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河

2019-12-10 10:04北野
民族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山岗白云

北野(满族)

过长城

过长城,向北,匪寨和寺庙渐多

高崖上,旗帜晃动

青头皮的是和尚,长头发的是寨主

那边说:替天行道

这边默念:阿弥陀佛

度人,杀人,虽然干的活不一样

但都让人不知所措

我知道流水无情,星辰隐秘

每个人命里都有劫数

禅门和寨门,摆在同一座山岗上

入我门来即是信徒

斯世纷乱,我倒底该信谁呢?

向南的路,大海连着被淹死的国

向北的路,黄沙埋着被毁灭的国

中间的群山,藏着聚义厅,肉蒲团

藏着殿宇,梵香,大王坟

外八庙的金顶上,有人举着火把

在半夜刮金粉

那是从东瀛偷渡来的贼人

避暑山庄楠木殿里,皇帝枯坐

夜夜悔恨不该轻信了一个

甜言蜜语的女人

待到月黑风高,一伙良民啸聚

天灾就变成了人祸

风捶着石墙,一遍遍喊:孩子回家吧

无动于衷的人里

有刀头舔血的匪,也有修行多年的佛

我的北国啊

此去关山千里万里,风中消失的

都是命运中的过客

武烈河

捞苔藓的汽艇,在夜幕里

突突突地响

它代替了龙旗隐晦的官船

对一条河的发言权

夜钓的渔夫,顺着河岸溜鱼

他尖着嗓门喊叫

像一个兴奋的太监

我在河边的阴影里,看着对岸

芦苇招摇,半明半昧

白鹳在它的深处建了一个新巢

取代旧巢的,是水幕里

一盏雪亮的探灯

虹光流入河水,星空泛起无语的漩涡

宫门今夜早早关闭

演皇帝的人,是一个阴阳脸青年

他在凉亭吃烤鱼,喝啤酒

脸上的油彩,浮起前朝的乌云

高崖上的魁星楼

需要为鹅冠道士反复表白

才能猜透举子们隐秘的未来

而送急报的驿马,是从京城赶来的

马蹄激越,哒哒哒敲着黑暗的石板路

时间的肚腹里,像有一双手伸出

一路洒着冰凉的铁钉

这些尖锐的芒刺,一直扎进我心中

草 原

在冬天,牦牛习惯用卷舌音吼叫

肚子里的冰渣水

像一串碎玻璃,缓缓流进暗处

皮毛直立,雪块滚下双肩

牛车拖着毡房行走

猎狗在天边,舔着车辕上的冻肉干

牧人念诵,牧人一遍遍念诵啊

额头上漆着太阳的光

在白云和蓝天的湖水之间

它们是新生的废墟,流水的枯骨

它们是天堂里宝石一样的黑暗

我原本骑着马,孤身一人

在时间中远行

我原本领着一群马,铺天盖地

卷入命运和风暴的中心

我原本死过多次

今天就再死一次吧,无非是

大声唱歌,用一场身体里的雪崩

和群山雪亮的峰顶相撞

被卷入人世间,突然喷涌而出的

一阵狂风,然后安静

然后,无声无息

天 鹅

我遇到一片荷塘,车水马龙

人来人往。它们用一个集市的喧嚣

做笼子,把所有舞台都装走了

但它们是无声的,我突然听见一幅画

在风中发出脆响

——云雾的秩序,花朵在开放

池塘的镜子里,木屋像倾斜的月亮

握著鹅管笔的女仆,学会了沉思

她在草地上

一点一点描出了孩子、流水和阳光

我仍感受到天鹅的存在

它丝绸一样的呼吸,它怯弱的力量

它撩起的水皮,在洁白的鼓面上

撒下了一层薄霜

现在,我要把它拴牢在日常的

芦苇之后;我要给它一个虚构的窝巢

吊在月光里,让晚风轻轻摇晃

——谢谢,你这个枯萎的荷塘

饰 品

我用鹿头做壁挂

白云退却。能得到草地的,另有其人

本来它在啃食,啃尽书中

所能描述的一切花草和针藻叶

《进化论》记录下了它身上的阳光

和斑纹,那就叫它“进化论”吧

这个迷人的少年

但它,却把头伸进了《植物论》

想从中找到一个食谱

