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送我雪豹皮

2019-12-10 10:04铁穆尔
民族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黑河牧人雪豹

铁穆尔(裕固族)

雪豹皮

我父亲赛姆道今年86岁,他生于1934年。不久前,父母把那张珍藏多年的雪豹皮送给了我,这个雪豹皮的来历并没有什么传奇或惊险故事,这只是祁连山牧人中的一桩寻常琐事。1980年起雪豹成为我们国家一类保护动物,而这个雪豹皮是六十七年前,也就是1953年,我父亲从一个农民手中用两袋面粉换来的。那是在鄂金尼部落原乡——祁连山南麓黑河上游的群山里。我所知道的雪豹皮的来历就是这些。

如今,地球上雪豹的数量急剧减少,由于非法捕猎屠杀等各种人为的原因,雪豹已成为濒危物种。雪豹处于高地亚洲生态食物链的顶端。目前,中国的雪豹数量约占全世界的40%左右,占数量第一。据说国际上正在实施一个保护雪豹的行动计划。

看着这张缺了尾巴的雪豹皮,我常想,这是一头什么样的雪豹呢?它是怎样死去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杀死这头雪豹剥下了它的皮?

灰白的毛色上是黑色的斑点,脊背和体侧及四肢外缘是不规则的黑环,黑环内有灰白色,有的黑环中还有几个小黑点。头部的黑斑小而细密,从肩膀开始,黑斑形成三条线直至尾根,身体后部的黑环边宽而大,雪豹那著名的尾巴怎么没有了呢?

一切都悉数写在雪豹皮难以破解的图案上,雪豹皮上的每一根灰白的毛都是一个悠长的故事。那是部落已经消失的岁月。灰白色的毛丛中蕴藏着祁连山雪线以上和雪线以下的故事,那是对祁连山南麓的群山悬崖中山神和幽灵们的回忆,那是对我父亲在群山旷野中的游牧生涯的见证。雪豹皮凝聚着我们部落的原乡鄂金尼河谷的混交林和灌木丛的信息,还有旷野和山岭上的好汉们对偷猎者和屠杀者痛心疾首的蔑视。雪豹皮带着我所不知道的秘密。

雪豹皮, 历经残酷暴力的美?这是一个高贵优雅的雪山之王——在高地亚洲的那些美不胜收的回忆,那是早已烟消云散的神圣雪豹王国的回忆。尧熬尔人把雪豹叫做“额尔乌斯”,他们认为雪豹就是山神或是属于山神的。牧人对于雪豹、虎和狼,有一种爱、恨、崇敬或恐惧交织的复杂感情,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情。

我清楚地记得:四十多年前的一天,父亲第一次让我看这张雪豹皮时,我为这只活着时未曾谋面的山林勇士或雪山之王欲哭无泪。那时候,接踵而来的人和事像毒蛇或蜜蜂日夜蜇噬着我的心,我瘦骨嶙峋柔顺腼腆的外表下暗藏着的狂野之心暗暗发誓要以雪豹为楷模——像雪豹从悬崖上纵身一跃奔向彼岸世界,远远离开我不想见到的一切……

那时,父亲给我讲了一个古老的传说:据说在极为遥远的另一座雪山那边,有一头很神奇的雪豹或是雪豹之王, 如果有谁能得到这头雪豹的皮,那么你只要端坐在雪豹皮上念一句咒语,这张雪豹皮就能载着你飞起来,你想去哪里它就能载着你飞到哪里。那不仅仅是纵身一跃,而是真正的自由飞翔。

如果我眼前这张残缺的雪豹皮能飞起来,它能载着我飞往那个人与人,人与雪豹,人与所有野兽和生灵和平共处的国度中吗?

我静静地看着这张雪豹皮。雪豹那一双空洞的眼睛仿佛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在人类主宰的世界上雪豹又是多么脆弱呵,就像人的灵魂一样脆弱,在这脆弱无力背后又有多少悲悯、无奈和茫然呵!雪豹皮那灰白色的毛色和黑斑好像预示着某种不祥的谶语,那难以形容的颜色和奇妙的花纹似乎是对世界的质疑。仿佛在质问:这世上有过真正的和平吗?

