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

白公（土家族）

秋夜是美丽的，秋夜的美丽是夜光赋予的。你看，月光、星光、灯光……交相辉映，共同扮靓城市，让人们在夜光搭建的舞台上尽情欢娱，表演各种节目，展示生命的精彩。

恩施一位负责环卫的官员说，这个城市如果三天不清扫，垃圾就会淹到我们的脖子。一位爱诗的司机说，夜行时发现了这粒光点，我们的眼睛就亮了，它带给我们清爽、温暖、安怡和馨香。那一刻，疲惫和沮丧随风而去……

我是从一个清洁工的身上感知那粒光亮的。她叫高嫂，五十出头年纪，黑瘦矮小，满头花发，额上的皱纹多而密，穿着不合身的绛红色工装。说实话，除了她背上的亮带有时能灼亮人的眼睛外，别的都不惹人注目。但是我要说，这是一个很不简单的女性，是一个合格的优秀的清洁工。

什么叫不简单，我的理解是，长时间反复地把简单的事情做好，这就叫不简单。高嫂干清洁工29年了，29年，10500多天，天天与公路为伴，不停地清扫，下雪绞凛从不间断，刮风落雨从不停步，打雷扯闪从不退缩，这对人的坚韧和顽强是个挑战，只有强者才能赢得这场挑战。高嫂是强者，她赢得了这场挑战。

回想和高嫂的初次接触，竟然是尴尬作为媒介，想来哑然失笑。我那天从餐馆出来，把一团揩嘴的餐巾纸扔在人行道上。正巧，高嫂在清扫人行道，她走过来“拿住”了我，二话不说，罚款20元。其时，有好事者围拢来，我随便掏出50元钱递给高嫂，赶忙离开，我要逃离，50元钱不会使我痛，使我痛的是难堪，我要逃离难堪。背后传来高嫂的喊声和脚步声，“大哥，找你30元钱，还有条子。”我加快了“逃窜”的脚步。

第二天早上在家门口的小餐馆过早，遇上高嫂的两个姐妹，彼时我感到胸中的郁闷和淤堵应该发泄了，便一股脑儿倾泼过去。意思是你们清洁工的本事就是罚款，以罚代管，罚款也罢，是不是一碗水端平了？另外，应退我的30元钱和一张收条现在都还没得到哩，该不会是有人揣了腰包吧？

两位女清洁工见我有点激愤的模样，不禁笑出声来。她们说，大哥莫急，我们跟你解释。听完她们的述说，我心里的激愤已荡然无存，且为自己的“丑陋”感到羞愧。

清洁工对乱扔纸屑等不良行为的罚款是刚性制度，执行这个制度要求不走样，还要一视同仁。高嫂她们每年在旗丰街收罚款不算少，每一笔都足斤足两，不缩水，不打折。最近的一些年份罚款相对少了，高嫂认为这里面就有严管的作用，假若只是软宣传，而无硬制度，清洁卫生绝不会一年好于一年。

圆脸女清洁工接着举出一个例子，一个饭馆的女老板倚仗亲戚在街道当干部，每天都把洗碗水洗菜水泼在门前人行道上，脏兮兮不说，还给路人带来麻烦，滑溜溜，跌倒了好几个人。高嫂上门制止并处罚款，女老板毫不在乎，我行我素，影响极坏。那天，高嫂带环卫处和工商所领导以及那个街道干部上门了，女老板见状，自知斗不过高嫂，便把罚款乖乖儿掏了出来。这颗钉子一拔，整条街的清洁卫生便向前进了一大步。

至于清洁工收的罚款，一分一厘都是要上交的。收款有据。她继续说，高嫂这么多年收的罚款都是上交了的，自己没拿一分一厘。不仅如此，她还捡了不少好东西，包括项链、戒指、金耳环、香烟、手机、人民币、自行车等等，都是交给原主了。她这人干净得很。她经常说，清洁工是净化环境的，本人屁股里流鲜血，怎么给人家诊痔疮。自己心灵有污垢，如何打扫别人的脏地？昨天高嫂给您退钱和给收据时，您走得太快，没能赶上您。您放心，高嫂肯定要给您的。我打保票。

我望着两位女清洁工没说话。我说什么呢？我为我的狭隘和偏激而羞愧。说实在话，我原来对清洁工不太了解，世俗眼光影响了我对她们的评价，今天看来，清洁工是一些正直的人，虽然她们处在社会的最底层，但她们的人格和品行是高尚的。

我走出小餐馆，抬头望天，天空是一片纯净的蓝。突然，高嫂从那片蓝里走出，向我走来，愈走愈近了。她站在了我的面前，竟是如此之高大，而我，却愈来愈小。

今天早上，高嫂打来电话，约我下午五点半在王朝大酒店门口碰面，把30元钱和收据给我。并向我致歉，说早就应该给我的，这几天事情太多，还有些事挺“砸头”，恼心，应付那些事占了许多时间。

下午5点20分，我冒雨赶到王朝大酒店门前。大雨是突然而至的，不少路人抱头鼠窜，风起了，刮得落叶和尘渣乱飞。我以手遮着眼睛，阻挡灰尘进入，心里想，这种天气，高嫂未必能赶来。

