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玲
“唯有自己有充沛之生命的人,才能体察到洋溢于其他对象中的生命,唯有自己能自内心深处焕发出光彩来的人,才能欣赏到其他心灵中的光彩。即使二者并不相同,而这一份生命的共鸣与光彩的相照,便已具有极强的相互吸引之力了。”对于叶嘉莹先生而言,她的生命与诗歌相互映照,正如人们所言,她,是诗词的女儿。
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样的女子从来不会在岁月中迟暮。已经95岁的叶嘉莹本已深居简出,但在8月22日这一天,大病初愈的她身着一条素雅的长裙,轮椅代步,出现在南开大学主楼的阶梯教室。这是首届“迦陵杯·诗教中国”诗词讲解大赛全国总决赛的第一天。叶嘉莹这一年来,几乎婉拒了所有活动邀请,唯独这一次是个例外。“她非常重视这次活动,坚持要来和老师们见见面。”叶嘉莹的助理、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张静告诉《小康》杂志、中国小康网记者。
“中华诗教播瀛寰,李杜高峰许再攀;喜见旧邦新气象,要挥彩笔写江山”。当在场的数百名教师齐声朗诵出叶嘉莹新创作的七绝时,讲台之上的先生和大家一起,感受着不同生命、生命与诗词之间强烈的共振与吸引力。
这一切,正是叶嘉莹孜孜不倦传承中国传统文化的水到渠成。在通往诗词国度的路上,她无疑是拥趸者心中至高的路标与灯塔,而她自己,也许更愿意成为一名开蒙者。
“我平生志意,就是要把美好的诗词传给下一代人。”2016年,在叶氏驼庵奖学金颁奖典礼上,叶嘉莹的这句话掷地有声。
40年前,1979年,就是在南开大学的这间阶梯教室,叶嘉莹开了两门课程,白天讲汉魏六朝诗,晚上讲唐宋词。“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 颠沛半世的叶嘉莹终于实现了书生报国的夙愿。
而40年后,在这里与叶先生“共成痴”的,是一批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立志将诗词的美好传递给孩子们的中小学语文教师。“迦陵”是叶嘉莹的别号,“迦陵频伽”在佛经中又名“妙音鸟”,据说能够唱出最动听的声音。“诗教中国”诗词讲解大赛取名“迦陵杯”,正是期望这些老师成为“中华诗教播瀛寰”的“妙音鸟”,期望叶嘉莹“把美好的詩词传给下一代人”的心愿,通过这些老师“飞”向全国。
这是一种前有来路、后有去处的文化血脉传承,正像把诗词带进叶嘉莹生命中的老师当初所做的那样。叶嘉莹是公认的顾随先生的法传弟子,但叶嘉莹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开蒙之师。她曾经说过:“我最该感激的有两位长辈,一位是在我幼年时教我诵读唐诗的我的伯父狷卿公,另一位就是在我进入大学后,担任我们诗词曲诸科之讲授的我的老师顾羡季(编者注:即顾随)先生。伯父的引领,培养了我对诗词之读诵与写作的能力和兴趣;羡季先生的讲授则开拓和提高了我对诗词之评赏与分析的眼光和境界。”
“声音里有诗歌一半的生命”,这是叶嘉莹始终如一的诗教观念。叶嘉莹从小便是吟诵着诗词长大的,成长经验告诉她,不出声音地读,就不能真正对作品的内容、情意有深入的体会和了解。“吟诵之目的不是为了吟给别人听,而是为了使自己的心灵与作品中诗人之心灵,藉着吟诵的声音达到深微密切的交流和感应。”
曾国藩在给儿子的家书中就曾谈到如何读古诗文,他认为“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采其深远之韵”。叶嘉莹对此曾写道,“读诵古人的诗文有两种方法,一种是高声朗诵,一种是密咏恬吟。高声朗诵是为了畅其气,就是把你那种感发的精神提起来;密咏恬吟是小声地静静地吟诵,这是为了得其韵,就是慢慢地体会它的韵味之所在”。在她看来,这是学习诗最基本的一种训练方法。
“我深信孩子们如果能在童幼年时代,就学会了古诗的诵读和吟唱,不仅能使他们长大后成为一个富有爱心,对社会和人类都更有关怀的人,而且能使他们在学习中更有联想和直观的能力,无论是在文科和理科方面,都可以因此而获得更为突出的成就。”秉持这一观念,近年来,叶嘉莹致力于诗词“吟诵”的抢救和推广,特别是“吟诵”在中小学的推广,不仅出版了《给孩子的古诗词》,还亲自为孩子们吟诵书中的作品、录制音频。
在叶嘉莹的感召下,这条路上的同行者越来越多,中国楹联学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促进会就是其中之一,协会也是此次“迦陵杯·诗教中国”诗词讲解大赛的协办方之一。由他们发起倡导的“最美诵读”活动在全国中小学中产生了深刻印象,这一活动被教育部、国家语委《中华经典诵读工程实施方案》列为重点校园诵读品牌,也得到了叶嘉莹的大力支持。在协会副会长刘琴宜眼中,叶嘉莹播撒下的诗词种子,早已在全国各地生根发芽,“目前全国接受过吟诵培训的教师约5万人,开展吟诵教学的中小学过万所,覆盖学生超过1000万人。‘最美诵读已经上线学习强国,正在影响和感染更多的孩子,让他们爱上诗歌,爱上诵读。”
