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者札记

2019-12-10 10:04陆源
民族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伍迪卡尔维诺幻想

陆源(壮族)

伍迪·艾伦的《爱在罗马》

伊塔洛·卡尔维诺在文章《巴尔扎克:城市作为小说》里提到一项庞大的事业:把一座城市变成一部小说。显然这并不容易。实际上,卡尔维诺发表该评论的几个月前,呈现其万花筒世界观和森罗万象文学观的长篇小说——《看不见的城市》——刚由埃伊纳乌迪出版社印行。所以,我大胆揣测,探讨巴尔扎克的批评现实主义巨著时,卡尔维诺一定想到了自己的作品,那本五光十色、走马观花而又试图展现某种文化精确性的虚幻版马可·波罗游记。两位小说家的反差可谓奇特。这一点,谅必卡尔维诺本人感受颇深。他自称早年崇信司汤达主义,后来却加入荒诞玄学的小团体。卡尔维诺是一名寓言作家,也是一名政论作家。但他终于决定,接下战书,从现实走向幻想。卡尔维诺的城市与美国画家爱德华·霍珀的城市类似,本质上是意念性的。

伍迪·艾伦——卡尔维诺称之为“传统喜剧角色”——跟霍珀一样生长于纽约,这颗地图上的大苹果一度深深打动了《看不见的城市》的意大利作者。但伍迪·艾伦关于城市的看法可能更接近巴尔扎克。他向欧洲致敬的系列影片,其实是在向欧洲城市致敬。从《午夜巴塞罗那》到《午夜巴黎》,再到新上映的《爱在罗马》,无不让观众觉得,导演也期盼如百科全书式巨著《人间喜剧》的作者那般,成为一名超能力英雄,穿梭于自己的作品和永恒的城市之间。

相较《午夜巴塞罗那》庸俗平凡的奇遇,《午夜巴黎》粗糙廉价的穿越,伍迪·艾伦通过《爱在罗马》才终于把魔幻手法施展到极致。老少建筑师相遇的篇章,采用白日梦似的渐变,长者不知何时已化为鬼魂般虚无的存在,他突兀的场景阐说式分析以及预言,将爱情的纯真特质彻底消解,从而令人发笑。罗伯托·贝尼尼饰演利奥波多那场闹剧,荒唐怪诞则大张旗鼓破门而入,在整座城市横行,给观众的感觉犹如阿拉伯世界的魔毯,它从小镇上空掠过,而并不让悠闲的居民诧异惊奇。罗马,卡尔维诺写道,是一座由各种人群、方言、俚语、书面语、文明、污秽和宏丽构成的,好似一锅稠粥的城市。

如果说上述两个故事的魔幻情节文学性很强,那么,另外两条线便运用了电影擅长的镜头技术和视觉句法。伍迪·艾伦亲自下场的散文式乐章当中,洗澡的裸体男人与豪华歌剧院形成强烈对比,又以美妙的男高音统一融合。而佩妮洛普·克鲁兹饰演艳妓的街头戏法里,她穿着大红的超短连衣裙,如天人般行走在一个色调灰暗的世界上。于是这两部分同样给予观众超现实之感。该现实既是可能的,却又绝不寻常。

魔幻与其说是一种观察事物的方式,毋宁说是一种遍历现实的節奏,它创造的幽默韵味无穷。除此以外,我认为伍迪·艾伦必定意识到电影的容量问题。他试图把电影扩充成一部长篇小说。早在拍摄《人人都说我爱你》时,老头子已经娴熟掌握叙述几个平行故事的技巧,再以家庭亲情为核心令诸线索汇聚交织。然而他并不满足。《爱在罗马》企图将更多内容压进一部影片。而联系四个部分的枢纽据说是个罗马交警,他在十字路口优雅地指挥着繁忙交通。该设置固然体现了导演“把一座城市变成一部小说”的抱负,但讲故事的交警实质上并未起到任何作用。伍迪·艾伦大概考虑过多种手法,以使四个独立的篇章发生联系,然而他最终仍决定让它们从头到尾截然分隔。确实,要勉强统一它们是困难而不讨好的,让角色们在街头相遇交错,或许只会使整部电影更为混乱。最后让我们跳脱技术层面,去略微体会一下最飘忽难定的美学思想。影片的结局是一切返归正轨,角色们从生活的激发态重新回落到低能态。不应攻击导演老于世故,缺乏热情,那是愚蠢的误解。他要把光荣留给城市,仿佛城市之外和城市之中满是荒芜。城市既是他故事的形象来源,也是他艺术之爱的道路和归宿。瓦尔特·本雅明说:大众实际上是一块飘动的面纱,波德莱尔透过它来看巴黎。