山中的雪豹没有食物

父亲和母亲说,他们小时候在鄂金尼河谷的群山里放牧时,美丽绝伦的雪豹常常袭击他们的山羊和绵羊。他们常常为每个被雪豹咬死的牲畜难过好长时间。那是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之际。一面是在雪山悬崖间奔驰的美神雪豹,一面是贫穷的牧人赖以生存的山羊和绵羊。

那时神州大地上人口已经很多,黑河上游群山中农夫的耕地扩张到了的牧人的群山草原上,牧人便把牧场扩张到了雪豹的领土上。以盘羊、岩羊、鹿和獐子等为主食的雪豹,食物来源渐渐稀少。雪豹王国崩溃了。没有了盘羊和鹿等动物,雪豹只能捕食雪鸡、马鸡、虹雉、高原兔、旱獭和鼠类等小动物。雪豹实在饿得难以忍受便下山袭击人家的牲畜,这对雪豹来说是最危险最无奈的办法。雪豹实在找不到食物也会吃植物聊以充饥。

雪豹吃牧人的山羊往往都要挑选最肥的,雪豹下山到人家的畜群边,往往躺在裸岩上或是草丛中,悠闲地甩着粗长有力的尾巴。山羊往往會好奇地围上去观看,雪豹静静地观看着一个个傻兮兮乐呵呵的山羊,最后雪豹会选中最肥的一只扑上去。雪豹从容地按倒山羊,其他山羊全都唿地一声作鸟兽散。雪豹直接用嘴从山羊脖子上的大血管里吮吸新鲜血液,一直到吸不出血,咩咩叫着挣扎的山羊声音渐渐变弱变小最后消失。雪豹再小心翼翼地剖开肚皮,轻轻吃掉山羊肚子上的大网膜,大网膜全是白花花的油。最后抛下山羊尸体从容地返回自己栖身的地方或是到山野间白云下游逛。

父亲说他在长满混交林的莱纳贺山谷放牧,山谷的阴坡长满了高山柳等灌木,阳坡全是各种牧草。羊群散布在山的两边吃草。突然他看见阴坡上吃草的羊受惊后在奔跑,他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跑过去时,看见一头雪豹压着一只羊,雪豹看见他后丢下羊跑了。他走过去一看,羊已经死了。羊脖子被咬开后吸了血,肚子也被剖开,羊肚子上的大网膜不见了,羊的其他部位完好如初。

牧人们搬到冬窝子时,我母亲家的黑帐篷就在黑河边的红色悬崖下。雪豹常常沿着山脊下山后,藏身在黑河边那些红色岩石峭壁的缝隙里,等待牧人的牲畜走近。

那时我母亲才十来岁,有天她放牧到中午回家喝茶,她刚端起茶碗时,忽听见羊群惊吓后奔跑的声音。外祖母让她赶快去看羊群,她放下碗奔跑着到羊群边时,看见一头华丽的雪豹扑倒了一只山羊,母亲一边哭一边喊,朝雪豹方向扔着石子和木棍。雪豹缓缓扔下山羊,站起身望着她,暴怒的雪豹弓起了腰,尾巴变得又粗又大,黄花花的眼睛瞪着她。母亲喊着哭着,朝雪豹扔着石子。雪豹似乎知道她是小孩子,好像有点不屑于理睬她。过了一会儿,雪豹掉头走向远处。原来被雪豹扑倒的是他们家那只名叫朝胡尔的母山羊,母山羊朝胡尔被母亲扶回家,在脖子的伤口上用花椒和小米敷,过了一段时间母山羊朝胡尔还是死了。母山羊朝胡尔的遗孤小山羊由我母亲和外祖母用别的山羊奶喂养。几天后的一个夜里,雪豹又从他们家的木栅栏里钻进羊圈,把一只羯羊拖出去吸了血,那只羯羊死了。后来,他们在木栅栏羊圈旁边堆起干羊粪,天一黑就煨上烟火,有烟火雪豹就不再随意进入羊圈袭击羊。

我父亲和母亲说过的雪豹袭击畜群的故事数不胜数。那时,他们只要看见秃鹫在成群地飞来盘旋,跑过去一看,十有八九会有雪豹咬死羊的事。有时喜鹊飞来急促地喳喳叫个不停,畜群里也会有雪豹或狼襲击的事发生。

