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

2019-12-10 10:04乌雅泰
民族文学 2019年11期

乌雅泰(蒙古族)

我经常想起一个男人。真是相见亦无事,不见常相思。

我们相见是在五十多年以前。当时,正值“文革”后期,我所工作的报社已经被军事管制,在军管会的支持下,造反派成立了革命委员会。蒙汉两个编辑部的编辑、记者的大部分人都成了“牛鬼蛇神”,轻的被送进了学习班或去印刷厂劳动,去毛泽东思想大学校,重的被“群专”。蒙汉文两张报纸由本报社造反起家的排字工、校对员和外来的造反派编辑出版,留在岗位上的老编采人员只有三五个。因为我刚从校门出来,家庭成分也好,便被留在编辑部,并从蒙编部被调到汉编部工作。由于动乱,编辑部的办公条件很差,我和三位同事在大会议室的半块乒乓球案子上各踞一方编稿。

一天,报社革委会负责人领着三位年轻人来到我们宽敞而又空荡的办公室。他们是刚从内蒙古蒙文专科学校毕业被分配到我们报社工作的学生。一个高大魁梧,一个微胖,另一个则矮小又瘦弱。他们年轻的脸上显露击稀奇而又惊异的神色,以为汉编部里全是汉人,便用蒙古语低声地议论着,他们怎么连办公桌也没有啊……

发表议论的那个高大魁梧的蒙古汉子叫阿云嘎,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我俩成了酒友、文友,更是肝胆相照,无所不诉的挚友。

如今,阿云嘎调离我们共同工作和生活三十多年的小城已有十多年了,可往日交往的琐事和友情,时不时地涌上我心头,渴望相聚畅饮,互诉衷肠的念头经常折磨着我。和阿云嘎相识没几个月,我便去了五七干校劳动。两年以后重新回到报社,从那以后我们才有了深层交往。

阿云嗄来报社没几年,发表了他的处女作《鄂尔多斯的春天》。在鄂尔多斯市写春天的蒙文诗歌很多,但都很平淡,读过以后很快就会忘掉。然而,老阿的这首只有三十二行的短诗,却以别致、独特、新颖吸引了我,时隔四十来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记忆犹在。老阿出生在鄂尔多斯的鄂托克旗,他的童年是在干旱少雨、黄沙延绵的荒漠草原上度过的。他以渴望和激情,呼唤着雨露,企盼着草原五畜兴旺,祝福着牧人的幸福。老阿在这首处女作中的那浑厚的情怀,那独特的感受,只有在那种环境里生长的他的笔下才能那么自然而又流畅地跃然纸上。老阿的第一篇蒙文小说《老鹰谷》,发表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诗歌和小说不能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衡量其分量。我觉得,这篇小说只是述说了一个简单的故事,较之他处女作显得单薄和稚嫩。但我认为,它毕竟展示了老阿的写作从单一的体裁步入多类体裁的未来,是值得可喜可贺的。当时,我也正从诗歌写作转入小说、散文创作,并开始用蒙汉两种文字发表作品。老阿见我还能用汉文发表作品,似乎很羡慕,在闲聊时多次提出了同一个问题:我们俩是从一个学校毕业的同等学历,你的汉文是怎么学来的?我只好真诚地告诉他,我小时候的汉语言环境比你的好,这对学习其他民族的文字,语言是很重要的基础,要多读汉文的中外名著,读书时手头要有一本字典,不放过一个生字生词,不但要会读会写,还要通过前后文字和情节,准确领会词义。这不但能提高我们的文字功力,还可以提高写作技巧。老阿对我的话深信不疑。

“文革”中,报社几度搬迁,劫后余生的图书资料堆放在会议室里,无人问津。有一天,老阿我们俩闯进会议室,如狼似虎地翻腾着落满尘土的图书。我选到了自己十分喜爱的贺敬之、闻捷的诗集,老阿也找到了不少自己喜爱的书 。他手里拿着《战争与和平》中的一册,我也拿着一册,各自去找另外的几册。他看着我手里的一册,乞求般地对我说,老乌,把你那本给我吧,我真想认真地通读这部世界名著。我以他读完之后我也读一遍为条件,帮助他找齐了这部巨作。半年以后,老阿送来那套书的时候对我说,我确实是抱着字典读完的,虽然费时又吃力,可受益不浅啊,不浅啊……

进入八十年代之后,老阿的蒙文小说不但在数量和质量上有了稳步的升腾,三次荣获“索龙嘎”文学一等奖,汉文作品也时常与读者见面。

老阿的作品,不管是蒙文的还是汉文的,我每见必读。他的小说,大都是人物不多,单线发展,没有离奇的情节,没有大起大落,没有怪诞的悬念,也不哗众取宠。有的却是善良、仁爱、宽容,还有蒙古人,主要是戈壁草原上的牧民,对现代文明的渴望和追求。他的《大漠歌》《吉日嘎拉和他的叔父》《浴羊路上》《送禮》《僧俗人间》(长篇)等作品,不但如前所述,而且还向人们揭示着作者本人的人生观、为人处世的哲学、热爱生活、热爱家乡、珍惜人生、忠厚坦诚、永远刻苦进取的纯真而又美好的心态。他给读者描绘的作品背景,大都是如他故乡那样的沙漠或荒漠草原。但是,因为有了他笔下呼之欲出的主人翁的善良和勤劳,又加之他细腻的描写,那些寸草不生的沙丘沙梁,干旱少雨的草原,显得格外美丽可爱。

