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复花开

2019-12-10 10:04罗红燕
民族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小姨

罗红燕(瑶族)

一    昨日花谢

阳春三月,学生正在早读,琅琅书声在破晓的晨风里格外催人奋进。

谭玉却满脸晦气,不甘不愿地站直身子,杵在办公桌前。今天一早,他就被叫进办公室。原因是身为复读生,竟然如此懒散:早读迟到不算,来了还趴桌大睡,真是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自己,实在是有负青春与抱负。然而不管班主任如何痛心疾首,如何苦口婆心,谭玉都听不见。他的三魂六魄,早跟着视线滑过窗扉,溜到外面的世界。

就他所站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教学楼后边的几株羊蹄甲树。

现在是三月初,南方暖得早,正是羊蹄甲开花的季节。单从花朵、叶子及所结果实来看,羊蹄甲肖似紫荆,但它花期短,只有短短十来天。且它开花之时,会如桃树李树一般省却绿叶的陪衬,只将粉红、浅紫、嫩白三色浓浓淡淡地调和在娇柔的花瓣上,再满树满枝的竞相怒放,远远一望,有如樱花般惊艳。羊蹄甲还有个别的花树远远不及的长处,那便是它的落花从不曾花瓣碎散,乃是整朵飘落,鲜媚娇艳恰如初开之时。

此刻,晨风吹拂,枝条轻荡,花朵如调皮的孩子,挣脱束缚,纷纷飘离枝头。花雨突如其来,树上树下,全都罩在粉嫩的迷梦里。树下,一个着嫩绿春装的窈窕女孩刚巧走过,瞧见这漫天花雨,顿时眉眼弯弯,笑着张开双臂。

刹那,谭玉嗅到了花的芳香和泥土的气味。又仿佛有无数小虫,和着春风,爬到他的心上咬了一口。他想:春天果然来了。

班主任好不容易训话完毕,累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就大口啜吸。

谭玉非常诚恳,非常礼貌地说声“谢谢老师”,得其应允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办公室的大门。他想,如果动作快点,说不定还能再看那女孩一眼。

不想下楼梯时,铃声大作,各年级各班的学生夺门而出,蜂拥而来,挤得他脚步踉跄。他勉强靠墙而立,恰看见那个绿衣女孩正迎面而上:但是此刻和他一样,都被堵在楼梯的转角处。

看着学生川流不息,蒋荷懊恼得直想拍打脑门:都怪自己贪恋春色,被一场花雨耽误了上楼的最佳时间。这下好了,傻不拉几的被堵在这里,进退不能。

要是别时,蒋荷不会着急,可是昨天师傅指导她做一份报表,指定今早九点就要。虽说昨晚她熬夜到两点多终于做完,但总还要确定没有纰漏才好交上去。本来她预计今早七点起床,再修改一遍就可以了,但正在备战高考的表弟唐浩,为好友庆生,半夜在宿舍酗酒吵闹,被宿管员逮个正着,直接送到政教处。这事本该由舅舅或舅妈与学校协商,然二老以农忙为由,一早电话通知她母亲,叫她代为处理。早上六点半,蒋荷被叫起来时气得想骂人:自己的份内事还没完,倒得先替别人擦屁股——回来实习才不过半个月,她已经跑腿学校五次,到底谁才是表弟的监护人?

然而,蒋荷的抱怨没能出口,母亲的眼眶已经先红了。她知道母亲素来看重血缘亲情,只能恨恨地赶往学校。来之前,她期望能快刀斩乱麻,多少省出些时间;然而眼下,她只能巴望学生动作迅速些,不要耽误她太多光阴。

因为晨起早读,学生们已是饥肠辘辘,加上还要跑操,人人都想早些下到操场,以便为排队打早餐积蓄时间。故而下楼时,人人心急火燎,不知是谁踩了谁的脚,怒骂中,一股旋风般的力道直往前推。那力道之大,撞得谭玉直朝蒋荷扑去。蒋荷退无可退,被谭玉当作垫子压向墙壁。就在她的背快触及墙面时,一双手稳稳地抱住她,使她的脊背免于撞击。她下意识地想说声谢谢,只听“咚”的一声,谭玉的脑袋狠狠地撞在墙上,顿时鲜血横流。

蒋荷吓得魂飞魄散,以致最初的几秒钟里,除了睁大眼,她再无别的反应。

他看着她,黑油油的眸子里全是她的影像,嘴角处,竟还噙着一丝笑。

她想扶住他,他却顺着墙壁往下滑。

蒋荷失声大叫:“快,快叫校医!快叫救护车!”

楼道里的学生被这场意外吓呆了,纷纷停住脚步,让出道来。蒋荷咬紧牙,在两个学生的协助下,硬是把高出自己一截的谭玉弄到背上,踉踉跄跄,直奔校医室而去。

谭玉这一撞,一直昏迷未醒,校医束手无策,只能联系救护车。

他被送进医院的当天晚上,蒋荷悄悄来到病房前。她不敢进去,便在门外张望。病房里摆着三张床,只有最里面的一张被使用。谭玉蜷缩在白色的被窝里,如果不细看,还真是无法从一团毫无生气的白色中发现一张煞白的脸。他头上裹着绷带,眼闭得紧紧的,修长的睫毛垂下来,投影在苍白而脆嫩的面颊上,仿如一张白纸,单薄而透明。

自从得知他的身份,蒋荷的心里一直很矛盾。

她知道自己不該来这里,可心底里又着实感激谭玉,要没他在关键时刻抱住自己,被撞成脑震荡而住院的没准就是自己。可就算来到医院,她也不敢走进病房,万一碰上谭玉的母亲,她就是浑身长嘴也讲不清楚。唉,谁叫她的小姨婚内出轨,勾搭上他的父亲,闹得乌烟瘴气:想来爱可以爱屋及乌,恨当然也会由表及里吧?

