餐,白菜萝卜”。连长气得把报纸甩在美术兵面前:“瞧你那点出息,就知道吃吃吃,咋不画画咱们人在边关胸怀祖国的豪迈气概呢?”
那时候边境线上流传着仿照夏明瀚烈士遗作写成的一首战地诗,叫做:“吃苦不要紧,只要主义真,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我们这些边防官兵也确实像战地诗所形容的那样,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崇高感。不过苦日子长了,总有几个兵忍受不了。一个胖胖的四川籍胡姓副班长属于肉食动物,平日里最爱讲的就是“来个鸡肉烧茄子咋样,最好是鸡肉多点茄子少点甚至没有茄子那种”。有那么一段日子接连暴雨,几个星期没闻到肉味儿,胡班副每天摇摇晃晃潜伏归来,几次定定地望着拴在坑道口的军犬呈思索状。直到有一天,当着军犬引导员的面,冷不丁地冒出了他的幻想:“如果这家伙一不小心跑进雷区,轰,咱们是不是就能吃到狗肉火锅了?”军犬是前线相依为命的战友,何况那军犬还立过战功。军犬引导员一听急了,松了牵狗绳,追着胡班副满坑道乱钻。
1985年清明节,广州《羊城晚报》资深记者李春晓到边防采访,得知我们部队流传着这首战地诗,便让我与她寻找战地诗的作者。那诗本来就是你一句我一句凑的,找了几天自然也没有找到谁是具体作者。但我讲的几个发生在身边的故事还是感染了李春晓,她让我把故事写下来,只用一个晚上就改出了一篇出色的通讯《追踪一首战地诗》,先是刊登在《羊城晚报》头版头条,第二天又被《解放军报》在同样位置转载。战地诗由此传遍全国,通讯还获得了全国好新闻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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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群在抗洪抢险一线(资料照片)。(新华社/发)
□1998 年,本文作者贾永在雨夜采访抗洪部队指挥员。(新华社/发)
1987年,我从军校到《中国青年报》实习,正赶上大兴安岭发生特大森林火灾。报社安排我跟着雷收麦、李伟中、叶研三位记者到火灾区采访。之所以选择我这样一个刚刚到报社实习不久的新闻系学生赴灾区,是因为我的指导老师、中青报国内部副主任杨浪深知重灾害来临部队肯定会冲在前面。更重要的是,杨浪有过边境反击作战参战经历,了解像我这样上过战场的军人敢冲敢闯,能吃苦。
果然,大兴安岭火灾报道采访的艰难程度不亚于打仗。大火过后,漠河县城就像经历了战火一样,几乎全是废墟。而当地的诸多机关还在以封闭的思维进行新闻封锁。在各种限制和阻挠面前,不少记者只得离开灾区。我们四个坚持留下来了,我们不甘心让这样一场重大的灾害留下一段不为人知的空白记录。
火场,坟场,废墟……白天,我们努力从第一现场寻找第一手材料;晚上,我们与40多个灾民一起,睡在寒冷的帐篷里。
1987年5月30日中午,正当我们拍摄与数万忍饥挨饿的扑火队员形成鲜明反差的当地招待所小餐厅大吃大喝一幕时,遭到了有组织的围攻,四个人被执法人员“询问”了两天。
老百姓心里是有杆秤的。也许是从我们的行动中悟出了什么,越来越多的灾民向我们敞开心扉直陈真情。端午节,住在帐篷附近的母女俩用亲戚送来的四个鸡蛋中的两个慰问我们。
