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小时候,梦中寻找的总是妈妈。
现在,总是她。
与生活中正好相反,梦中的她总是不告而别,去很远的地方。我似乎也知道那地方很远,因此刚刚要找,脚下已经是西奈的沙漠,约旦的佩特拉,密克罗尼西亚的海滨,卢克索的山顶……她总是在那里飞奔,步伐那么矫健,周围所有的游人都在看她。因此,我只要顺着众人的目光,总能找到她。
有的地方没有游人,只有蛮荒的山岭,那就更好找了,因为所有山脉的曲线都指向她。
飞奔到一个醒目的高处,她会突然停步,猛然转身,伸直手臂大幅度地摇摆,好像早就知道我在找她,而且已经找到她的脚下。她笑得很骄傲,为她走得那么远、那么高,为她知道我会寻找,而且一定会找到她,就好像一切都是她的计划。
我很快追到她眼前,只是笑,没有话。一时间,山岭不见了,天地间只剩下我和她。
这时我多半会醒来,惊讶地看一眼身边还在熟睡的她。
其实她没有行动计划,只有心灵计划。
正因为没有行动计划,所以也没有行动路线;正因为没有行动路线,所以再远的地方她也能随意抵达。
这事说起来有点艰深,但是自从人类开始想象跨时空“穿越”的可能性,便知道过于精细的安排都是障碍。只有心灵,才能使我们离地滑翔,转眼就能抵达任何想去的地方。地图由心在画,世界处处是家。
所以,我总能在最远的角落里找到她,却不知道她是怎么去的,坐车还是骑马。
她的心灵计划既然与路线无关,与距离无关,那么与什么有关呢?
与人,只能是人。她的心灵计划只由两个人组成,却又至远至大。
因此她能突然停步,猛然转身。她能知道我已站在她背后,可以第一时间回头与我四目相对,分毫不差。
我的心灵计划也是由两个人组成,也能伸展到海角天涯。因此,我天天在找,却找得一点儿也不累。她必定知道我在哪里,我也必定知道哪里有她。
我曾对年轻人说,人生在世,最要緊的是找对一个人。如果找着了,那就会天天牵挂,却又不必牵挂。
于是天边就在枕边,眼下就是天下。
(聂 勇摘自天地出版社《雨夜短文》一书,连培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