父亲他们说起雪豹时,也会说起山林的另一类勇士——狼。有一次父亲说同部落的牧人万岱告诉他,他小时候有一次放羊,曾看见一只狼咬着山羊的脖子,用尾巴拍打着山羊的屁股,牵着山羊翻过一座山梁,他看见后连忙追,他翻过山梁时,看见狼还在牵着山羊走,他大喊时,狼放开山羊跑了。这只狼是想把山羊往自己的窝里牵,因为它还有嗷嗷待哺的一窝小狼崽。我父亲说万岱这样叙述的时候,表情是复杂的,但是可以看出,他是对那只神奇的母狼满怀着歉疚、敬佩和感叹的复杂感情。

部落里的老猎人阿巴努努是我母亲的外祖父,阿巴努努曾对他们说过,他在年轻时在山上狩猎,有一次看见一只母狼在山上行走,母狼仿佛背着什么,他很奇怪便朝母狼开枪,母狼丢下什么跑了。他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羊肚子,羊肚子还在动,他抓起羊肚子从口子里一看,羊肚子里有几只小狼崽。原来母狼是在这个羊肚子里装着自己的孩子,然后用嘴咬着羊肚子背在身上赶路呢。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母狼呢?阿巴努努在后来的岁月里是否偶尔也会懊悔和歉疚呢?

1945年春,在鄂金尼部落的原乡,在祁连山南麓黑河上游群山中,我父亲和绰罗斯氏族的索南才让在查卡山的库肖尔阳坡放羊。时间正是农历四月,也就是萨格尔达瓦月,禁止狩猎和杀生的一个月。他看见一只雪豹冲入羊群掀翻了一只羊,他边跑边喊,那个雪豹丢下羊匆匆走了,雪豹走了一阵后放慢奔跑速度,走了一阵索性坐在那里看着他,后来才缓缓走了。那只被扑到的羊身上沾了草,没有什么伤。相传在萨格尔达瓦月,野兽是咬不死牲畜的,因为人和野兽都被神灵禁止杀生。父亲坚信这个大自然中的神秘法则。

鄂金尼河谷的秋天,金黄鲜红的混交林仿佛在燃烧。汉人农民过八月十五,山上放牧的尧熬尔人传统上是不过八月十五的,尧熬尔人到八月十五要煨桑点酥油灯念诵六字真言,据说那是纪念古代被屠杀或阵亡的勇士。我父亲一边追赶着奔驰的马匹,一边气喘吁吁地念诵着跟着祖母学会的六字真言。羊群吃草时他整天瞪着眼睛望着四周,一刻也不敢放松,稍不留神雪豹、熊和狼就会来袭击羊群。

彼岸世界在哪里

在有雪豹和狼的鄂金尼山谷里,我父亲和绰罗斯氏族的索南才让给别人放羊,先是给父亲的三舅久格西放羊,食物由三舅母卓玛做好给他们。一起放羊干活的还有我父亲的大舅道吉申,由道吉申带着他们俩放羊。道吉申每天只给他们俩每人两个油炸果子,两个孩子根本吃不饱。我父亲眼睛有了病,大舅道吉申硬是没有让他回家或想法治疗,一直捱到后来就没法治了,父亲的一只眼睛便终生带有白翳。

我父亲和索南才让放了几年羊,后来又和克烈氏族的赛恩白勒一起放羊,这样又过去了几年。

在雪豹出没的保尔塞的山谷里,父亲和赛恩白力赶着羊群去饮水,看到一队穿着红褐色袈裟念着经的尼姑在泉水边扎下营,共十二个人。这些尼姑要依次在一百零八个泉水边闭关修行,这是藏传佛教的一个重要的修行内容。

这些尼姑们持续不断地念着经,柔曼的声音是那么娴熟、虔诚而又专注。这声音让两个贫穷的牧童如醉如痴,他们俩停下脚步静静地听。十二个神奇的尼姑的绝妙声音是那么庄严,悦耳又欢快,在这个声音中又有一种牧童从没有体验过的温暖和慈悲。在这个高贵而智慧的声音中他们似乎看到了那梦一般美妙的彼岸世界。呵!彼岸世界!对这些贫穷的牧童来说是多么美好而又遥远呵,遍尝人间疾苦的牧童们忘情地听着这些声音,想象着那遥远的世界。

