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德,崔鹏飞,2
(1.烟台大学 民族研究所,山东 烟台 264005;2.烟台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中国民族关系思想是各个时期各个民族的各类人物对中国民族关系的认识,是几乎所有统治者制定民族政策、处理民族关系的理论基础;既有政治家、思想家、史学家、军事家及普通民众对历史上民族关系的反思,也有他们对当时民族关系现状的理性思考和客观认识,还有他们对民族关系未来发展趋势的预见”[注]崔明德、马晓丽:《隋唐民族关系思想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页。。乾隆皇帝执政期间的民族关系较为复杂,西北厄鲁特蒙古诸部时常侵扰边疆,西藏地区爆发多次动乱,西南苗疆多次发生动乱,金川地区各土司之间时常发生争斗,屡禁不止。乾隆皇帝正是在处理如此复杂的民族关系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以“统一中外”思想为核心,“因俗而治”思想为基本方针,“怀柔以德”和“剿抚兼施,以抚为主”思想为重要组成部分的较为完整的民族关系思想体系。
乾隆帝自诩有“十全武功”[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一四一四,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二十六册,第1018页。《御制十全记》云:“十功者,平准噶尔为二,定回部为一,扫金川为二,靖台湾为一,降缅甸、安南各一,即今二次受廓尔喀降,合为十。”,其中约一半涉及清朝政府与少数民族之间的战争,从他颁布的诏书中,可以看出“统一中外”的思想内容。如乾隆皇帝在赐准噶尔台吉噶尔丹策零敕书中说:“朕为大君,统一中外,天下众生,一体爱育”[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一一○,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十册,第634页。;在传谕准噶尔部众时再次指出:“朕统御寰区,罔有内外,一视同仁,轸念尔等艰巨,欲出之水火,是以命两路大兵,略地安抚”[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四九六,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十五册,第230页。;在命封准噶尔部落诏中说:“朕统一寰区,不忍坐视,特发两路大兵进讨”[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四九六,第十五册,第237页。;在以回酋霍集占罪状传谕回部各城时说:“朕为天下共主,罔有内外,一体抚绥,无使失所……用是特发大兵,声罪致讨”[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五五五,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十六册,第25页。。从这些诏书中可以看出,乾隆皇帝平定叛乱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维护国家统一,二是爱育少数民族民众。乾隆时期,清朝已基本实现国家统一,因而乾隆皇帝平定边疆民族叛乱、维护国家统一的政治实践,即是其“统一中外”思想的具体表现。“统一中外”是乾隆帝民族关系思想的核心,通过分析史料能够看出,这一思想集中体现在平定金川和准噶尔部等事件上。
乾隆时期,清军两次平定大小金川土司叛乱。乾隆十二年(1747),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兴兵攻打其他土司,并且不听清朝官员的劝告,反伤清军。乾隆皇帝考虑到“大金川贼巢,虽居各土司之内,然东则四川成都,西则西藏,南则云南、贵州,北则西宁、青海,与各处疆界相连”[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二九五,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十二册,第870-871页。,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因此下达诏书称:“逆酋敢于侵扰伤及官兵,势甚猖獗……无所惩创,不足以震慑蛮心……务令逆酋授首,划绝根株,以期永靖边陲。”[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二八七,第十二册,第741页。