蒋荷犹在门外挣扎,病房内的谭玉已呻吟出声。蒋荷心下诧异,不知道为什么里边一个陪护的人都没有。想了想,她轻手蹑脚地走进去。谭玉像是被靥住了,眉头皱得很紧,手脚乱抓。折腾间,被子被踢到床下。现在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蒋荷赶紧拾起被子,替他盖上。谁想,她才替他掖好被角,他便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

蒋荷一惊,低下头。谭玉依旧紧闭双眼,低低呢喃:“妈……妈……”

没来由的,蒋荷觉得心痛。尚未真正与谭玉照面之前,她便听说因婚外情的暴露,谭父谭母已冷战很久,谁也不肯让步,但又顾忌着前程不肯离婚。这样的拉锯战,最终伤害的是谭玉:去年他骤然得知真相,高考发挥失常,居然没考上一本;无奈之下,只好选择复读。

论理,轮不到蒋荷这个未嫁之女来指点已婚妇女如何经营婚姻或是取舍爱情,然小姨是外公的老来女,出生不久,外婆就过世了。母亲比小姨大了二十岁,既心疼外公年事已高,又怜惜小姨稚龄丧母,便将其带在身边抚养:说是姊妹,实则情同母女。顾及母亲的心情,蒋荷犹豫再三,还是婉转劝告小姨及时刹车。奈何小姨被娇养惯了,一直抱怨所嫁非人,总是数落姨叔人丑还窝囊,让她吃尽柴米油盐的苦头。谭玉的父亲恰好有钱又有权,有皮相还会哄人,小姨如何舍得这么个将自己捧在手心,又能满足无数欲望的男人?

蒋荷不是不知道旁观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自打她常被差遣到县高处理表弟的事情,确切知道谭玉就在这所学校复读,无端便生出一份怜惜。就在一年前,这个学生还是备考重点大学的苗子,现在却变成全校最堕落的学生。其中变化,固然是他父母造孽,但是罪魁祸首里,毕竟也有她的血亲。更何况,姨叔是她母亲看中的,小姨现在的种种如意与不如意,都跟她的家庭脱不了关系。

蒋荷长吁短叹,虽然不觉得自己该替任何人偿罪,但面对谭玉时,总是硬不起腰板。于是,她不敢使劲抽手,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掰開谭玉的五指。偏偏谭玉捏得死紧,以至于在她的皮肤上掐出印子。

蒋荷无语望天,只好暂且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谭玉自昏睡中醒来。偏头时,他看见一张昏昏沉睡的脸。那张脸像一朵初开的花,娇嫩洁净,还隐隐透明。他口渴得厉害,才动身体,脸的主人便睁开眼。

看着他,她揉了揉被捏得发酸的手腕,笑了笑。不等他说话,就从桌上拿起杯子,兑好温水,扶着他一点一点地喝下。

而后,她按铃叫来护士,乘护士检查时,悄悄离开。

过了两天,蒋荷感冒了,头重脚轻,哪儿也不想去,就窝在床上。

按习惯,晚饭过后,小姨带着三岁的女儿兰兰过来串门。兰兰一见蒋荷就扑到她身上,她只好强打精神。戏耍间,她看到兰兰的脖子上多出把金锁,十分精巧炫目。她一边取下来仔细端详,一边夸赞:“姨叔真有心。出差在外,还记得买这么贵重的礼物。小姨,想必你得的礼物更精致吧?”

小姨从鼻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就他那抠抠索索的穷酸样,舍得吗?”

蒋荷噎了一下,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不可及的问题——昨晚晚饭时,小姨不是洋洋得意地说,谭玉的父亲也才出差回来吗?她笑笑,把金锁挂回兰兰的颈上。兰兰则涨红小脸,兴奋地追问:“姐姐,兰兰好不好看?”

“当然好看,兰兰戴什么都好看。”

恰好母亲弄好汤圆,把兰兰叫开。

蒋荷再也按捺不住,压在心底许久的疑问冲口而出:“兰兰是谁的女儿?”

小姨瞟了她一眼,目光意味深长:“当然是我的女儿。”

蒋荷揉一揉额头,觉得这场感冒实在是来势凶猛,搞得自己智商急剧掉线,一再犯蠢:这么揭人伤疤的问题,不会叫小姨心头滴血吧?

小姨倒是无所谓,反而漫不经心地说:“怎么,想你的小情人了?”

蒋荷诧异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你都到医院和人家卿卿我我,还掩饰给谁看?别看那小子脸嫩,撩妹仔的手段倒是高明,就是那些年纪比他大,经历比他多的女人也被撩得春心荡漾。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蒋荷这才明白小姨说的是什么,一下子红了眼:“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蒋荷虽然气急,但还能条理清楚地解释。

可惜小姨听也不听,口气咄咄逼人:“你敢说你没被他吸引?你敢说你没偷偷在梦里想着他?你明明知道我和他爸那样,还敢往前凑,不就是心痒了吗?平常你怎么说我的?哦,这才是咬人的狗不叫啊!你听好了,你想找个有钱有貌的小鲜肉,随便谁都可以,就是不许夹在我和他家里边!”

说完,小姨气冲冲地走了。

蒋荷气得浑身发抖。生平第一次,她这才知道什么叫倒打一耙。现在的她才大四,不过是来县财政局实习,离谭玉明明十万八千里,要不是小姨与他父亲的那些破事,她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遑论交集恋爱。而且还是夹在小姨与情夫之间——难不成,小姨真以为天下女人都好她那一口?

