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山河
一、这家伙
这家伙本来是我所不喜欢的,也是我不愿意去写的。
我告诉过他,也警告过自己,我与他是两条道上的人。少年时我背的是唐诗宋词,而他读的是叶芝瓦雷里。他案头摊着的,以为爬满着蝌蚪与蚯蚓,却原来是原版的英文书籍;东塔公园前面三楼的书房里有一台Rancilio牌子意式咖啡机。他家有羊粪一样的,说是肯尼亚的咖啡豆,按一下键钮,辗粉,出液,浮动一层香,一丁点儿到一只小骨瓷杯,要一仰脖子,一口干掉它,这又苦又涩的东西!我分成几次,想咂出一个味道来,却被他取笑这土相的喝法。
我是喝白开水的,老实、迟钝、守旧腐迂;他聪明、敏捷、西化,理由很简单,我俩是两个阶层的人。他叫我旧文人。我与他势不两立。一个要穿长衫、听越剧的,跟一个听交响乐的,常去看那些戴领结穿燕尾服的,有什么好说呢。
如今非得要我写写,我只得在恶意与善意之间,揪出他,当一条悬摇在秋风里的老豇豆,这是诗人流沙河先生打的一个比方,当然也是损招,背地还可以轻骂一声:“这家伙!”这家伙老杭大的,他说在读书之前根本不屑看我的东西,也不屑于见到我这人,其实他也从来未看过我的东西。你信吗?
我说不喜欢他,这话也半真半假。说他坏话,这是断断不可的,他的文章连一个标点符号都动不得,你想想,这么一个家伙,谁还敢动他一根身上的汗毛!还是离得愈远愈好!有一次,他写了我一篇文章,大概还洋洋自得。我是一點不喜欢的,给了盆冷水。结果居然还得了一个地方的大奖,要命的是他动了人家一些隐私,你说烦不烦?你想想,一个让编辑都不能动一个标点的狂妄家伙,自信、强势、顽固,又自我为中心的人,会是怎样的一个迎头痛击?
二、内心风景
事实就这样,事实又变了样。
我们像磁铁的两极,排斥,又交缠在一起。这家伙写过一部音乐随笔《音乐会见》,我曾为他作了个书评,叫《音乐,不会见》。就世俗意义而言,我对他存在过排斥与拒绝。从会见,到不会见,最终还是见了,可见,这家伙的才华与纯粹正在逐渐消解我们之间的距离与偏见。普鲁斯特之所以喜欢瓦格纳,是因为他的序曲能单独地演奏,可以把它独立开来。我想我应该以此来看待这家伙的人格与才华,他还是一个有魅力的作家或者诗人。
如果说起音乐、咖啡、酒,那不一定说的就是亚洪;说起亚洪,小城里的人都会想起:哦,音乐,咖啡。多年来,这似乎变成小城的一张标签,也成为亚洪身上的一张标签,一道镀金logo!
一次我坐他的车,交响乐响起,德彪西《大海》开始涌动,我便嗅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咖啡?!我说。我见过车内洒香水、洒花瓣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在车内洒咖啡粉,真是透顶的别出心裁!
人到中年,看他额上的头发明显地稀疏,如今头上戴上顶什么汉诗学会会长的帽子之后,竟然时光倒流要写起了现代汉诗,我们便取笑他,企图想“衰年变法”,想当一位伟大的诗人!
让他听见恐怕这家伙又要生气了,不过我所谓的“衰年变法”,指的是齐白石。而这家伙也别异想天开吧,说不准心里在偷着乐呢!前几年,音乐评论他似乎不那么热衷了,猜想着他大概接近功成名就了可以放置一边,而是整日游荡,挎着只单反,在乡村,在老镇的大街小巷,像一只老松树上的小松鼠,自由自在地欢快得上串下蹿,拍旧院落、旧台门,这些不久即将要被时代的推土机轰隆隆铲平的老建筑,之后,在某报的文化周末版连载了三年多之后结集出版随笔集《看不见的城市,看得见的风景》。他除了在向卡尔维诺、福斯特这两位文学大师致敬外,他说最终要向他生活的小县城乐清致敬:“它教会我向低处看去,从现场看,自内心出发去写作。”我终于发现他那一丝丝悲悯的人文关怀。不久以后,我似乎才看懂了他一首叫《墙》的诗。这是一堵墙对另一堵墙在述说的开头两句:
一堵墙在低语,
一堵墙在哭泣。
如果有人问起他所在小城的命运,他曾在《跋:看见与看不见》中说:“我看见两座城市:一座是你看不见的,它每天都在消失;一座是你看得见的,它是你内心永恒的风景。”
三、天鹅斯万