乾隆皇帝在谕军机大臣时指出,对金川叛乱土司应“尽行剿灭,毋俾易种,即可锄除凶恶,以靖边陲,即可震慑诸蛮,令革心向化”[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二九一,第十二册,第807页。,不能只以招抚为计。当莎罗奔派遣头人前来投降时,乾隆皇帝再次下谕军机大臣:令张广泗、纪山等务必“犁庭扫穴,痛绝根株,一劳永逸,断无以纳款受降,草率了局之理”[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三○一,第十二册,第939页。。征讨金川期间,乾隆皇帝先后处斩征讨无功的张广泗、讷亲等将领,派大学士傅恒等人再次率兵前往。乾隆皇帝在批复傅恒的奏折中指出:“逆则讨之,顺则抚之,乃天朝控驭蛮荒之道”[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三三四,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十三册,第588页。,令其务必平定金川叛乱。后来,由于莎罗奔多次遣人乞降,且乾隆皇帝考虑到金川地区的具体情况和军费支出较多等问题,令傅恒受降而归,依旧任命莎罗奔为大金川土司。
乾隆三十六年(1771),大金川索诺木、小金川僧格桑等土司再次发动叛乱,乾隆皇帝下谕军机大臣,对小金川土司僧格桑等人“若不摄以兵威,大示惩创,番夷岂复知所畏惧……切不可因其窘急求宥,辄事调停完局,致养痈贻患也”[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八八八,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十九册,第900-901页。,“僧格桑竟敢抗拒官兵,实为可恶,尤不可不大示惩创。总以克期觅道进兵,捣其巢穴,擒获凶渠”[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八九二,第十九册,第977页。。后来,乾隆皇帝在令军机大臣传谕董天弼时指出:“僧格桑一日不擒,其事一日不了……务在迅即就获,以靖蛮陬。”[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八九一,第十九册,第944页。因阿尔泰久攻无果,乾隆皇帝又调令德福任四川总督,带兵征剿金川,不料德福“乖谬取巧”,阿尔泰等“惟思姑息了事,意见游移,虽云当临以兵威,不过虚张声势”[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八九四,第十九册,第999页。,因此将德福降为三等侍卫,发往伊犁效力。乾隆皇帝再派温福、阿桂等带兵征讨,并多次拒绝索诺木等人投降,最终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彻底平定金川地区的土司叛乱,索诺木等叛乱首要分子被诛杀。
清朝康熙、雍正时期,清军多次征讨西北准噶尔部。乾隆皇帝即位后,对准噶尔部十分重视,曾指出“准噶尔一事,乃我皇祖、皇考屡申挞伐未竟之绪”[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五○二,第十五册,第332-333页。。乾隆二十年(1755)二月,乾隆皇帝趁准噶尔部内乱之机,以准噶尔部降将阿睦尔撒纳等人为引导,分兵两路征讨准部,同年六月,擒获准噶尔汗达瓦齐,“天山南北二路皆不血刃而定”[注]魏源撰,韩锡铎、孙文良点校:《圣武记》卷四《乾隆荡平准部记》,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52页。。平定准噶尔部后,乾隆皇帝本想“仍设四汗以分其势”[注]黄鸿寿:《清史纪事本末》卷三十一《准部及回部平定》,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第221页。,可阿睦尔撒纳竟“负德辜恩,心同枭獍,妄思雄据一方”[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四九六,第十五册,第230页。,私下煽动准噶尔部众,于同年八月起兵叛乱。乾隆皇帝下谕将军永常:“阿睦尔撒纳受朕厚恩,尽丧天良,谋为叛逆,实天理人情所不容,必应擒获治罪”[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四九六,第十五册,第228页。。乾隆皇帝在传谕准噶尔部众时说:“今逆贼阿睦尔撒纳负恩逃叛,妄思并吞尔众,肆行惊扰……朕今命将兴师,声罪致讨”[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四九八,第十五册,第266页。。乾隆皇帝在传谕杜尔伯特台吉伯什阿噶什时说:“今逆贼一日未获,尔诸部一日不得安生”[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四九九,第十五册,第292页。