愤愤之情还没下去,蒋荷的头便疼得好像要炸开。不得已,头颅重重地垂了下来。

这真是无妄之灾,既然连至亲的人都质疑她居心不良,那么今早办公室主任来找她谈道德问题就显得格外合情合理了……

谭玉快出院的时候,班里有同学来看他。除了关怀慰问,同学们还谈起八卦。他们挤眉弄眼地说,本年级唐浩的那个漂亮表姐摊上事了。据说她老牛吃嫩草,居然想对良家子弟下手,借关怀表弟为由,频频跑到学校骚扰学生,结果被家长告到单位,已被清理离职。说这话的同学言之凿凿,因为他的妈妈就在县财政局上班,内部消息自然可靠。

谭玉的牙齿紧紧咬住嘴唇,本就苍白的面孔愈发惨白。原来,昨天父亲母亲难得一起来医院看他,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站在床头咬牙切齿讲的那些话,不是警告,也不是威胁,而是告知他必然会出现的结果。

用父母的话来说,这么做,是要叫他“迷途知返”。搞了半天,谭玉才弄明白,原来在父母眼里,他已鬼迷心窍,居然和心怀不轨的社会青年相恋,以至于成绩迟迟不见提高。他气得七窍生烟:他和蒋荷总共不过见了两面,话还没说上几句,就因为她来医院看他,他与她便背上苟且鬼混的臭名声;那么,照日常父母吵架时爆出的讯息来看,女方与有妇之夫双宿双飞,或是男方与有夫之妇勾搭成奸,谁才龌龊?

谭玉的心头一直烧着一把大火,以至于办完出院手续后,他冷着一张脸,不愿待在家里静养,执意要到学校上晚自习。

正好化学老师发下测试卷,同学们奋笔疾书,谁也没空理他。他拿着笔,心不在焉地在试卷上涂涂画画。时不时地,他的视线飘到窗外。

晚风轻拂,送来阵阵寒凉,亦送来缕缕花香。

清清幽幽,似有若无。

他想起了几天前的清晨,那个在花雨中张开双臂的女孩。其实,她来学校探望唐浩的第一天,就在学生中引起关注。毕竟读书辛苦,又还乏味,没有调剂,怎么坚持得下去?那么有气质的美女,还不得当作校园热点话题。于是,大胆的同学觍着脸凑上前叫她“唐表姐”;她走之后,同学们一边与唐浩套近乎,一边评头论足。所以,虽未见其人,他已知其事。等到真正见面时,他才晓得,她不仅美丽动人,甚至娇嫩得和身边的女同学没什么两样……也是,听说她读书早,虽然大四了,也才二十岁,仅仅比他大一岁……她的性子可真好,他躺在病床上触及的温暖,怎么也忘不了。原本,他以为是母亲,可睁开眼时,母亲已不知哪里去了……已经很久很久了,貌合神离的父母,给予他的关怀,除了浓缩成银行卡或微信红包上的数字,就什么都没剩下……她不过是个陌生人,却在病房里陪了那么久:端杯送水,叫来医务人员……她可以不来探病,他与她,本来就没有关系,偏偏在探病之后,她的人生变得一团糟糕。

他想,是他连累了她。他的父母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付一介实习生,实在轻而易举。想明白这一点,他羞愧难当,最后下定决心:就算目前自己没有能力为她排忧解难,至少也要当面道歉。可是,她家在哪里?现处何方?他一无所知,又该经由什么途径才能达到目的?找唐浩自然是最好的办法,可是那小子已被放回家反省,要一个星期后才能返回学校,到那时,她还在不在县城?

谭玉怅惘若失。直到下晚自习,也没想到办法。看着同学们接二连三地离开,他心底愈发烦躁。交过试卷,收好课本,他悄悄来到教学楼后面。

他本是信步乱走,不知不觉,就走到羊蹄甲树下。几天前还开得一派繁盛的羊蹄甲花已呈衰败之势。高高的树上,花朵稀疏,枝干光秃。地上到处都是落花,一朵压着一朵,踩上去,酥软而有声。谭玉拾起一朵落花,心底已是千转百回。

他怅然地抬起头。忽然,他看到最远的那棵树下,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他的心轻轻一动,双脚便先于理智迈步出去。

随距离的缩短,他笃定,那个缩在阴影里的身影就是她。

没来由的,谭玉的心像被一只不安分的手拨弄,左右剧晃,不能自已。眼看着不足三米的距离,他稳住身子,悄悄吐纳,再小心翼翼地靠近。然行动再慢,脚步再轻,踩着落花,终归发出窸窣声。她似被惊醒,抬头看了一眼,身子跟着就动。谭玉急了,收住脚步鞠个躬,说:“对不起。”

蒋荷愣怔几秒,借着幽微的光认出来人,才开口说话:“别这样。跟你没关系。现在晚了,快回去休息吧。”

谭玉心底忽然冒出一种类乎喜悦的情绪:她知道他!

偏偏欢喜还来不及扩散,立刻被沮丧打散:她既然知道他是谁,想来应该也推测得出,究竟是谁耍了手段,以这样极端不名誉的方式将她驱离实习单位。他有些痛苦地看向她,她却已抽身离开。

他连忙跟上,声音压得很低:“你回家吗?我送送你。”

“不用,我家很近——”

她光顾着赶路,没提防脚下,一脚踩着石子,脚底一滑,身子便往前扑去。

他恰好赶上,抓住她的胳膊。她稳住身子,双脚随即后撤,还想抽出自己的胳膊。他偏不放开五指,倒逼近一步。他虽然才十九岁,可是一贯来营养好,又常锻炼,身高大大超过同龄人;她的个头不算矮,但在他面前,只有仰视的份。他俯视着她的眼,慢慢地,他说:“唐表姐,对不起。”

头顶上方的眸子,是她这几天来看到的最纯净的眼。没有明目张胆地嘲讽,没有装模作样地安抚,更没有别有用心地刺探;他看着她,满眼愧疚。没来由的,她想痛哭一场,让几天来的委屈、恐惧任泪水冲洗干净。

他似乎感受到她的悲伤,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想给她擦一擦眼泪。忽然,他看见她的身后有个高傲而僵硬的身影。便是夜色浓浓,他犹看出那身影正恶狠狠地盯着他和她。霎时,他的手停住了,呼吸也停住了。