但一对漂亮的长角,却卡在了

读书人的窗口

透明的橱窗中央,它的卧姿上

盖着一束追光

我听见它呦呦的叫声

像个无力的童子,纤细的身子

好像站在月亮的梯子上

两支鹿角,在风中轻轻晃动

为我送来源源不断的草地

和月光的碎银

这个忘记了奔跑和飞翔的麂子

野台子戏

月亮吊着嗓子,在天空说

“湖里陷住的马蹄,层层叠叠

只有人的影子是蓝的”

当月光落回湖底,埋伏在草莽中的人

都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锣鼓的光,像一条细细的马尾线

从琴孔里抽出

把眺望的脖颈,一个一个勒住

夜深的时侯,我仍然不适应回头

树枝上坐着的孩子,唯一不被

灯光锁住,他身在世外,张牙舞爪

仿佛一个人正逍遥于崇山峻岭

“你知道,许多事都注定要发生

你用桃花的名字来此,除了

映红我的脸,还要带走我的心!”

桃花遁去。萤光沸腾

锣鼓骤停时,水袖垂直,盔甲转暗

一个女子在台角低低抽泣

此时月亮正进入云中

我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

遂向暗处说:“我今生要死死记得

你的好,你在虚高处,要慢慢谢落才好”

……星月摇荡,似有簌簌声

鹿鼎记

据说,猫和鹿的血缘很近

我知道猫的来历,却不知道鹿

现在,它翻过山岗,突然就来到了

我的面前。我想,我们曾经驯服过的

那些动物,基本上都是失效的

当它看见我,我已消失,或者我等同于

另一个不可解的兽类

它兀自惊觉,跳开,被迫冲上山岗

陷入遥望和逃命的幻觉

我意识到,它的茸角会无比锋利之时

它的颅腔里正涌起一股热血

树身里的斧头,转眼成了明晃晃的锯片

它愤怒,挣扎,眩晕,但这些

都基本无用

我们在风中,扯着一片抖动的丝绸

看着颜料喷洒一地,变成水和火

我为此理解了它的舞蹈和狂奔

理解了它在我怀里,惊恐地尖叫

变幻出的各种腔调

但我还无法理解,它血液里蹲伏的

倒底是什么?薄命的王子

寂静的公主,恋爱或飞翔的孩子

在断崖和草莽间急速隐遁

——更多的图谱,需要通过草木的瞳孔

繼续变形,最终得到确认

或只剩下我,我们

披着鹿头饰物,呦呦低唳,等着一群

头角明媚的牡鹿,从夕阳里返回

军马场

通向内蒙古的山岗是裸露的

一群马的头露出来,雷电,白云,草莽

马背上的士兵,锈蚀斑驳的脸

出没于危崖和粗砺的岩画

长枪和牧鞭都不见了,他们臃肿的

身影,被狼群追赶成了碎片

仅仅三百年,顺着风声,亡命天涯

长鬃挽成一百根辫子

錾刻在骷髅上的胡笳,镶着金花

此时,羯皮鼓也是无用的

含雨的乌云,带着电光,滚滚而来

等雷雨停歇,焦糊的马骨

灰蒙蒙站在山岗上,而牧人的身影

已变成了白苍苍的雪光

草原奔马

马厩已空

昨夜歇过的那些神,都已跑光

它们在时空外的草地上

滑动,啃食白云中寂静的草尖

在星宿间抬起头

也可能这一生,都一动不动

当心中的闷雷响起,它们两肋突出

痛苦转为长嘶,白云的涟漪

就迅速扩大成了雷声滚滚的乌云

奔跑。整个北方都震动

河谷里的巨石冲出阴影,天空火光闪闪

远方到达。而眼前的世界

又瞬间成为远处

偶尔,我也骑上其中一匹

这是愚蠢的行为,但冒犯并不被掀翻

当风声通过双耳灌满全身

你会觉得,只有飞翔,才能独自冲出

被幻觉捆住的一切束缚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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