当时,我们作为最后离开灾区的记者,每人带着厚厚两大本详细记录了大兴安岭灾害的采访笔记和十几筒摄有灾区各种图像的胶卷登上南去的列车,大火已经全部熄灭。在大兴安岭地区首府所在地加格达奇,林管局的一位副局长居然找到了我们下榻的小旅馆,告诉我们第二天林管区将召开常委会,反思火灾和救灾。而当时在漠河招待所发生冲突的时候,这位副局长是想赶我们离开的。实事求是地讲,大兴安岭林管局的领导大都还是不错的干部,文化水平高,也比较民主,反思也很中肯。但是,当时僵化的体制和改革的滞后导致他们沾染了很多国有企业管理者的通病。一场大火,映照出了体制机制的种种弊病,映照出了官僚主义的种种表现,也映出了当时的人们认识自然的种种局限。我们的三篇报道直指这些深层矛盾,标题为:《红色的警告》《黑色的咏叹》《绿色的悲哀》。
文章发表后,产生的反响远远大于预料。在哈尔滨,甚至发生了抢购中国青年报的风潮。那位大兴安岭林管局的副局长被追责免职后,还给我们来信,说他曾经为难过我们,但我们的报道对他的描述还是客观公正的。他已经让正在准备参加高考的儿子报考了他的母校林学院,毕业后继续从事林业工作。“三色”报道获得当年的全国好新闻奖特别奖。迄今为止各种版本的新闻教材,也都把“三色”报道作为研究灾害报道的范例。
□1987 年5 月21 日,在大兴安岭火灾西部火区执行任务的解放军指战员和森林警察正奋力灭火。(新华社记者 王建民/摄)
当时有人说,贾永运气好啊,当兵赶上了边境反击战,得了个新闻奖,实习遇上了森林大火灾,又得了个新闻奖。事实上,对我个人而言,收获最大的是,大兴安岭火灾报道深深地影响了我的新闻观尤其是采访作风。套用一个物理学观点,在此之前我是零度的冰,但“三色”报道之后,我成零度的水了。由零度的冰到零度的水,这个变化过程需要“融解热”。对我来说,这个“融解热”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中国青年报》的熏陶。那样一种视新闻事业重如泰山的理想追求,那样一种充满正义与激情的业务氛围,那样一种求真求细求实的采写作风,让人刻骨铭心。
2018年底,媒体点评改革开放40年新闻界大事,“三色”报道榜上有名。它之所以成功,或者说能够经得起历史检验,最重要的在于它的客观公正。而这种客观公正又来自扎实深入的采访。公正是记者的良知,落实到工作中,最基本要求就是:必须以平等的态度与方式对待新闻事件的当事各方,始终做到公正无私、不偏不倚,尤其不能以一己之利代替社会良知,更不能以一孔之见假冒民意替代公论。
1991年早春,我参加西藏和平解放40周年报道。当时的背景是,一些不了解中国实际情况的国外政客和媒体对我们国家尤其是对我国西藏的人权问题多有指责。我国政府为此明确提出:对于一个民族来说,人权,首先是人民的生存权、独立权、发展权。
那么,怎样才能在报道中体现这一主张,既为西藏真实的人权状况提供有力的佐证,又能巧妙地对国际上关于西藏人权的种种毫无根据的舆论予以回击?我没有像很多记者一样直接飞向拉萨,而是沿着青藏公路乘汽车边思考、边采访、边往拉萨赶。那是一次艰难的行程,夜宿海拔5000多米的高原兵站,患了感冒的我几次被缺氧击倒。
这次差点丢掉性命的行程,使我获得了一个重大发现:连通内地与拉萨的两条高原公路,原来是一个巨大的“人”字:一“丿”,川藏公路;一“乀”,青藏公路。
拉萨有史以来的第一辆汽车,是早年统治印度的英国人赠送西藏地方政府的,开到中印边境就开不动了。为什么呢?没有路啊!所以不得不拆成零件用牦牛运到了拉萨,并且,那辆汽车之后几十年再也没有开出过拉萨城。但是,共产党人却给西藏没有通向内地的公路的历史,画上了句号!