那个人,正是他的母亲。

事情结束后,蒋荷一阵阵后怕。可能真的是人被逼至绝境,一切都豁得出去,所以她才敢那样对谭玉的母亲说话。

那时,她脸面平静,语速却很快:“我不懂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是成年人,自己解决不好自身的问题,就拖着子女下水,你们怎么忍得下心?当着你儿子的面,你自己问问,我到底和他见过几次,我们又怎么混在一起了?真正鬼混的人没人敢说,你也敢怒不敢言,就把气撒在我头上。光是诬蔑我就算了,为什么要连自己的儿子一块祸害?是不是一定全毁了,你才觉得心里平衡?你别忘了,他就要高考了,而且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参加高考。你要是真疼爱你儿子,回去找你丈夫谈,找那个女人谈,别把账算到我身上,更不要算到你儿子头上。”

说完,她转身就走。身后,那对母子虽然压低了嗓门,但是风送来的声音足够判断得出二者正在争执,以至于那个愤怒的母亲没能追上来教训她。纵使如此,她的心依旧跳得极快,脑子也极其混乱,怀着一股从此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悲哀,她走得飞快。

真的,她现在已经是百口莫辩。拜小姨那张颠倒黑白的嘴巴所赐,连父母都开始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所以晚饭时,外公才闻讯从舅舅家赶来,联合父母及小姨搞三堂会审。她气愤到极点,一五一十地说明原委,又挺直背,步步逼问小姨,毫无掩饰地数落其出轨及恶人先告状的行为。兴许是她乖乖女做得久了,家人从来不知道她也会说尖刻话,竟至将外公气晕在桌上。于是,小姨哭得撕心裂肺,连连叫嚷自己没做亏心事,更不会违背伦理,又骂她没大没小,乱扣屎盆子。母亲急火攻心,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她一顿好骂。

蒋荷早就知道母亲是个极其偏袒娘家的人。多年来,母亲不仅承担赡养外公之责,还常拿父亲辛苦挣来的钱补贴游手好闲的舅舅,对一手养大的小姨更是宠爱非常。但是,她才是母亲十月怀胎所生,才是母亲应该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存在,她可以原谅母亲在惊惧中的慌不择言,但那种睁眼说瞎话、赤裸裸的偏袒,直如刀子般割着她的心。她不禁自嘲地笑:“我可能是捡来的孩子。”打完电话叫来救护车,她再也不愿待在家里,索性出了门。本来是想随便走走,鬼使神差地,却又来到羊蹄甲树下。

她始终记得,那个早上,她看到的那些繁花:明明比不得玫瑰芬芳娇艳,也及不上兰花清新袅娜,但就是开得恣意热烈,生机勃勃,像极了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单纯孩子——她就想再看一看那样的花!

没想到,来便来了,看也看了,居然又惹出大麻烦来……

这时,一朵落花飘到她的肩头,再落到她的手中。泪水毫无预警地汹涌而出,滚过她的脸,又落在那朵羊蹄甲花的花蕊中。

她想:花是可以今年凋谢明年再开,可是人被损害的心要怎样才能复原?

回到家后,蒋荷到底做不来心狠。她想,就为她被包括父母在内的所有人误解之时,谭玉还能坦诚地找她道歉,又在他母亲面前挺身而出,自己就该帮他一把。所以重返大学后,她经由表弟之手,辗转拿到谭玉的邮箱。之后,她新注册一个邮箱,以“送给同病相憐的你”为主题,开始了一星期两次的邮件发送。开始的时候,她只是发一些风景优美、一看就让人心宽地阔的图片。实在无图片可发的时候,她就改放一些可爱而逗趣的动物视频。渐次,她搜罗到一些合适他心境,又不会刺伤其心情的小文章,阅读过后,再谨慎地加上一点自己的感悟,她把这样的大杂烩也发送过去。她不知道他是否会点击阅读,也不能预测阅读后是否产生效果,只是想着,只要对方不拒收邮件,她就一直发下去。

直到这一年的高考结束,她从母亲处获知小姨转述来的消息,说是谭玉借着高一、高二时期打下的坚实基础,“浪子回头”,短短三个月地刻苦攻读,终于在高考中正常发挥,考出颇为理想的分数,被心仪的985学校录取。她悬了许久的心,这才放回肚里。

她想:事情就到这里,这是大家都能接受的结局。于是,她果断地终结了发送邮件的荒唐行为。

二    今朝蕊浓

一晃眼,蒋荷走向社会已有七年。因为对七年半前那桩飞来横祸般的绯闻心有芥蒂,又厌恶小姨两面三刀的嘴脸,也不愿意面对其他亲朋好友与左邻右舍诸熟人惺惺作态的关怀,大学毕业后,她并没有返回故乡,而是留在外省的一家国企。除了逢年过节,她与家人的联系,就剩一星期一通电话。母亲心有不甘,每次通话结束前,都会语带哽咽地追问:“我现在想见你一面都难,你为什么要留在那么远的地方?”

为什么要选择这座城市,开始蒋荷也说不清楚。直到工作的第二年春天,看着每天上下班必经的那条马路,整整一条街都栽种着羊蹄甲,一夜之间都开了花,行走其间,仿若置身花海。那一片浅紫嫩粉嫣红里,她的心格外灿烂,又格外宁静。她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愿意留在这里,为的就是这一片静静绽放,又静静凋谢的花儿。

真的,她已经很厌恶那些热闹。比如,折腾了整整一年后,小姨得偿所愿地盼到谭玉的父亲离婚,自己也马不停蹄地逼着丈夫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旋即带着兰兰,风风光光地嫁给心上人。婚礼上,人人交口称赞,艳羡不已……事后,母亲给她打来电话,发了很久的牢骚,流了很多的眼泪——为那些藏在艳羡后的讥讽与嘲笑。那时,她听懂了母亲话里的悔意。母亲是在后悔当初是非不分,为了那么个不知鲜廉寡耻的妹妹而伤害自己的女儿。

工作后,见的人与经历的事情多了,受的委屈也多,蒋荷早已学会体谅与隐忍,又怎么会真跟母亲计较。她一边好言好语地安慰母亲,一边也确实感到庆幸:幸好自己离得远,不用看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更不用听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只是可怜母亲,她对手足掏心挖肺、百般呵护,到头来还是被坑到羞于见人的地步,真是伤神又伤心。

幸好,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需要违心凑热闹的时刻不多,能清静地过日子。所以每年早春,羊蹄甲花一旦盛开,她都会拿着相机精挑角度,用心拍照。而后,把这些美美的照片放在自己的QQ空间孤芳自赏。兴致来时,她也会在空间里写一些话:有对工作的反思,对生活的感悟,也有对亲人的评价。甚至有一回,她偶然想起谭玉,曾无限惆怅的在空间里留下一句话:“他们都欢天喜地地开始新生活。我很好,你呢?”