在将近半个世纪的交往,我真切地体验到,阿云嘎的人格品位和作品魅力,像乳水交融,相得益彰,在我心目中塑造了平凡而又光彩的形象。

阿云嘎在接人待物中,处处表现出忠厚,是那种带着坦荡和憨气的忠厚。“文革”后期的一天,东胜体育场有大型活动,其中有摔跤项目。报社领导可能是考虑到阿云嘎块头大,又是蒙古人,便指定他参加摔跤。他的对手是体委专业摔跤手阿木尔巴图。摔跤手虽然不如老阿壮实,可人家毕竟是专业的,技艺全面。老阿扑上去总是让人家摔倒在地。他爬起来又扑上去,再被摔倒,他爬起来再上。我坐在看台上,心里很不是滋味。事后我责怪老阿说,人家是专业的,你明知不是对手,为什么不知难而退,一次又一次地去让人家摔倒,怪丢人的。他嘿嘿地笑着说,没事儿,领导叫我上我就上,被摔在地上屁股很痛,但挺有意思。那满不在乎的憨态,像纯真的孩童一般可爱。

和阿云嘎一起分到报社的还有他的两个同学,他们三个都抽烟。可是他们的月工资才三十几元,在食堂买饭吃,购置日用品,经济拮据的他们只能抽廉价的两毛来钱的“太阳”烟,而且时常“断顿”。“断顿”的时候,他们不好意思向别人讨要,只能互相搜身、抢夺。为了互相提防,他们藏烟的花样很多。胳肢窝、马靴腰子、背心贴身处都是藏匿的好地方。当时,我和他们住在一排房。一天,我去老阿的单身宿舍闲转。他递给我一支烟,没吸上几口,就传来了他两位同学的说笑声。老阿慌张地把烟扔到长条凳子后面。回来啦?老阿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他一个同学不理他,到我身边站了一会就瞪大了眼睛。好啊,你嘎小子骗我们。老乌从家里出来我们是看见的,手上是空的,怎么一进我们屋就抽上了“太阳烟”?我知道,老乌抽“千里山”,比我们高一档,你下午还说没烟了,这烟是从哪儿来的?这时,他的另一位同学弯下腰,从凳子下面捡起还在冒烟的半截子烟,在衣袖上蹭了几下,一边悠闲自得地吸着,一边以一种古怪的眼神逼视着老阿那慌张的脸,一切解释都是徒劳的,老阿很知趣,乖乖地从马靴腰子里掏出烟,给他们每个人递上一支,做到了息事宁人,和平共处。我从旁边看着他们这种孩童般的游戏,觉得淳朴、坦荡,更感到这里有一种用语言难以表达的真情和友谊。多少年过去了,我每到老阿办公室,他从桌面上拿起“红塔山”或“云烟”递给我,自己点燃“大青山”。每到这时候,我就想起多年前他为了保卫一支“太阳”烟而时刻处于一级战备的状态,心里不禁哑然失笑。

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的那几年,造反派的老爷们披着“无产阶级革命派”的红袍纷纷登基。而作为兄弟单位,都要敲锣打鼓,摇旗呐喊着去祝贺,还要念一份写在大红纸上的贺信。我们报社的贺信,往往都要老阿来念。当时我们两个编辑部有曾经在电台当过播音员的就有三个人,为什么非得让老阿用蒙古腔调中带着浓厚的陕北味来结结巴巴地去念贺信呢?除去他没有参加伊盟的两派斗争而外,主要原因是他人缘好,体态帅。那个年代学唱毛主席语录歌,是个极其重要的政治课。老阿有与生俱来的音乐天赋,他给我们教语录歌,比起他念贺信又流畅又得心应手。至于朋友们相聚的酒场上他用带着磁性的男高音唱鄂尔多斯民歌,更显露出他那富有感染力的歌喉,使大家如醉如痴。一九八一年我在内蒙古大学研究班学习的时候,老阿带着我妻子捎的酒和肉去看我,相识或不相识,大家都是文友,理所应当地饮酒助兴。酒过三巡,我提意让老阿给大家唱几首歌。老阿的歌声,赢得了向来对别人不轻易赞许的大小作家们的高度赞美。先后是我五年的同窗好友敖力玛苏荣,那时候已经是很有名气的诗人,他被老阿的歌声所感动,执意要代表文研班的同学们回敬一杯酒。敖力玛苏荣的歌并不像他的诗那么美,但他用诗人的真诚,端着酒杯给阿云嘎唱了一首鄂尔多斯民歌。唱罢,他却自己一饮而尽。他往杯子里斟满了酒说,我再给你唱一首我们巴林右旗家乡的民歌。唱完了,又把杯中酒送进自己嘴里。老阿和敖力玛苏荣从未谋面,但他们非常了解对方的作品,尤其是阿云嘎不但在年龄上小,对敖力玛苏荣的诗作更是十分敬佩,一直在称其为老师。此刻,阿云嘎就像木头桩子一样直挺挺地站在敖力玛苏荣的对面,等着接酒杯,样子既恭敬又尴尬。我作为东道主也好,对两个人的熟识角度也好,提醒敖力玛苏荣马上履行自己的诺言,才使老阿得以解脱。