多年前百花文艺出版社出过一本郑亚洪的音乐随笔集:《天鹅斯万的午后》。这以后,亚洪似乎跟天鹅联系一起,跟斯万联系在一起,我们叫他天鹅,也叫他斯万,大有绰号的味道。他说自己没有笔名,惟一的网名来自于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里一个叫斯万的人物。天鹅(swan)是活在自然界与艺术里永恒的精灵,它的诗情与画意,一直游荡在西方音乐上空,他把这种白鸟推到演绎的极致,最终成为人们心中永恒的、艺术的精灵。
天鹅是孤独的,斯万是孤独,亚洪也很孤独。
这种孤独,不是让我想起蒲宁的《乌鸦》,而是想起画家常玉那些奔跑在旷野的小马,或者黑暗中的豹。旷野很空旷,很暗,小马,豹,显得很小,很无奈,但亮光很突出。
我经常看到他的微信圈,一束寂寞的光线,打到水仙或一丛郁郁寡欢的百合上,桌台的背景,设置着无边的暗。他要有光、有影的斑驳生活,他有奔跑的嗜好,他是一匹不甘被栅栏禁锢的马,冲出去,他拍湖泊,也拍落日。
拍湖泊,明明只是一泓小水潭,摇曳着几株芦苇什么的,他却每每冠之以“小瓦”,也就是梭罗的瓦尔登湖。他拍日出,也拍落日,往往要独自驾车跑几十公里的路程,到雁荡的百冈尖,或温州的洞头岛,也在玉环的坎门,乐清的仙溪大桥,守着落日,也守着潮涨与潮落。反反复复,乐此不疲。海平线上,落日很圆,很大,衔着一半海水,吐出一道粼粼的波光,这家伙守在塘堤上,一直守到有一艘渔船经过,正置于那道橙红的闪烁着银光的航道,咔嚓!这家伙用M档,完美地按下快门,把一声尖叫收纳进取景框,然后把车内的音响开大,马勒,布鲁克纳,还是瓦格纳?他欣喜地带着所收获的落日回家。
从小瓦尔登湖归来,从落日的余辉中归来,夜晚,他开始翻译他的布罗茨基博尔赫斯里尔克史蒂文斯,这似乎有点斯万的范儿,还算是一条该走的正道。
四、朗诵会
“二十座雪山之间,
唯一移动的
是黑鸟的眼。
我有三个心思,
像一棵树上
停着三只黑鸟。”
这家伙是不安分的。
唱片里的马勒已经不能满足他的要求了,他要听现场音乐会,才能领悟到音乐的本真。对于诗歌与诗歌的朗诵也不例外,他要把生活做成诗歌的模样。十年前他策划过一场“动车诗歌朗诵会”,在从乐清到厦门的一列动车上,诗人们用不同的方言朗诵自己的诗歌,把诗句镶嵌到旅途上流动的风景里。
今年在乐清银溪河畔的“家外家”,一位空间设计师简陋的工作室里,他策划了一场元宵诗会,仍然是绘画、摄影、诗歌、音乐、电影,以多元主题,对一只黑鸟作十三种观察。仍然以前卫与叛逆的姿式,出现在小城的前沿。
为元宵诗会准备,他向我约画,围绕史蒂文斯的诗创作,主题为观察一只黑鸟的十三种方式。这不仅在绘画技术上,而是在思想观念上迎来了挑战。黑鸟,乌鸦,乌鸦,黑鸟。在我们的东方乃至西方的观念里,这种黑鸟常常是恐惧、厄运与死亡的代名词,它代表着悲伤与不幸,并且令人讨厌。我有些担心,元宵是传统的节日,是吉日,喜庆的日子,这行吗?可是这家伙若无其事,仍然一意孤行,要我行我素。
日本摄影家深濑昌久说:我就是那一只乌鸦。是的,是亚洪、史蒂文斯、深濑昌久启迪着我,我怀着对这只丑陋的黑鸟无比的热情,在东莞的知秋房里创作了一批与黑鸟有关的画作来,同题画了一幅“黑鸟”,画面以灰、大红、深灰,又深灰流条四段式基调,疑是一条斑马线的甬道,通往有十字架的白色拱门,上空翱翔成群的烏鸦,近处,飞过六七只大的乌鸦,天际,隐隐是教堂的钟楼,有尖顶的十字架。一边是祈祷,一边是诅咒。
小城的另一个场合进行着同样的元宵诗会:高悬大红的灯笼,灯火通明,富丽堂皇的舞台,流光溢彩,猜谜语,尝汤丸,它的主题是传统的团圆,喜庆,一派祥和,让参与者分享着俗世的欢愉。这跟“家外家”形成了两极的反差:蓝灰色的咏叹调pk红色风暴。在之后的元宵记忆里,小城里的诗人、艺术家们能留下的印象,也只有乌鸦了,它不同于白色的天鹅,斯万家的时间,永远摇摆着反差的指针。
去年冬天,棉书堂首次展出我的水墨个展《南冈妙门》,开幕式由他主持,对《南冈妙门》整个展出的评语:“他的焦虑是一束金色的火花。”
诗、画、音乐、戏剧,你可知道?有呐喊,有演译,都完美组合。那个下午,这家伙把史蒂文斯的诗句镶嵌在《南冈妙门》的展厅内,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诗歌朗诵会,在那个并不寒冷的冬天里,我心潮澎湃,他的诗会为我托起一竿海平线上的桅:心是冬天浩大的诗篇。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