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西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外婆的记忆都变成了一个字——糖。
外婆来家里的时候,日子变甜了,空气变甜了,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变甜了,因为外婆每回都会带上她家自产的甘蔗糖来。四四方方一大块糖,硬得像砖头似的。母亲用刀背敲下一小块塞进我嘴里,我就那样含着一个香甜的世界,等糖一点一点慢慢消融,最后剩下沙质一样的颗粒,也要用舌头和牙齿细细地品味一番。
甘蔗糖,在那个年代对一个孩子来说,绝对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名词。而且外婆来的时候,我还能吃到香软的白米饭,不掺杂一点红薯的白米饭。那时候物质比较匮乏,大米不够吃,每回做饭母亲都发愁,不得不往白米饭里面掺红薯,否则一家人就吃不饱。就这样母亲还得想着再节约一点大米。她在灶台上放了一个小罐子,淘米煮饭前她从盆里抓一把米放进罐子储存起来,等外婆来时就可以用罐子里的米煮一餐又香又软的白米饭了。
外婆知道我吃腻了红薯饭,很想吃一顿白米饭。于是,她回回都推托说自己吃不惯不掺杂东西的米饭,把白米饭留给我吃。她笑眯眯地坐在桌子前看着我吃白米饭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是那么恬静而温柔。
母亲心疼我们,便变着花样做零食给我们吃。她把红薯焖熟后装在木桶里,用棒槌捣成红薯泥,再撒上一把黑芝麻(有时候母亲让我帮忙干这件事),然后,用木铲把它涂在一块比红砖大一点的木板上(木板被磨得油光滑亮),摊成薄薄的一块,最后把它翻过来,晒在干稻草上。晒上两三天就变成脆脆的、甜甜的、有嚼劲的小零食,上面还有太阳的味道。
我把红薯片撕成小块带到学校去吃,有时候也用火烤软了,卷起来吃。过年时母亲用山茶油把红薯片炸得焦黄香脆,咬一口就发出“咔嚓”的脆响,香酥的植物油直往鼻孔里钻,我常常忍不住一邊吃,一边深深地吸气,嘴里嚷着:“真好吃呀!”
母亲不忙时,会用红薯炸“螃蟹”给我们吃。她一边削红薯皮,一边教我和姐姐:把红薯切成丝,裹上面粉加点细盐,用油炸出螃蟹形状。我们吃的时候就更开心了,假装自己在吃海鲜大餐。而且我还会拿着“螃蟹”和姐姐决斗一番。
如果赶上村里放露天电影,母亲一定会在天黑前炒一碗绿豆给我们吃。晚上,孩子们挤挤挨挨地坐在月光下,看电影吃绿豆,嘴里不断发出细微的响声,仿佛蟋蟀在草丛中跳跃。吃绿豆看露天电影似乎成了一种标配,就像现在看电影吃爆米花一样自然。
而春天里,实在没什么可吃的,田野便成了我们的果园。野山莓、油茶树花蜜、高粱秆和鲜嫩的茅草根都成了我们的零食。寻找食物的惊喜和吃到嘴里的甜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里,直到今天,想起来仍然让人感叹和心动。
小时候我觉得母亲是一位魔术师,因为她总能变出食物来——在我们饥肠辘辘或者失意烦闷的时候,塞给我们吃的,带给我们一次又一次的惊喜,让我们的胃和心变得温暖又妥帖。
童年的日子虽然清苦,却明亮、质朴而快乐。在母亲的庇护下,我们不谙世事地生活着。其实,当初的日子远远比我后来了解的还要艰难。
我的童年就像一道美食,它香、甜、软、糯或酸、辣、麻、涩,无不糅合着阳光、露水、星星、花草和泥土的芳香,无不渗透着母亲在艰苦日子里的隐忍、乐观和柔韧。这是母亲送给我们的一生中最好的礼物。
(选自《儿童文学·选萃》2019年第1期)
作者将自己的童年比喻成一道美食,很新颖,也暗示了文章的写作内容。作者从对外婆的记忆写起,从外婆写到母亲,从甘蔗糖写到红薯饭、红薯片、炒绿豆等,将“我”童年时代吃过的外婆和母亲做的美食娓娓道来,亲切自然。过去,物质不丰富,人们的生活远远没有今天幸福,甚至可以说是苦的,所以作者说“外婆来家里的时候,日子变甜了”,日子是因为外婆的到来而“变甜”的,不是原本就是甜的。艰苦的日子,外婆和母亲为“我”奉献了这么多的“美食”,这足以反映出她们对“我”绵绵不尽的爱。文章结尾点题,既解释了为什么将童年比喻成一道美食,也升华了文章主题,告诫我们:艰苦的日子里,我们需要学会隐忍、保持乐观。
本栏目插图:高育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