大约从三年前开始,她的QQ空间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人从不留言,也不点赞,只是在每一则心情笔记处留下浏览的痕迹。

蒋荷不以为然,这世界本来就有许多事情不需要去追究原委:今日来过,明天或许就会消失,或是今年来过,明年自然也会消弭无痕;何必又值得放在心上呢。

然而这一年的三月初,她再次拍摄怒放的羊蹄甲花时,一个黑乎乎的身影闯入镜头,且久久不去。蒋荷估摸是“英雄所见略同”,有人与自己相中同一片景色,秉承着主让远客的心思,她把镜头转向别处。未料,她才换地方,那片黑影如影随形,再一次挡住镜头。她心底有些不快,但也不好计较,只能是再换一个方向。偏那黑影与她较真,数十秒后,居然再次挡住她的镜头。

蒋荷不胜其烦,放下相机,想请那人让一让。

黑影的主人是个高瘦的男人,就站在十米开外的树旁。那人并没拿着相机或是手机,他只是背对着她,默默观花。

这一条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可是那个人站在繁花里,却浑身散发着枯寂的味道。无端的,蒋荷想起朱自清的句子:“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自己的际遇。虽然一直自我安慰,她在这座城市生活得很好,但其实她并没有知心的朋友:独来独往,洒脱是洒脱,孤独也是真孤独。许是这样同病相怜的心情,蒋荷消了气,甚至那人转身时,她还看了看他的面孔。

看过之后,她脑子里只剩一句话:人生何处不相逢。

谭玉的视线对上蒋荷时,嘴角上扬。

果然这一笑,蒋荷非但不能拔腿就走,还得报以微笑。

仗着腿长,他几步走到她跟前:“唐表姐,好久不见。”

她顿了顿,总觉得心头似乎被扎了一下。她不想继续寒暄,便客客气气地说:“我还有事,先走。”说完,真的转身就走。

没想到,他亦步亦趋。

她回头,眉头微微皱起。

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谢谢。”

她觉得莫名其妙,本能地接腔:“不谢。”

“一定要谢谢你。要不是你的那番话,我妈还醒不过来,也不会那么快就下定决心离婚。他们闹得越久,除了对他们不利,对我也没有好处。我那时年轻,除了愤世嫉俗,没有能力,做得也不好,让你白被人冤枉。还有一件事,也要多亏了你,要不是……”

她面上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看过来的目光也柔和多了:“都过去了,别放在心上,你会越来越好。”

“可我还是欠你一声对不起。”

她摇头:“别说这种话。大家都是不得以。何况沾亲带故的,提了才尴尬。”

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掩的不只是眼神,还有已经流泻出的情绪。

眼角的余光里,他看见她脸上浮现出懊恼的神色。他赶紧抬头,没想到她飞快地说声“再见”,然后就脚底抹油般走了。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他嘴角噙笑。仰起头,除了一片燦烂的粉色,花与花的缝隙间,分明还透出天的蔚蓝。他的心底真切地升起欢喜。

低低的,他在呢喃:“再见,我们当然会再见。”

周一的时候,蒋荷正在核对报表,人事部专司跑腿的小妹领着十来个新同事进来办理工资与养老保险等相关手续。平常负责这块的李姐因事请假,由她暂代业务。她抽出材料,目光扫到个头最高的那个人时,眼眸骤然缩紧:谭玉居然在新职员之列!

迎着她的目光,他冲她眨眼,眼角眉梢,纯是熊孩子恶作剧成功后的喜悦。

心底不是没有疑惑,可是这样的场合并不适合打探。蒋荷定住神,专心核对信息,指导新同事填表。谭玉没有再出幺蛾子,只是填完表后,盯着她的脸看了好几秒,才慢条斯理地说声“谢谢”。

重逢的蹊跷似乎就定格在周一。接下来的日子,蒋荷都没有再见到谭玉。不过,她从一份份财务报账单上得知,他在工地奔忙。纵然他是985名校出来的本硕连读生,进了这家国企,按规定是不能马上坐办公室,须得从基层做起;如果他偶然在公司出现,那只是定期赶来汇报工程进度而已。不过,从上传的报表来看,他能力突出,做事踏实,颇受重用。不知怎么的,蒋荷松了口气,觉得一直悬在心上的某样东西真正落了地。

一晃眼,秋天到了。连续加班一个星期,蒋荷一进办公室就疲惫不堪。为了提神,她想冲咖啡,偏偏自己买的没了,只好到茶水间找。

咖啡被收在角落里,她弯着腰挑选时,又进来两拨人;听声音,是人事部小妹和新来的同事。蒋荷没精力与人寒暄,便照旧缩在角落里。她听到人事部小妹在打趣:“帅哥,你就读的学校那么好,当初求职,为什么不选择总部,非得要跑到我们这种三线城市来啊?”