他们俩每天赶着羊群去饮水时都能看到她们,听她们念经。约有五六天了那些尼姑才走,两个牧童目送着尼姑们远去,她们赶着六头驮牛,驮着她们的白布帐篷、灶具和食物。她们的身影随着念经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山谷口。

两个牧童看见老猎人阿巴努努念着经走在山梁上,他念经的声音非常清晰。他的前方草丛中有一张已经部分腐烂变形的野兽皮,他走过去拾了起来,他常常把这样的东西都收集起来烧毁。他看见草丛中的牛粪也会掀翻,他担心牛粪会压住青草的生长。他是一个敬畏天地的传统老人。

物品极度匮乏的群山草原上,盐和茶更是紧缺。在黑河上游的艾合龙山谷口有一种盐,这一种所谓的盐也就是土石混合含盐的块状物。有时,我父亲赶着驮牛去驮盐。他把驮来的这些土石块状物交给祖母,祖母把这些土石块状物用水泡一夜,到天明时就会凝结成可以食用的盐粒。在附近加黑塔尔家放羊的瘸腿奶奶对我父亲说,他没有找到好的盐,她说另外有个地方有更好的盐。

邻居阿乌老胡和万岱的继母成亲后,生了一个儿子叫古热道尔吉,那一次古热道尔吉和几个人去驮盐,他们向西过了黑河,到了古洛达坂的对面一个很陡峭的悬崖上挖盐,结果悬崖坍塌压死了古热道尔吉,同伴们连他的尸体也没能挖出来。

黑河上游两岸的群山中。在寒冷,饥饿和各种困厄中,这些牧人的孩子从早到晚拼命干活放牧驱赶牲畜。黑河的支流鄂金尼河谷或黑河谷地的风很大,每当狂风过后,部落里那些牧人的孩子们就跑到黑河边的胡杨木中去拾被风吹折的胡杨残枝,背上回到破烂的黑帐篷里当柴烧,用来取暖和做熟简单的食物。有时他们总是整夜围坐在悬崖下的篝火边,听借宿的路人讲故事。牧童们所知道的族人和世界的往事都是在篝火边听到的。疲惫的孩子们幻想着那些故事中的人和事,还有故事中遥远的彼岸世界。孩子们一边听一边遐想,常常在篝火旁边睡着。渐渐地孩子们长大了。有的人年纪轻轻就死了,索南才让溺死在黑河水中,赛恩白力死于悬崖。我父亲赛姆道和另一些人活了下来,活着的人们又各自奔赴不同的命运之路。

牧场上没有烧柴也要去远处驮。我父亲赶着驮牛,到偏远的达贺纳山谷的林中驮柴。再赶着驮柴的牦牛到高地的夏牧场。走的路都是悬崖高山。

我父亲年轻时常常赶着驮牛翻山越岭。在我的记忆中,只有他拼命干活和放牧的身影。在他自己和别人的讲述中我知道,他从能走路会说话起就开始放牧,他还跟着自己的三舅妈学会了种地。他的一生就是赶着驮辎重的牦牛往返祁连山南北,一次次参与为了争夺草场引发的大规模械斗……

父母的讲述一次次地上溯到了二十世纪中叶。1958年,医生尧熬尔·艾木奇集结一些人在黑河西岸修建白塔。远望白塔洁白耀眼。黑河两崖的牧民和农民都去帮忙。我父亲也骑着马渡过黑河为建白塔送了一些柏枝。念经的有吐蕃特人、尧熬尔人和蒙古人。我父亲看见人群中有他认识的高僧尧熬尔·九斯康老人。过了一段时间,刚刚建成的白塔突然坍塌。当时在鄂金尼寺院的遗址上空,出现了一团怪异的青色麻花般的云,细看像是青蛙,云朵翻滚着渐渐消失。那一段时间有人还听见半夜里喜鹊和乌鸦的叫声。族人认为是某种动荡的预兆。

