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斌
高一下学期,学校开始文理分科。我们的班主任是历史老师,所以我们班毫无悬念地被划为文科班。消息一出,本就珍稀的男生资源严重外流,留下清一色的“娘子军”驻守阵地。
顾阳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作为茂密的大森林里的“濒危物种”,刚转入我们班就备受恩宠,整日被花团簇拥。就连新学期搬书、抬桌子——这几项理科班男生必备的生存技能,文科班的顾阳都享受着“女汉子”们默认的VIP待遇。
顾阳瘦瘦小小的,讲起话来轻声细语、慢条斯理,笑起来不是抿着嘴就是捂着嘴,极具传统东方女性的婉约神韵,人送外号“小媳妇”。而坐在他旁边的我就“躺枪”了,没错,我被叫作“大丈夫”。
那时的我的确不太符合青春期女孩该有的模样:一米七的个头儿,单马尾,平日里的穿着除了校服就是运动装。因为缺少洗面奶和面膜等护肤品的呵护,痘痘放肆地在我的脸上攻城略地,每年一到春季就泛滥,极为猖狂。顾阳的出现,更加显示出我的黯淡。
有一天课间,我前桌的林晓晓突然回过头说:“你们俩站在一起特别像黑白无常,真的。”得意扬扬的顾阳竟礼尚往来地吹起了“彩虹屁”:“你看人家林晓晓,笑容甜美,举止温柔,这才是一个女孩子该有的样子嘛!你没事多学学……”
我们读高中时,用的还是那种双人长桌和长条凳,特别便于发动战争。我微笑着站起来,右手悄悄探上板凳的右侧,下一秒,猛地往上一抬,只见毫无防备的顾阳像只八爪鱼,在空中好一阵乱扑腾,最后“咚”的一声坐到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他倏地站起来,脸红到耳根,嘴巴抿成一条线,却不敢和我正面对抗。我看着他丝毫没有风度的模样,心里止不住地一阵窃喜。
顾阳的爱好是吃水果,每天下午课间他都会吃各种水果,学校不让带刀,他就买了把铁尺专门切水果;夏天晚自习教室里出现蟑螂,他会“啊”地大喊一声,丢掉手中的笔,习惯性地躲在我身后;体育课上,他不打篮球,不踢足球,也很少跑步,和女孩子们一起坐在树荫下的椅子上,一直待到下课铃声响起……他彻底颠覆了我对男生原有的印象,像一朵奇葩盛开在我的中学时代。
总之,我们俩谁也瞧不上谁。
我们的关系就像宫斗剧里演的那样,明明都想将对方“除之而后快”,表面上却还是一团和气。
学校要举办秋季运动会,班主任让我统计班里每个项目的参赛人员。这是我们进入高中以来的第一届运动会,大家都兴致高昂、跃跃欲试。我径直走到顾阳面前,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喏,作为‘班花,你不打算为班级做点贡献吗?”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候吓得不轻,呼吸急促、浑身颤抖,像一只惊慌的田鼠。过了好半天,他才嚅动嘴唇:“那我报个50米赛跑吧。”“那哪儿成啊,50米不能突显您高贵的气质!”于是3000米长跑项目中有了他的名字——可能是出于心虚,帮他报名后,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勇气看他的眼睛。
裁判哨声一响,几十名选手一窝蜂拥来,我看着他瘦弱的身影疾驰在跑道上,得意地想:“哼,这次看你还怎么偷懒?”几圈下来,他明显体力不支,像一块被太阳晒干了的海绵,身体似乎越缩越小,最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背过身,心隐隐约约地揪了一下。
继运动会事件之后,他彻底安静下来,不再和往日一样嘻嘻哈哈地跟在我后面喊“刘汉子”,而年少的自尊也让骄傲的我一直没有向他道歉。我们之间像隔了一片无形的海,时间是贪婪的渔夫,站在回忆的渡口,将往昔的欢乐一网打尽。
窗外,桐花在沉寂了一整个冬季后,竟于一夜之间全部绽放。柔弱的花瓣儿在料峭的春风中团团簇簇,透明如醇蜜。在这样明丽的光景里,我可以名正言顺地伤春悲秋。我把难以启齿的心思都写成了小说,就连在课堂上也控制不住自己漫游的思绪……
“第3题怎么解?”数学老师突然走到我的桌子旁,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我吓得赶紧站了起来。顾阳在一旁不停地小声说答案,我听不清,急得直冒汗。老师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还听不见?你瞧把人家给急的。”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空气中萦绕着一股说不清的甜蜜的暧昧的气息,我和顾阳的脸颊红得像火烧云。