接腔的声音居然是谭玉,他声调平平:“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人事部小妹“咯咯”娇笑,声音明显要比平常脆上一度。

蒋荷不认为谭玉的回答有什么逗趣之处,甚至听出了敷衍的意味,这样也能逗得姑娘花枝乱颤,只能说他确实有讨人喜欢的资质:毕竟,这是个讲究颜值的年代。

腹诽还没完,又加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谭玉,快回办公室吧。上邊指定要的文件,有个细节还得和你核实一下哦。”

谭玉应了一声,声音太低,听不出情绪。娇滴滴的声音却笑得叫人喉咙生腻:“谭玉你最好啦。咱们走吧。”

步入社会还在公众场合如此用力过猛地展示天真,这样的人还真不多见。蒋荷忍不住直起身子,悄悄探头。她瞄见一位娇小玲珑且娇姿欲滴的美人正伸出白嫩的手,不由分说地挽住谭玉的胳膊。谭玉似乎皱了一下眉,眼睛突然扫视过来,那眼神,当真犀利如刀。蒋荷无端觉得脸皮痛,赶紧缩回去。老祖宗果然没说错: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看吧,这就被抓现场了。

中午在公司食堂用餐时,人事部小妹和秘书办的两位小姑娘为打听季度绩效,特地跟她拼桌。

一桌人正絮叨,谭玉端着餐盘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身后自然跟着小美人。路过她们这一桌时,他明明目不斜视,蒋荷却浑身不自在,赶忙低下头,往嘴里狠狠塞口肉,才觉得心里踏实。

那二人在隔壁落座后,一桌的小姑娘已然忘了之前纠结的是什么,叽叽咕咕,全是谭玉和小美人的八卦。当然,为避免当事人听出端倪,小姑娘们除了压低嗓门,还机智地给二人按上绰号:帅哥、美女——反正餐厅里满是年轻男女,谁知道她们说的是哪个帅哥与美女。

据说,同一批入职的员工中,小美人虽然不是985或211大学毕业,但因上头有人,所以进公司后不需要到工地历练,直接坐办公室。等到谭玉这拨人由总部下调到分公司检验时,整整齐齐一打小伙子里,小美人一眼相中谭玉。

“你们说,帅哥会从了美女吗?”

“为什么不从啊?娶了白富美,人生就可以少奋20年。帅哥又不傻,怎么可能会放弃大好机会。”

“就是。不然奶茶妹为什么要撇下大学里的亲密爱人,死活要嫁韦小宝。”

“可是就算嫁了韦小宝,韦小宝还不是在外边打野食;亏得奶茶妹还鲜嫩可口,青春逼人呢。你们说,到时候是不是帅哥人还没长残,就得先戴绿帽啊?”

三位小姑娘眉飞色舞,笑得前仰后合。其中,人事部小妹凑到蒋荷跟前,要她发表高见。

蒋荷瞟了瞟五米开外的谭玉,不肯说话。财务部小妹索性用手肘拐一拐她,非要她与民同乐。无奈,她只好将声音压得极低:“据华尔街金融界分析师的计算,再美貌的女人,如果把脸当饭碗,确实会随时间的流逝而贬值;男人如果吃软饭,与此同理。但是如果凭真本事站稳脚跟,就目前的社会实际来看,男人的保质期长于女人。所以,你们期望的事情,应该没有实现的可能。”

这话立刻引来共鸣,话题再度被扭转。三位小姑娘纷纷叹惋现实残酷,各行各业都暗藏性别歧视,女人真是活得平庸而艰难。人事部小妹甚至还提及最新时讯——藤州某公司公然侮辱女性,叫完不成任务的女职员跟在扛大旗的男职员身后跪地爬行。虽然这事被警察叫停,但小姑娘们依旧义愤填膺:既恨那些女职员没有骨气,又恨那家公司没有人性,更怨政府没有跟进处罚云云。

蒋荷没搭腔,只想着:为生活所迫不过是借口,只要你珍惜自己,谁又能真把你踩到泥土里?

下午四点,谭玉和同事接到通知,说是另一个工地急需人手,领导要求他们赶去增援。二人收拾好行装,赶到办公室拿材料,然后预备乘电梯到停车场。正好下班,所有同事都挤在电梯前。谭玉本来是可以等的,可是瞥见蒋荷朝楼梯口走去,心思便跟着转动。他这次下工地,大约要到年底才能回来,他与她明明近在咫尺,却如被银河隔在两端的牛郎与织女。他拿定主意,偏头和同事商量,同事笑着接过他的旅行袋。

但是他运气不好,才挤出人群,小美人又来纠缠。一开始,他就明白告知对方,他对她不感兴趣;但是小美人脸娇心大,十分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但凡他回到公司,她总能在第一时间拦截。以往顾及同事情面,他拒绝过后,只是对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是这个美人就是不懂知难而退。今天他耐心用尽,也不管旁边有人无人,撂下狠话,直将对方斥责得梨花带雨才得以脱身。等他心急火燎地跑到楼梯处,一路哪里还有人影。到底是不甘心,他直往下追。

不知转过多少转角,跨过多少台阶,直到他气喘吁吁,才瞧见蒋荷正要迈下最后一级台阶,走往通向一楼大厅的安全门。

他的脚步声既急促又沉重,她下意识抬头。

他松了口气,三步两步跨下台阶。

她往边上让了让,意思是要让他先行。他缓了缓气,站在她面前,俯视她。想是他目光灼灼,她退了半步,目光有些戒备。

他努力平心静气,靠近一步,一句话说得清晰而坚定:“放心,为了延长保质期,我一定会更努力。”

不出意外地,她双眼瞪得圆溜。

他知道她为什么惊讶,甚至惊惧。午餐的时候,她与小伙伴窃窃私语,虽然防得住他,但是顾此失彼,她并不知道,他的那个同事就坐在紧挨她的另一桌。好巧不巧,那个同事从头听到尾,自然推断得出她们八卦的是谁。