这些轶事都来自我父母的讲述,是否和真相完全相符,如今已难以考证。那一年,因甘肃省和青海省划分边界,又引起了一场两省交界处人们的大搬迁。

会飞的雪豹皮

当年,大舅白马罗布曾对我说,他亲眼看到,1958年祁连山南麓的巴斯图和苏日托莱一带成群的野牛大规模向西迁移的情景。野牦牛群一直向西,可能到了昆仑山、可可西里和藏北一带。

时间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我也常听人说成群的麻雀落满西去的火车在迁移。还看见一群迁移的旱獭出现在公路边,有人打死了一些旱獭。成群的白蝴蝶向东飞,像飘浮的云朵。曾经在祁连山的雪山中生息的雪豹如今也极为罕见。

1983年的暑假,我在夏营地娃娃山的三座青山放羊,灌木丛边是黑乎乎的狗熊粪便和狗熊爪印。我听到从对面山坡的灌木丛中传来小雪豹的叫声,有点像是猫叫,也有点像是孩子在呼唤。这个声音伴随着山谷里轰鸣的雪水河声音。我没有见到雪豹。后来有一次我大姐放羊时,迎面撞见一只小雪豹,小雪豹猛然看见她后马上弓起身,睁圆眼睛瞪著她,小雪豹尾巴一下子变得粗了起来。大姐连忙把雨衣朝小雪豹扔了过去,小雪豹掉过头像箭一般消失在灌木丛中。

又是一个盛夏。夏日塔拉小屋内外弥漫着柏树、蒲公英、野玫瑰和异叶青兰的芳香。山坡上的杜鹃和飞过天空的黄鸭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我把雪豹皮铺开在地板上,凝视着雪豹皮灰白的毛色和黑色的斑点,丢了尾巴的雪豹皮仿佛在哭泣和呼唤……

这张残缺的雪豹皮是一个总结或结束吗?意味着一个时间的终结和另一个时间的开始吗?雪豹皮可怕的沉寂如影随形伴随着我。

傍晚,一轮圆月走出云海照着夏日塔拉的群山,斡尔朵河的涛声震动着大地。我以发颤的声音模仿雪豹的声音时,那些古老的部落,那些曾被洗劫一空的牧人的幽灵们,那些雪山和旷野上早已绝迹的野兽们向我蜂拥而来……

黑夜深沉,凝视着缺了尾巴的雪豹皮,我想找一些词来叙述这张雪豹皮,雪豹皮却像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些语词。我仿佛走进了一个迷宫。雪豹皮上那不祥的灰白色和黑斑好像预示大地上的灾难将在某一天降临。恍惚间,狂风大作,眼前的雪豹皮和我家那座黑帐篷被一阵狂风吹得破烂不堪,风吹着这些碎片很快消失在远处。绿色的草原上蠕动着一辆辆铲车和挖掘机。接着雪山和草原都消失了,只见满世界都是水泥、沥青、铁丝网、高楼和废墟……

我累得要命,眼睛酸痛,我盖着雪豹皮入睡,似睡非睡中,眼前不断出现似梦非梦的幻觉。大地在颤抖,远远传来的喊杀声一阵紧似一阵。据说是地球上暴发战争了,到处是炮火在轰炸,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烈火燃烧,洪水咆哮,各种武器在呼啸。

地球上的战争之声响彻苍天和大地,并且已经浸入我的灵魂。战争此起彼伏,接着又开始了人的神经系统的战争,人的语词的战争……

忽而这张残缺但神奇的雪豹皮载着我飞了起来,在高空向下俯瞰,地球暗淡无光,草原夷为沙漠。奴隶在呻吟和哭泣,魑魅魍魉在举行盛宴。雪豹皮驮着我在满目疮痍的陆地和海洋上空悲伤欲绝地飘荡着。我心里想,这样在白云间永恒地漂泊可能就是我唯一的出路……

“永别了,地球……”

忽然,我仿佛听见遥远的地方,在远离大海的雪山那边一头雪豹在鸣叫。我侧耳倾听,这个圆润而嘹亮的声音要比1983年我在夏牧场娃娃山的三座青山听到的大得多。仿佛是从地球的五脏六腑传来的一个声音。

梦中传来爱人轻轻的声音:其实地球上还有许多你没有看到的美好存在着。雪豹也死不了,它只是暂时抛下了骨架和肉体,消失了而已……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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