正是这两条被藏族同胞称之为“彩虹”,颂之为“金桥”的高原公路,构成了西藏生存与发展的生命线,成为他们心中“托起太阳的哈达”。
联想到当时的国际背景,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这篇报道的正确之路——这便是属于全人类的这个巨大的“人”字:一“丿”一“乀”,一个巨大的“人”字雄居全人类公认的世界屋脊之上。一“丿”——川藏公路;一“乀”——青藏公路。
结束拉萨的采访,我又沿着川藏公路,回到了内地,采访筑路英雄。为了修筑这两条路,4000多个英灵化作了生命的路基;为了守护这两条路,1400多个年轻生命永远地留在了苍莽高原。正是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所付出的巨大牺牲奉献,使百万西藏人民真正获得了人的幸福和人的尊严!人世间还有比这更伟大更崇高的人权吗?我把我在采访过程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全部融进了这篇《壮美的人证》。通讯播发后,有专家撰写评论指出,这是一篇证据确凿的批驳西方“人权卫士”的檄文。评论感叹,整整40年,那么多人走过青藏、川藏两条路,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个“人”字呢?
2016年,作者贾永在内蒙古伊木河边防连采访。
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做客人民网“老记者访谈”。
2007年,作者贾永在嫦娥一号发射现场。
我想,如果这一发现属于我的话,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样一种采访让我获得了自己的发现,进而也获得了属于我自己的联想。
有人说,军队只有两种状态:战争和准备战争。战争的危险性人所共知。即使在和平时期,每逢危难时刻、危急关头、危险现场,肯定会有军人冲在第一线,军事记者也就很自然地会出现在第一现场。
那一年,我参加了新华社首届青年记者读书班,时任新华社副社长郭超人担任班主任。每当超人同志与大家座谈的时候,我眼前出现的几乎都是超人跟随登山队登抵海拔6600米高度的形象——西藏14年,走遍了那方高原的超人为新华社记者树立了榜样:到新闻的源头发现和追寻新闻应当成为记者最基本的采访方式。尤其是军事记者,他的工作状态应该简单而又干脆,也就是:时刻准备出发,时刻迎接挑战,时刻投入战斗!
1998年长江流域特大洪水,涌现出一位年轻抗洪英烈——李向群。但是,宣传李向群事迹的时候,已在当年年底,人们悬了几个月的心早已经随着远去的长江洪水平静。如果仅仅把李向群作为抗洪英雄来宣传,不大可能产生轰动效应。广州军区介绍情况时反映,经核实,李向群档案上的出生年月搞错了,为了当兵,家里当初把他的年龄改大了一岁,李向群牺牲时本来只有20岁便成了21岁。部队和家人都希望宣传的时候能把这处错误改过来。我说这样好,应该尊重事实。当然,我这样说也有自己的考虑。最初接触李向群的事迹,总觉得这个只有一年零八个月军龄、八天党龄的年轻士兵不仅故事太少,而且难以为他的事迹找到一个可以有作为的主题。20岁,无疑是有某种象征意义的。1978年至1998年这20年,也就是李向群从出生到牺牲这20年,正是我国实行改革开放的20年。这个小小的插曲,为这个典型的主题定位提供了重要依托。
在广西桂林李向群生前所在部队,师政委陪同我在营区参观,指着一条清澈小河边的一片菜地说,这是李向群生前的菜地。我问政委小河叫什么河?他说叫相思河。我又问,流向哪里?政委说是漓江。那年夏季,我曾在长江抗洪一线采访50多天,对那一江洪水有着强烈的印象。那几天,我就像古时的贾岛琢磨“推敲”时一样,不停地思索如何把“长江”“漓江”“20岁”这样一些要素联系起来。后来到了海南琼山李向群的家,推开李家的后窗,一条大河出现在了眼前。李向群的父亲告诉我,这条河叫南渡江。那是我第一次到海南,过去只知道海南岛有条与五指山齐名的万泉河,不知道另外还有这么一条美丽宁静的南渡江。凝眸椰林下清清的江水,我的视野顿时宽阔了许多。20岁的年轻人,与改革开放同生共长的一代,也是被称作“小皇帝”的一代。当时,正值那一代青年进入军营。他们能不能经受艰难困苦的考验?能不能担当时代赋予的重任?一直是许多人心中的一个问号。作为他们这代人的一个缩影,李向群以“20岁的人生跨越”和“20岁的生命礼赞”拉直了这个巨大的问号。有了上述发现,我知道,我们捏住了这个典型的主题主线。我在采访本上当场写下的一段话,后来成了通讯的开头——
长江、漓江、南渡江,三条河流呼唤着同一个名字;
荆州、桂林、海南岛,三地人民呼唤着同一个名字;
从去年悲怆的盛夏,到今年忧伤的早春,在他的家乡,他的军营,在他长眠的大堤和永生的江河,人们一遍遍、一声声呼唤着他——李向群!