老阿我们两人喝酒,并不看重就酒的菜,有一壶砖茶,有一盘鄂尔多斯的烂腌菜就可以了,我们看中的是有谈不完的话,如果有好羊肉,老阿的酒量显得特别的大。一九七二年春节,他没有回家,在我家过的年。那年代,酒肉都限量供应。过年,一户人家一瓶鄂尔多斯白酒,单身汉半斤装的一小瓶。年三十那天,身材高大的他手里把玩着那一小瓶酒来我家。虽然年货供应的很少,可我家从一两月以前储备年货,酒肉还是充足的。我们从中午开始喝,谈着文学和人生,国内和国外的时局,议论社会见闻和各自家乡的风土人情,直到增加了一岁才作罢。

老阿喝酒,最大的優点是酒风好。一是不扭捏,不让人一再劝酒,到量就打住。二是从来不耍酒疯,不失态。他即便是喝高了,也不失去敦厚忠诚的品格。八九年的内蒙作代会,把我和老阿安排在一个房间。有一天老阿的一位好友请他吃饭,晚上回来的时候老阿有些兴奋,一再地给我诉说他的朋友对他如何热情,饺子味道如何好,酒喝得如何顺畅……后来提出要打扑克,逼着我找来两个人。“争上游”,他非要和我搭档不可,他手上有什么好牌,不管我这个搭档的死活,一股脑儿全扔出去,手里留着几张打不出去的小牌,嘻嘻哈哈地给我看牌说,老乌,我就剩这几张了……对手把他的牌看得一清二楚,总是捉他当下游。那可爱的憨态,那坦荡的作为,使我哭笑不得。

前些年的夏天,我和老阿去北戴河中国作协创作之家疗养。多年来我已经养成习惯,每顿饭必饮几杯,那么好的饭菜,那么美的环境,我是多么想与老朋友畅饮几杯啊!可是,老阿当时身有小疾,不能饮酒。内蒙古去的,就我们俩,必然在同一桌上用餐,我不但不能在饭桌上喝酒,就连酒字也不敢提,我怕我的酒友伤感,只好躲在房间里独斟独饮。

一九九六年,时任伊盟盟委常委、秘书长兼任伊金霍洛旗党委书记的阿云嘎同志,被组织上任命为内蒙古文联党组书记。有些人认为这种升迁是“一步登天”“坐飞机”,不可理解。老阿在伊旗兼职期间,我曾多次去过那里,全旗的干部和群众,农民和牧民,对老阿的政绩、才干和工作作风都给予很高的评价。在我看来,组织上提拔阿云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靠的不是送“红包”或阿谀奉承,靠的是他的人品和作品。我之所以强调作品,是因为文联这个部门里,没有作品或作品平庸的人是树不起威信的。老阿得知自己被调动的消息后,显然很高兴,和朋友们猛猛地喝了一顿,半夜十二点多从伊旗给我打来电话。我们谈了半个小时,他告诉了我工作变动的事。我怀疑是他的酒后之言,第二天便打去电话核实。他却问我昨天真的给你打过电话吗?从我嘴里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他才说,昨晚我喝多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三更半夜给你打电话,恐怕是想告诉我调动的消息吧。

老阿调到自治区直属机关,而且是升职,从工作和私交角度我都应该送他。于是,我随一位盟委副书记将他送到了呼和浩特市。第二天我要回来时,老阿却不让。他说我刚来乍到,你回去也没有什么事,就陪我待几天吧。我留下来的那几天,白天他工作,晚上便是我们两个人的天下。

人与人之间的友谊是真诚的,也是珍贵的。人在自己的一生中,能找到两三个知己便算得上是没有虚度此生。因为,友谊不但有无私的关爱,也有不尽的享受。

去年,我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成吉思汗和他的两匹骏马》,是中国作家协会2012年重点作品扶持项目中的一部,我独自完成了蒙文和汉文的写作。因为,我已有十多年没用母语创作,蒙文完稿后,请阿云嘎润色。他没说二话,放下自己的写作,用一个多月时间为我审读定稿。我没说一句谢谢的话,只是按老规矩,与他畅饮了两次。

我经常想起阿云嘎,无非是为了举杯聊天,那种漫无边际的侃谈,不拘一格的神聊,推心置腹的倾诉,总是能给我的写作带来极大的动力。

如今,老阿我们俩都已年过七十,尽力保持写作。祝君才思敏捷,佳作常面世!

责任编辑 郭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