宫崎骏,一个深得幻想文学之美的老头

终于,《哈尔的移动城堡》又回到了那个醉人的时代。——不是《幽灵公主》的时代,不是《龙猫》的时代,也不是《风之谷》的时代。那些太古远,或太现实,或太未来的时代当然从不反对幻想,甚至凭借某种平静或宏大的暗示它们通往了幻想,在这些时代之中,幻想充当了恐龙或老鼠的角色,然而时代本身,却是现实,或者现实的过去,或者它必然的结局。所以我还是抑制不住,哦,要去爱一个《天空之城》的时代,亦即《哈尔的移动城堡》的时代。受过太多正规教育的先生小姐们,将难以体会其中的微妙差别,因为只有在《天空之城》里,幻想学方能歌唱,用一种我们这类人方能听得懂的悲凉调子,告诉你庞大的钢铁飞艇如何在魔力元素充盈的平流层中飞行,告诉你蒸汽机车与魔法木马的竞速,告诉你化学教授怎样从祖父留下的炼金术辞典内找到他需要的名词。那是幻想才配歌唱的时代,哦,幻想,我心所属!幻想孕育了一切,又行将被一切扼杀。

这样的时代犹如一幅伦勃朗的油画,它第一次让虚构变得温暖。——千奇百怪的飞行器在秋日的田野上空竞相飞过,农人却低头忙于收割,他们是自由、宁静的倾听者,他们与《天空之城》那稚气未脱的工业时代相安无事,又作为数量庞大的见证人使日益稀薄的魔法得以留存。对这个时代的最后一批居民来说,幻想力浑厚圆满而从无任何新奇之处,一颗石头或一位多情的魔法师,确确实实足以托着可爱的姑娘飞上蓝天,这一切并不比土地能长出谷物更加神秘,于是他们只在劳作的间歇,才抬眼看一看头顶上那些表情严肃的飞行者。哦,在《天空之城》的时代,古老的咒语依然像判例一样立竿见影,招魂者仍归为技术人员,星历表尚可昭示命运,力学原理还有待通灵先知的阐释并推导。然而,曾充作交通工具的飞毯和扫帚逐渐沦为孩子的白日梦,慢慢遗忘在覆满灰尘的玩具箱里,这个时代的后裔们被高大的烟囱和轰鸣的螺旋桨迷住了,竞相投身于那片全新的天地,他们吮吸着奶娘的甜美乳汁(她早年是一位御风飞行的小魔女),手里把玩着圆规与量角器。

兴许这样的时代本身已是一场幻想。历史学家会告诉你,它从来不曾存在。所以我在观看《哈尔的移动城堡》时停下来,乱写几个感叹句,不乏画鬼的嫌疑。我没有证据,因为魔法学和科学从此分野,正如藤子不二雄所猜测那样,这个世界没准儿纯属巧合进入了今日的正统历史,幻想终于成为它自己,而不再是乾坤间富含的实质,不再是机械巨兽的能源,氧气和矿物燃料强大到足以将它一脚踢开,踢进不入流的文学与动画片里。“生来要翱翔于天空的人类啊,为什么你们经一阵风吹便降落?”唉,女巫已消失殆尽!……《哈尔的移动城堡》距离结束还有一小时四十八分四十六秒,也就是说,还没什么进展。茫茫雪夜,我随手写下几个感叹句,接着继续看片子……

沉静的美国人

或许《沉静的美国人》足以使格雷厄姆·格林拿到诺贝尔文学奖,同时又可当作他为什么没能获奖的最好说明。故事中两名白人身处西贡,一个是探究真相的英国老记者,一个是言行有如谜团的沉静美国人。爱情使他们产生冲突,文明和教化以及共处险境的现实又一度令他们彼此谅解。他们怀有事业的雄心,在法国殖民地相互珍视。——结局很清楚,沉静的美国人死于刺杀,尸体漂浮在河面上。然而格雷厄姆·格林的读者仍能够跳过作者最初释放的烟雾:如今,爱情无法再成为一个西方人的死因了。故事越是深入展开,这一可悲的论断便越是分明。西贡第一美女算得了什么?她根本比不上古希腊青铜时代的海伦。唯有顽固的政治理念及其光辉前景,才会让一个看穿法国盟友“既没有头脑,也没有勇气”的沉静美国人,坚持“通过邪恶手段达到正义之目的”,并最终在冷酷的斗争中丧命。衰老的英国记者自称无立场,无观点,其人道主义本能地排斥阴谋和杀戮。然而他并不是一个天真无知的小报编辑,他洞悉杀戮背后的阴谋。当这场斗争达到最高潮,英国人面临抉择——要么帮助越共刺杀美国人,要么眼看美国人继续搞阴谋,在他那“第三条道路救越南”的理论旗帜下保持沉默。英國人突然发现,自己完全失败了,他的苍白无力源于无观点、无立场的政治乌托邦,这粉末状的乌托邦弱不禁风,而立场赋予人们力量。英国人失败了,他必须选择自己的立场,他事前犹豫再三,事后深感歉疚,他试图说服美国人,即便不能阻止其行动。但美国人有头脑,有勇气,他们在冷战时期投资了一个又一个政权赌盘,不为阴谋的败露感到懊恼或羞愧,还自称用心良苦,为此沉静的美国人踏入了暗杀的黑色密网。