看着她的耳根“刷”地烧红,他心情大好,不待她解释,就昂头挺胸拉开安全门。

蒋荷想澄清,可惜根本沒有机会。谭玉风驰电掣般走了,直到入冬都还没有回来。等来等去,蒋荷没了解释的心情,因为,她自己也遭遇上真正的麻烦。

他们财务部门最近人员调整,空出一个副职的位置。比照学历、资历和能力三方面条件,蒋荷都是最合适的人选。然而,这个职位最后落在同办公室的李姐头上。别的人,蒋荷不敢评论,但这个李姐,学历比她低,资历比她浅,能力比她欠,好几次业务出错,向来雷厉风行的财务部主任居然没有处罚或是批评她,只在私底下抱怨,然后打发蒋荷给她善后。蒋荷一直觉得奇怪,直到某日晨练,她亲眼见到李姐如藤蔓般缠在分公司老总的身上,亲亲密密地从酒店出来,才恍然大悟。如今,这位李姐稳稳坐在她上首,成了她的上司,她心底再怎么意难平,然而又能说什么?唯有抹一把脸,挤出笑容上前祝贺:职场嘛,谁不是敷着脂粉的戏精。

然而蒋荷的霉运并未到头,也不知是撞了哪路瘟神,她的官运没了,烂桃花还噼里啪啦,一路开得欢快。先是一个离了婚的副总夸她善解人意,频频约餐,甚至露骨地暗示,要是有人罩着,她的晋职之路会格外稳妥顺利。没来由的,蒋荷想起李姐,又想起那则女职员跪地爬行的新闻。可惜,她没有给人当后妈的理想,便婉转而斩钉截铁地回绝。岂料该仁兄刚刚退散,一个来往频繁的大客户忽然慧眼大开,居然看出她蕙质兰心,遂频频送花示好,进而还有大小礼盒递上。然而蒋荷也没有给人做三的欲望,花来不签单,礼物送到眼皮底下也不接。虽然她的心一直岿然不动,然周围佛幡已速速乱翻。也不知谁起的头,她的私生活居然被染成绯红色。染就染吧,不知怎么又进化成金黄色;于是,她这个默默无闻地财务部小透明,变成了纵横人间的花妖鬼魅。

真是奇怪,李姐近来越发放肆,不是扭着腰肢在办公室调戏年轻俊秀的男同事,便是明目张胆地朝路过门外的老总飞媚眼:偏偏人人视而不见,倒无中生有地八卦她蒋荷。

这种事,还真不是蒋荷跳出来,指天发毒誓就可以消弭的。她只好更加努力地工作,实在忍无可忍时,甚至跑去艺人张雨馨的微博下点赞。以至于表弟唐浩在微信上嘲笑她:“姐,没想到你居然欣赏那种黑料缠身的女人。”

表弟面前,蒋荷不打算遮掩,恶狠狠地怼回去:“黑料那种东西,在营销号与水军满天飞的今天,有什么可信度?我欣赏她又怎么了?至少她敢嫁给爱情,没想着攀附豪门,比那些天天卖人设装纯装高端的大明星强多了。”

唐浩连连发来几个惊叹的表情包:“姐,原来你还这么纯情。好好,但愿有一天,你也能嫁给爱情。”

怼完表弟,蒋荷的心情好了许多,她安慰自己:“清者自清,时间可以消除一切!”

可是,她还是高兴得太早了。年会时,李姐盯着她佩戴的胸针,笑得十分暧昧:“这是梵克雅宝的限量版吧?”

蒋荷愕然:“怎么可能。这是淘宝上的网红款,价格不到真品的百分之一。”

李姐拉长了调门:“哦,你知道原价啊——”

人事部小妹凑上来点评:“挺精致的,根本看不出来是仿的嘛。”

“对哦。钻这么闪,简直就是真的。”

李姐笑得妖娆:“假作真时真亦假呗。”

桌上笑声起伏,甚至前来拼酒的小美人也巴眨着眼,天真地说:“这分明就是真的嘛。小荷姐姐,你的工资买不起,但是总有人买得起。能有人替你买单那是好事啊,这说明你魅力四射,是块香饽饽哦。”

如果在平时,蒋荷可能会跟同事们调笑,可是看着周围人都在挤眉弄眼,想想最近办公室里起伏的流言,还有什么不明白。然而年会才开始,大领导还要敬酒,此刻就负气而走,只会惹来更多笑话。她忍了忍,拿起包包,预备要上洗手间。

忽然,有个质感清澈的声音插进来:“不好意思,囊中羞涩,买了个仿品,让大家见笑了。”

众人回头,谭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众目睽睽下,他走到蒋荷身边,左手搭在她座椅的扶手上,身子半弯,亲亲密密,似乎要将蒋荷揽在怀里。众人目瞪口呆,好一会儿后,才察觉刚才的笑话过分了。幸而小美人睁着滴溜溜的眼,抖着手指说:“你,你们……”

谭玉没有接腔,只是偏过头,以一桌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贴着蒋荷耳语:“等我。颁奖完后,我们一起走。”说完,他直起腰身,朝大家点点头,转身离开。

待人走远,原地炸了锅。众人迅速抛掉尴尬,纷纷追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进展如此神速,简直跟暗度陈仓似的。

蒋荷自己都还在震惊中,除了缄默,还是缄默。心底里,却是什么滋味都有了。当众被人血口乱喷,于她不是第一次;然有人及时站出为她挡住风言风语,却是第一次。

那个人,偏偏是他啊。

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会参加年会,因为造册做年终奖励绩效时,表彰名单中就有他。但是,她没想到的是,他居然那么快就听到了那些闲言碎语;更想不到的是,他会挺身而出……这就是老话讲的知恩图报吗?

年会解散的时候,谭玉迅速站起身子,目光只朝着一个方向。

同桌的小伙子笑:“急什么,单身狗等一下还有专门的聚会——哎,你去哪?这么快就脱单啦?”