一个只有8天党龄的党员。
一个只有20个月军龄的士兵。
一个只有20岁韶华的海南大特区青年。
一切都是那么短暂,留给人们的,却又那么绵长。
三个部分的小标题是:滚滚长江永远记住了他的名字;静静相思河永远记住了他的名字;清清南渡江永远记住了他的名字。用三条河流串起英雄李向群的短暂人生,为通讯增色不少。这,就是发现与联想的力量。
“8月14日、8月15日”,如果把这样两个日子放在一起,意味着什么?1900年的8月14日,侵入北京的八国联军在天安门前“阅兵”;1945年的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时空相隔45年,时间相隔一天,一个民族的情感却大相径庭。2000年初,策划迎接新世纪新千年报道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这个题目,就让记者写,结果记者因故没写成,我那天也正好有事,就没有写。我那个后悔啊!我总不能为这个题目等上百年千年吧?
直到2005年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的时候,我和同事徐壮志终于将这一发现了很久也思考了很久的主题,写成了评论《从“八一四”到“八一五”》。上海《文汇报》反馈称,文章“显示了新华社记者通晓古今的知识和把握现实大局的能力”。
发现,是记者的基本功。但是,如果没有深入思考所产生的联想,发现就很容易擦肩而过。因此,我们既需要用眼睛去发现,还需要用心灵去感应。只有那些思维活跃的人,才会产生丰富的联想。也只有那些善于思考的人,才能够融会贯通。与发现相比,这种思考的过程往往更加艰苦。但是,有了发现又有了建立在深入思考之上的联想,肯定会写出不一样的作品来。
也是1998年抗洪的时候,我在想,这样一个大洪灾之年,在千里长江大堤之下,有没有一个头顶一江洪水平静生活的小村庄?如果有,不正是改革开放20年国力之增强、党和政府的防洪举措之得力、百万军地抗洪大军决战决胜信心的生动体现吗?结果,还真找到了一个这样的村庄,而且素材远比想象得更加丰富。那是在湖北,有个在长江大堤下安然生活的村庄。这个村庄曾在1954年长江分洪时被淹没,村里的土地被猛烈的洪水冲成了一个巨大的坑,几十户人家由农民变成了渔民,村子也由此改名分洪村。我们的设计是,在长江最大一次洪峰到来之际,写一篇散文式的特写。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村民们看到记者太辛苦,热情地拉到家里吃饭,耽误了点时间。当时不像现在全天候发稿,写出的稿件不太满意,发稿太晚又影响采用,结果也就浪费了一次绝好的发现与联想的机会。这也说明了“笔头”的重要性。精彩之作必有神来之笔,好记者必须有倚马可待的功夫。
有人认为,在当今碎片化阅读时代,文字不那么重要了。这显然是个误区。科技的发展,看似降低了信息传播者的门槛,却并不意味着降低了职业新闻人的素质要求。事实已经证明,在新媒上最活跃、走得最远的,依然是那些真正经历过正规职业训练的媒体人。新华社总编辑何平同志为此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今天的记者不仅要有“指尖”之力,达“刷屏之效”;更要有“笔尖”之功,能“妙笔生花”。一个优秀的记者应当既是“大手笔”,又是“键盘侠”。
“书生报国无他物,惟有手中笔如刀。”许多年前的一个记者节,我曾为《中国记者》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十个关键词决定记者能走多远》。这十个关键词是:正义、勇敢、亲民、公正、律己、敏锐、求实、创新、超前、博学。事实上,这也是我将近40年记者岁月的不变追求——虽不能至,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