简单把《沉静的美国人》打上“反美”烙印,这一做法确实很容易蒙混过关。格雷厄姆·格林并不需要一部政治小说去证明自己的严肃性,反倒是政治在过去的一百年中达到空前的浓烈程度,它牢牢抓住每一个人,如同十九世纪的以太般无所不在。政治和政治斗争体现着意志的顶峰,向来是最令人痴迷的致命游戏,但它从未像今时今日这样普及。马基雅维利的幽灵游荡在所有世代的上空,兴盛和牺牲皆有相同的根由。雅典出于利益、恐惧与文明人的骄傲,罗马出于奢侈无度与罗马的光荣,美国出于民主自由亦即美国模式的全球化。而现代爱情已彻底变成商业元素,沦为爱情神话的猥琐复制品。西贡美人无非精神上的娼妓,大概只有投身某一政治目标,方可体现其高贵,方可使甜蜜恋情洗刷掉租赁合同的色彩。于是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非凡努力在这个不那么神奇的世界里失去了回音。

最后需要说明,尽管英国老记者和沉静的美国人在政治理念上的冲突从一开始便暗藏令我等不安的征兆,但友爱让他们互相救援,直至最后一刻。这是技巧,更是现实。

观黑泽明

《罗生门》《乱》《七武士》《红胡子》……每一部皆令人赞叹。黑泽明实在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他如此理解自己的工作,工作时又如此坚定,所拍摄的影片无不充溢着力量和美。在黑泽的影片里,即使柔情与软弱也满含现实主义的韧劲,从而使人物熠熠生辉,故事震撼心魂。“怎么,你们还没感到羞耻吗?怎么,你们仍不见贤思齐吗?”

好了,年轻人,你埋头苦干吧!远离那些针对平庸大制作的种种挖苦或哀叹,它们是趴在侏儒背上的鼓手,夹杂商业阴谋和投机的气味。事实上,它们总是与更大程度的贫乏紧密相联。只不过新闻媒体无一日不需要更新更刺激的标题,注定不能采取漠然置之的态度。如果一个轻信的老实人无法理解我这番话,那么听听老歌德是怎么说的:“通过各色报刊的那种低劣的、大半是消极的挑剔性的美学评论,一种‘半瓶醋的文化渗透到广大群众之中。对于从事创作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妖氛,一种毒液,会把创造力这棵树从绿叶到树心的每条纤维都彻底毁灭掉。”

某些人沉默是因为无话可说,另一些人的理由则完全相反。

《高阁观荷图》

丁玎说:“《高阁观荷图》的左半部分是作者所处的现实,右半部分是他想要看见的风景,或者说是他的心胸。”而我愿意采取更技术化的方式来解释此图惹人喜爱的原因。右部工稳细致的界画宛若地基或桩脚,小桥、竹篱和屋宇三者的线条纹理,以及掩映的茂密树丛,它们的现实感既构成对比的一方,更把“艺术”这枚轻盈的猪尿脬系于坚实的大地之上,防止它飞向虚无飘渺的天外仙境。门边的小童似乎在昭示画面并非一场白日梦。此处蕴涵着某种感人至深的东西。仿佛那些我孜孜以求的能够削弱乃至取消文体风格的名词,它们犹如铆钉,为虚构作品争得一席之地,艺术因此才不是“反映现实”的,而是本身就作为现实的一部分嵌入我们的生活。伊萨克·巴别尔也提供类似感觉。他使后世作家认识到,只有名词和描述客观事实的句子是必须的、不可缺少的,以此为材料搭建的作品,将比掺入其他杂质的作品更为致密。

《高阁观荷图》,这张南宋的佚名之作既是写实画,又是寓言画。伸入荷塘的屋檐,固然属于朴实无华的过渡,但也不妨依照创作者的眼光,称之为“梦幻过渡”。荷塘的空阔与烟云缭绕的远山构成了对比的另一方。它们是氛围的重点,是主旨所在,理应让观者凝神注目。尽管我偏袒支撑整个画面的现实主义基石,然而存在更高的现实,“现实本身就是魔幻的”。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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