今年9月10日上午,南开大学主楼小礼堂满堂生辉。作家王蒙、书画家范曾、诗人席慕蓉、主持人白岩松……这是一次特别的聚会,来自美国、加拿大、新加坡、日本与中国大陆、中国台湾、中国香港特别行政区等地的170余位专家学者齐聚一堂,向叶嘉莹先生表达敬意。“叶嘉莹教授归国执教四十周年暨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选择在教师节当天举办,多了一些特别的意义,似乎在呼应着叶先生“教师是我最看重的身份”这句话。
“我结婚不是我的选择,去台湾也不是我的选择,去美国也不是我的选择,留在那么美好的加拿大温哥华不是我选的,这是命运。只有回国来教书是我唯一的、我一生一世的自己的选择。”关于回国执教,叶嘉莹曾经有过这样一段表述。
40年前,叶嘉莹从加拿大回到祖国,当她踏上阔别已久的故土时,一口气写下了1878字的长诗《祖国行》: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新的人生,在叶嘉莹的脚下开启。对于我们这个拥有着悠久传统文化的古老国家而言,叶嘉莹的归来,则开启了国内诗词教学的新篇章。当时的场景,在她的自传《红蕖留梦》“结缘南开”章节中有非常详细的描写:
“‘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这是1979年我第一次回国讲学时,所写的一首绝句,我与南开的情谊也就是从那一年春天开始建立起来的。南开中文系为我安排的课是‘汉魏南北朝诗,从建安时代讲起。每周上两次课,每次两小时。上课地点是主楼一楼东侧那间约可坐300人的阶梯教室。那时在国内,大家上课都是听那种传统的讲法,很少有从国外回来的人讲课,我就按照我自己的习惯,想怎么讲就怎么讲。所以大家都觉得挺新鲜的。同学们听得非常认真,反应非常热烈。来听课的人不仅坐满了整个教室的座位,而且连讲台边和教室门口都是人。有时我走进教室和步上讲台都很困难……”
这样随性而发的教学方法,与恩师顾随先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叶嘉莹大学就读的是辅仁大学,在那里遇见了顾随先生。在叶嘉莹的印象里,“先生身材瘦高,爱穿长衫,常常面带微笑,潇洒从容地走进教室”,“顾随先生与当时的教书先生不太一样,他的讲法很特别,不会照搬书上那些冗杂的讲解。他讲课往往旁征博引,兴会淋漓,触绪发挥,皆具妙义,可以予听者极深之感受与启迪。”对于颇有才情的弟子叶嘉莹,顾随先生寄予了厚望。1948年春,叶嘉莹要从北平(今北京)到南京结婚,顾随先生赋诗一首《送嘉莹南下》:“十载观生非梦幻,几人传法现优昙。分明已见鹏起北,哀朽敢言吾道南。”“吾道南”是禅宗典故,禅宗五祖弘忍传衣钵与六祖慧能时说“吾道南矣”。这首诗表达出顾随先生希望这位弟子能够继承自己衣钵的愿望。
叶嘉莹不仅继承了恩师的风格,更是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了自己的特色。有学者评价说,叶嘉莹衔接了传统与现代。“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传统与现代出现割裂,许多青年学生已经读不懂历史上众多伟人的经典诗篇。叶嘉莹为诗歌教学带来审美体验,数十年笔耕不辍,通过再度诠释,为古诗词接续新的生命。精深学养,给学生们美的享受和对知识的热爱;人生态度,让学生们学到豁达坚韧、百折不挠。
9月10日的研讨会上,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刘跃进回忆道:“我是南开大学中文系1977级学生,是叶嘉莹先生在南开的第一批学生。是叶先生的课,改变了我的人生学术选择,点燃了我的古典文学梦想,是叶先生让我理解了文学的力量在于兴发感动,也是她的言传身教,让我知道生命的意义在于生生不息的追求。”
这是叶嘉莹的学生对她的敬意,同样,作为弟子,回国执教后的叶嘉莹用自己的方式告慰恩师。1982年,叶嘉莹将整整8册笔记交给顾随先生之女、河北大学中文系教授顾之京,并协助顾之京整理成七万字的《驼庵诗话》,收入《顾随全集》;2005年,她将剩余的全部笔记交由顾之京,整理为《顾随诗词讲记》并出版。
“诗歌的灵魂在祖国。”漂泊异乡数十载,当重新踏上祖国的大地,走进祖国的校园,这样的信念便充满了她的心。从1979年开始,每到假期,叶嘉莹便自费回国教学,走遍了国内很多高校,直到1989年从加拿大U.B.C大学退休。
据说当年叶嘉莹退休后,南开大学、复旦大学、南京大學都曾经力邀她去讲课,但是她最终选择了南开大学,其中渊源很多,很重要的一点是感动于南开大学对她的诚意。那段故事同样在《红蕖留梦》中有过回忆:“这一期所有的课程都结束后,中文系为我举行了一个欢送会……中文系向我致送礼物。”这份礼物是叶嘉莹此前参观北京碧云寺时看到的范曾画的屈原像。“为了向范曾求画,中文系请历史系的前辈教授郑天挺先生与系领导联名写信,又派中文系教授宁宗一先生亲自去北京与范曾先生联系……”