这件事情后,我和顾阳依然像橘子和淮北,只要一相遇就会水土不服,但是好像又有那么一点点的默契。
某天课间,顾阳趁我不注意,一把抢过我藏在语文书下的笔记本:“咦,这是什么?”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還给我!”我急忙往回抢。“看看嘛,都是同桌,不要那么小气嘛。”顾阳边说边翻着看。一句“与你无关”我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下一秒,他惊喜地说:“厉害啊……你写的?”我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年少的时光真美,每一帧画面都是写在嫩绿叶子上的诗。在男女生互不干扰的年龄,顾阳竟然成了我最忠实的读者。我写的那些梨花带雨式的少女情结,成了他语文课上最佳的消遣品。读完,他总要说上一句:“以后我若当语文老师,一定把你的文章选成‘阅读理解。”
他捧着我的笔记本,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无害的水生植物。阳光透过桐花树,在他的衣服上落下点点光斑,慢慢地,汇成一条流动的河……
青春是一场独幕剧,而我们有幸被毫无保留地盛情关怀过。多年后,他温暖如萤火虫的目光,依然时常在我的梦里点亮,熄灭,再点亮,再熄灭。
出人意料的是,顾阳这家伙在填报高考志愿时,第一志愿真的报了汉语言文学专业。
上大学后的顾阳,皮肤黑了,个头也拔高了一些,却依旧瘦得像一根竹竿。他彻底解放了天性,时常在高中班级群里和女生讨论什么化妆品好用;夏天出门必带防晒喷雾和太阳伞;暑假留校租房时,还养了一只折耳蓝猫,隔三岔五就在微信“朋友圈”里晒猫。
他在姹紫嫣红的班级群里依旧堪称一枝独秀,女生缘好到不行。我时常调侃他,佯装生气地絮叨:“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他嘴巴一抿,眉毛轻轻上挑,要死不活地蹦出一句:“瞎说什么,虽然我闺密很多,可兄弟就你一个啊!”
大三暑假,我去韩国旅行,几乎被他用手机轰炸了一整天,各种撒娇卖萌求带水、乳、面膜等。我好不容易在免税店找到他心心念念的某大牌精华液,弱弱地给他发了个视频:“你确定是这个?价格是四位数啊!”他一脸欠揍地说:“大姐,你以为你拍在脸上的是精华液吗?都是人民币啊!”
就这样,我们变成了可以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的“骨灰级”死党。他会记得我喝星巴克的口味;会在我生病的时候,偷偷地点药店配送服务;在我生日当天,他坐7个小时的硬座亲自来送上惊喜……我们的故事可以写成一部网络小说,在丰富的情节背后,那个甜言蜜语又脾气古怪的编剧叫作命运。
本科毕业后,顾阳去了美国的耶鲁大学读研。年少时,我们都曾渴望仗剑走天涯,看遍世间繁华,却在现实的安排下,把生活变成了样板戏。只有他,一直在努力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某天夜晚,我刚加完班,疲惫地靠在地铁站的柱子上休息,手机屏幕突然散发出微弱的光芒。近期,“口红一哥”李佳琦爆红网络,我随手点开一条推送,首图便是他妆容精致的“高级脸”以及那耀眼夺目的烈焰红唇。当被问到觉得自己为什么会“火”起来时,李佳琦说:“相比大多数人,我能找准自己身上的特质,做出最合适的选择。外表光鲜亮丽的我,实际上比谁都要努力。”我握紧手机,眼前浮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容,笑容不自觉地溢满了脸颊……
“宝藏男孩”,假如我们不曾相遇,我还是那个我,像52赫兹的鲸鱼,孤单地在深海唱歌。我不会知道,有一种人,一出现就补齐了彼此生命的缺口;有一种陪伴,可以超越性格和性别,化为这平淡岁月里最灿烂的星辰。
人生就是由一段段相遇和一场场离别组成。宇宙如此辽阔深远,有太广阔的空间,让我们尽情散发自己的光波。总有一天,我们会循着彼此的星光,在这片孤独又繁华的银河中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