他当然没有脱单,只是如果不追快一点,他可能一辈子都要单着了。

幸亏他身高腿长,行动迅速,在大厅外追上蒋荷。

那时,已经有同事陆续退席,被他唤住的蒋荷站在人群中,看着他的目光颇为复杂。

其实,他的心底何尝不懊丧:但是,既然已经开头了,那就继续吧,成不成在此一举,死也得做个明白鬼不是?他快步走过去,把她带到位置稍微偏的地方,鼓足勇气说:“我送你回家。”

“不用。我家离公司很近,几步路而已。”

他没有再说话,就是固执地站在她跟前。

吸顶灯的光芒徐徐洒在他身上。按说,他一直在工地奔波,应该满脸憔悴,又黑又黄。这一刻,他非但不黑不黄,一张面孔倒被吸顶灯照得发白;只是眼睑处的黑眼圈怎么也藏不住,整个人看起来,确实憔悴。可是他看着她的目光,又是那么炯炯有神,有种奇异的光在流转。

她想起之前他给予的援手,心底微微发软:“谢谢。”

慢慢地,他说:“不谢。我心甘情愿。而且,我早想这么做了。”

这下,她接不上话了,只好把头偏开。

他看见她的耳朵尖都红了,顿时信心大增,声音也跟着轻柔:“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仰起头,脸上挂着浅薄的笑:“我知道你是好意。你不用愧疚,那点流言蜚语击不垮我。怎么说都是工作了的人,抗压能力比学生时代要强多了。总之,谢谢你。”

他不是不沮丧的,可是嗅了嗅空气,奇异的,他隐约闻到花香。对呀,现在虽然是农历的腊月,但从新历来看,已经进入二月,且今年比往年暖得早,所在的城市又比家乡更靠近赤道,喜暖的羊蹄甲应该开花了啊。

于是,他也笑,“送你只是借口,其实是我想看一看那些盛开的羊蹄甲花。”

她的眼眸闪而又闪,狐疑的话最终还是问出口:“你怎么知道羊蹄甲花这时盛开?”

他没有回答。

大厅里又涌出一拨人,有认识他的,也有认识她的,二人不得不接二连三地与人打招呼。好容易等人都走过了,她才发现,他挨她更近了些。她才想拉开距离,则瞄见他双唇翕合,似乎在说唇语。诡异的是,她居然看懂了。

他在说:“他们都欢天喜地的开始新生活。我很好,你还好吗?”

说完的时候,他展颜一笑。

她的心突突地跳得老快:原来,当年她发送的邮件,他都点开了;所以三年前,换他来光顾她的空间了……

恍惚中,她听到极轻微极轻微的噼啪声,仿佛是花开了一样。

最终,他如愿地陪着她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样的夜晚,就算有路灯,能嗅到花香,也看不清繁花似锦的美景。可他不在乎,等了那么久,能陪着她静静地走一走,于他曾是一种奢望;如今奢望成现实,心底实在庆幸不已。

最初,接收到她的邮件,他不知道发送者是谁,只觉得无聊,心情好时就点开来看,烦时眼皮不抬直接删除。然而发送者意志坚定,每星期固定两封邮件,时间久了,他不免好奇:这个人会持续多久?慢慢地,他在一张张图片里,一段段视频中看出味道,笑过了,郁积于胸的怨恨居然也跟着消散。他惊觉到她的良苦用心,忙忙翻捡那些侥幸存留下的文字邮件,一一品读后,竟然读出温暖:其实,他的处境真没那么惨,连不知姓名的人都在关怀他,他又有什么理由自暴自弃?于是,他重整旗鼓,埋首书籍与试卷间;每每觉得疲惫不堪时,就打开邮箱,看看听听,力量自然充盈。功夫不负有心人,七月中旬,他如愿以偿地被心仪的学校录取。他本该早一点投桃报李,回一封感谢信给那个人。然而更早以前,他就通过那些图片、视频及文字察觉出发送者的性别,出于矜持,也出于羞涩,他未有回应。兼之高考后与朋友结伴出游,嗨得忘乎所以;直到快开学时,才觉得再不说声“谢谢”,那就太失礼了。于是,他再三斟酌,删而又添,足足拟写了三个小时,邮件才发送出去。他的心还来不及忐忑,系统便提醒他,邮件发送失败,因为,对方的邮箱已经注销。

那时,他震惊得难以置信,胸腔里,满满都是失落与难过。郁结了好多天后,他宽慰自己:本是萍水相逢,何必深究,这样就挺好的。然而上了大学,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女孩,他都提不起精神,除了课业,就是反复思索对方为什么会突然切断音讯?偏偏越想就越觅不着答案。后来的他,明知道邮件再也无法发送,却傻瓜似的,坚持给那个已被注销的邮箱发送邮件,模仿对方曾经的风格:上视频,发图片,转美文,也夹杂着诉说自己的生活小事,甚至剖白心曲。

可惜,这样的心情石沉大海,激不起一丝波澜。

直到四年前,高中同学聚会,他才从醉酒的唐浩嘴里知晓蒋荷曾经索要过他的邮箱。那时,他醍醐灌顶。之后的事情就顺利多了:她能从唐浩手里拿到他的邮箱,他自然也有办法从唐浩的手中得到她的联系方式。幸好她没什么朋友,所以她的QQ空间不设限制,他能自由浏览。起初,他确实想过直接吐露衷肠,然而翻开她的心情笔记多了,耸然惊觉:她之所以不愿再和他保持联系,除却她从未爱过他,便是当初的他只能算男孩,而不是男人!

他痛定思痛,下定决心要成为男人,以便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的面前。如今,他是站在她的面前了,她又會怎样看他?

确实,现在其实也不是最好的表白时机。他虽然有了一份足以糊口的收入,但是没房没车,在中国家长和待嫁女的心里边算不得良配。当然顶着名校研究生的名头,只要没有大错误,他晋升的势头会快于同期进入公司的本科生。可是她比他大了一岁,他等得的岁月,她却未必等得起;特别是她的家人,说不定已经在频频催婚。尤其是年会前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让他义愤填膺的同时,确实也慌了手脚。

世人不是瞎子,他能看得到她的好,别人自然也看得到。

他还可以再等三四年,可别人不会允许她等;说不定,屈于压力,她很快就会走上相亲之路,嫁做人妇:那才是他不可承受之痛!反思三年,蛰伏三年,怎么能功亏一篑?他的人生规划里,可是一定要有她啊!

思量得越多,心理越焦躁,该说与不该说的话纠缠成团,他还没能挑选分明,徐徐地,夜风吹起。

他由不得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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