这一段求画的经历在宁宗一记忆中印象深刻。“后来,叶先生还赠送了一首诗给我:一从相见便推诚,多感南开诸友生。更喜座中闻快语,新交都有故人情。”尽管后来的时光中与叶嘉莹交集并不多,但是叶嘉莹治学授业的精神,却始终深深感染着宁宗一。
1991年,叶嘉莹在南开大学创办“比较文学研究所”(后来更名为“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并担任研究所所长。1993年,她捐献出自己的一半退休金10万美元,设立“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最近两年,叶嘉莹累计向南开大学捐赠3568万元,设立“迦陵基金”,用于中国古典文化的研究和传承。这是她对南开最深情的回报。
为人师表 叶嘉莹在“归国执教四十周年暨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致辞。
从卫津路上的南开大学东门走进去,步行一段路,就能看到一幢古朴静谧的院落,这是南开大学为叶嘉莹修建的迦陵学舍。“2015年10月17日,在南开大学校庆日当天,位于南开大学八里台校区思源堂与陈省身先生故居之间的迦陵学舍落成启用。从此叶嘉莹结束了46年的温哥华生活,不再每年跨洋奔波,而决意定居南开园。”张静的文章中曾经这样写到迦陵学舍对于叶嘉莹的意义。
这是继陈省身先生后,南开大学第二次为学术大家修建学舍。叶嘉莹很喜欢这里,她觉得学舍类似古代的书院,是个教书、做研究的地方。建成后,学舍专门开辟了文史资料藏室,陈列叶嘉莹带回国的宝贵资料,供研究者使用。从1982年出版《迦陵论词丛稿》开始,叶嘉莹完成的诗词专著迄今已近40部,这是她对于诗词教育的又一大贡献。而叶嘉莹还在认真地从事另一项工作,“我教书70多年,历年的讲课、讲演的录音,有2000小时以上,如果在国外,听我这些中国话来整理,很不容易。”很多年前,叶嘉莹就已经把这些录音陆续搬进了南开大学,请学生们帮助整理。
晚年的叶嘉莹主要生活轨迹都在南开大学,往返于迦陵学舍和西南村的家中。“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叶先生住着不大的房子,生活也基本靠自己,纪录片《传薪者》中曾经展示过她的一顿中饭:芹菜、蚕豆、彩椒、一碗米饭……她在生活上简单至极,却累计捐出3568万元,被南开大学聘任为终身校董。对于媒体关注报道的捐赠一事,叶嘉莹始终非常低调,对此张静坦言,叶先生并不喜欢媒体过分关注这件事,在她心中,希望人们更多关注她心心念念的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中国古典诗词。
青年丧母、漂泊异乡、中年失女、晚年回国,叶嘉莹的一生命运多舛。迦陵学舍的一面墙上,挂着她写的一首词:“一世多艰,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炎天流火劫烧余,藐姑初识真仙子。谷内青松,苍然若此,历尽冰霜偏未死。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可谓叶嘉莹对自己波澜起伏一生的悠然回顾。在《红蕖留梦》结束的话中,她写道:我的生活并不顺利,我是在忧患中走过来的,诗词的研读并不是我追求的目标,而是支持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
“她本身就是一首诗。”明年,叶嘉莹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即将上映,2年的贴身拍摄给了纪录片导演陈传兴更真实观察叶嘉莹的机会与视角。在他看来,叶嘉莹身上有一种“弱德之美”——这是叶嘉莹对词的美感特质的提炼,是指贤人君子处在强大压力下仍然能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种品德。陈传兴认为,叶嘉莹正是“弱德之美”的化身。
那是1942年的秋天,叶嘉莹的天赋在顾随先生的“唐宋诗”课上得以充分释放,于是,顾随先生评价她“作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有清才如此,当善自护持。勉之,勉之。”此后的叶嘉莹“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蓦见门窗之开启,始脱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半个多世纪里,家国命运变迁,她又无数次推开人生的“门窗”。“她是一个弱女子,但比任何一个男人都要坚韧,既能扛起个体的坎坷命运,也能扛起大时代里中国诗词的命运。”陈传兴如是说。
(本文亦参考了《红蕖留梦》、《迦陵谈诗》、《顾随和他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