“大哥”，我转头一看，是高嫂，她戴着斗笠，披着雨衣，拿着扫帚，提着铁铲过来了。她走到我面前，抱歉地对我说，大哥，对不起，现在才把钱和票给您送过来。

她解释说，那天您走得太快了，没赶上您。后来，听我两个姐妹说，您住在荣光家园小区，我就去问小区的保安，保安说，要问物业的萧主任，萧主任又恰巧外出了，手机打不通，一直等到她回来，才得到您的手机号码，才联系上。我每天都到小区门口的小餐馆去吃小笼汤包，以为能碰上您，但一直没遇上您。唉，耽搁久了，真不好意思。

望着她歉疚的样子，我的心滚过一层感动的热浪。这是一个真诚纯净的女人。她的存在，不啻是洁净了街道，还修复了那些破溃的精神之堤，滋润了那些皴裂的心田，引导和校正了那些迷惘的眼睛与灵魂。

高嫂把钱和票递给我，我接过来的一瞬间，瞥见了她的手。我不由得微微颤动了一下，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黧黑，黑如煤炭;粗糙，如花栎树皮，手背皴裂，渗出生血;手指头粗实、浑圆、笨拙，如击锣的木槌。当年这双手决然不是这个样子，一定是细腻、白嫩，纤细如葱。从手的变化，就可看出她生命的历程。严酷的岁月改变了她这双手，艰辛的生活雕塑了她的内心，青春的风采、忘我的劳作、倾力地奉献、生命的历险，还有生活的酸甜苦辣，全在这双手上显现。

高嫂见我在瞧她的手，便不好意思的收在背后。瞬间，她又摊在我的面前，对我说，清洁工的工作确实辛苦，我们的手就是最好的说明。

高嫂和另一个清洁工负责旗丰街两公里的清扫，她们各管一个单边，以公路中心为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不间断地劳作，尘土、纸屑、垃圾、渣滓，要通通地清除干净。“我们大年三十都要搞半天，吃了团年饭都要上街清扫。”夏天里，她们顶着烈日干，汗水浸湿衣衫，紧紧粘在身上，一点也不舒服，她们全然不顾，用毛巾揩了揩咬眼的咸汗，继续扫;秋天里，风卷落叶满街飘，清洁工们一张一张地去捡。弯腰久了，高嫂落了个腰痛病，有时一勾腰腰杆就像断了似的痛，每当这时，她就要坐一会儿，用拳头捶一阵子腰，稍好点了，便继续捡;冬天最难受，皴裂的手被雪水浸久了，红肿生疼，血滲出来，把手套都濡湿透红了，结了壳，要退出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时把小嫩肉也拉掉了，痛得她直咧嘴，倒吸冷气。

对高嫂她们来说，最痛的还不是身体所受的磨难，最痛的是事情干不出来，街道肮脏不堪，路人指责她们，那时节，她们羞得恨不得钻地缝。高嫂是个很要强的人，觉得事情做不好，愧对路人，愧对自己的心。因此，她拼了命也要把事情做好，把任务完成。

高嫂还有一件自感最痛心的事，就是行业歧视。她是最看重自尊的人，视自尊为生命，谁鄙视清洁工，或者自视高贵，居高临下训斥她，她便不顾一切地上前和对方较劲，直至对方服输，认错。后来年纪大了，她收敛了冲劲，但她不会给轻蔑者以好脸色，她把义愤变成了更加努力的劳作。她说，做清洁工我只要自我感觉好就行了，每遇那些乜视，我的心里就会说，我的心灵比你高尚，真正下贱的不是我，是那些自认高贵实则虚伪的心。

听着高嫂的述说，我忽生感慨：她外形瘦小，内心却如此之强大。她强大的内心是靠什么支撑的呢？我想问问她，但终于没有问。她先前说今晚要加班，不能耽搁她太久了。

我后来还是找到了答案。高嫂内心的强大源于她的感恩和爱。她感恩隔壁的谢大婶，是谢介绍她当上了清洁工;她感恩丈夫，几十年风风雨雨，始终不弃不离，为她捧一颗初恋的心;她感恩父母、哥哥和弟弟，当年修屋，他们都来了，帮她把屋修起了才回家，现在还欠哥哥和弟弟几万元钱，他们不要她还了，只要她过得愉快;她感恩学校，当年两个儿女读初高中，学校免了部分学费，还给两姐弟助学金，使夫妻俩的焦虑冰雪消释;她感恩社会，经济发展，路况变好，原来是“光辉（灰）”泥石路，现在是光洁平顺水泥路，清洁工原来上路像灰老鼠，现在灰尘少多了，清洁工的劳动条件和待遇都有很大提高，“我们越来越受到社会的尊重了。”“我的亲人和那么多好人都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我当然要為他们创造一个洁净的环境。”感恩生大爱，大爱成力量之源泉。高嫂做起清洁来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雨住了，天空呈洗涤后的分外清朗。夜的脚步渐渐走近。白日似乎不愿立即退却，欲展现最后的精彩。幽蓝的天幕下，远山的轮廓逶迤且清晰。星星出来了，小眼睛眨呀眨的。月亮暂未露脸，鹅黄已染东天。城市的灯渐次亮起来，映在清江里，开出了细碎的银花。

高嫂向我道了别，转身向前面的街道走去，左手握帚，右手提铲。我没有离开，站在酒店门口，望着她略显佝偻的背影，她背上绛红色工装的亮带闪耀着银白的光，渐渐地，她背上银白的光消逝了，我知道，高嫂那粒光点已融入斑斓的夜光丛中去了。

责任编辑 陈 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