,并多次强调:“盖此贼一日未能成擒,则西事一日不能就绪”,“所谓叛贼一日不能成擒,则西陲一日不能宁谧者,正为此也”[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五五五,第十六册,第16、23页。,誓要擒捕阿睦尔撒纳,平定叛乱。乾隆皇帝坚持“统一中外”思想,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再次派兵征讨阿睦尔撒纳叛乱,阿睦尔撒纳战败后仓皇逃奔至俄罗斯境内,同年冬天病死。清朝军队这两次出兵准噶尔部,擒获达瓦齐并平定阿睦尔撒纳叛乱,维护了国家统一,使得西北边疆得以安定下来。
从乾隆皇帝平定金川和准噶尔部叛乱来看,都是在其“统一中外”思想的指导下进行的。面对大小金川土司的反复动乱和阿睦尔撒纳降而复叛的行为,乾隆皇帝以维护国家统一为己任,坚决派兵征讨,并多次下诏更换推诿怕事之主将,将平定叛乱进行到底,有力维护了国家统一。
“因俗而治,就是对少数民族和民族地区采取不同于汉族地区的管理政策和管理方式,要尊重其风俗习惯,要因地制宜”[注]崔明德:《中国民族关系思想的有关问题》,《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清朝前期的几位皇帝依然在“因俗而治”思想指导下对少数民族地区进行有效治理。如康熙时期,对南方少数民族采取“一切政策,悉因其俗”的策略;雍正时期,为更好地治理西北回民,提出“从俗从宜,各安其习”[注]《清实录世宗宪皇帝实录》卷八十,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八册,第48页。的方针,这些策略和方针都是对古代“因俗而治”思想的继承与发展。乾隆皇帝继承了这一思想,如在令户部右侍郎傅恒寄信晓谕其兄——时任驻藏副都统傅清时说道:“西藏乃极边之地,非内地可比,其生计风俗,自当听其相沿旧习,毋庸代为经理”[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二六一,第十二册,第386页。;对于归顺之杜尔伯特三车凌、准噶尔辉特台吉阿睦尔撒纳及和硕特部班珠尔等诸部,乾隆皇帝指出:“朕谓来者不可以不抚,而抚之莫若因其地其俗而善循之”[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四九九,第十五册,第277页。;在令舒赫德晓示渥巴锡等人时,乾隆皇帝指出:“我天朝定例,凡投诚之各部夷人,不易其习,尔等欲往西藏熬茶,亦无不准”[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八八七,第十九册,第882页。;在谕归顺之额德格讷部布噜特首领阿济毕时,乾隆皇帝下谕:“朕为天下共主,内外一体,凡向化来归者,皆加以抚育,各顺其道,以安生理”[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五九七,第十六册,第648页。。乾隆帝的“因俗而治”思想主要体现在其治理西北准噶尔部、回部、西藏、蒙古等边疆民族地区的方式上。
第一,采取因地制宜的方式治理民族地区。乾隆时期,边疆少数民族众多,民族、信仰和生活方式等各不相同,因而针对不同的民族地区,必须因地制宜地采取适当的管理方式。乾隆即位后,对一些民族地区仍旧采取原有的治理方式,而对特定的民族地区,则在原有治理方式的基础上,做出合理的改革,以促进当地少数民族的发展。在清军平定准噶尔部、回部之后,由于原来任用当地少数民族首领进行管理的方式导致叛乱频发,乾隆皇帝下谕陕甘总督黄廷桂:“伊犁入我版图,控制辽阔,不得不驻兵弹压。至回部平定后,不过拣选头目,统辖城堡,总归伊犁军营节制”[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五七一,第十六册,第240页。,即在西北地区增设伊犁将军,由其代表中央政府总管西北地区的一切要务,并于回部各城分兵驻守,当地伯克必须听命于驻扎在各城的参赞大臣等清朝官员。这一治理方式的转变加强了中央政府对西北地区的直接管辖,稳定了西北地区。
在西藏地区,由于原有的“政教分离”体制下西藏郡王与达赖喇嘛矛盾重重,导致西藏多有叛乱。乾隆皇帝下令废除西藏郡王,变“政教分离”为“政教合一”,并通过一系列改革措施,加强驻藏大臣的权力,使“一切事权,俱归驻藏大臣管理”[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一四一七,第二十六册,第1058页。。同时,创立“金瓶掣签”制度,规范了达赖喇嘛之位的承袭制度。这些改革加强了中央政府对西藏的管辖。此外,在其他地区依旧沿袭旧的管理制度。如“在蒙古地区,普遍实行盟旗制度,设扎萨克管理旗务;在东北地区,大部分地方编旗或设立州县,而对于居住边远的民族地区,则采用原有的地域组织,设立乡长(喀喇达)或姓长(噶珊达),以土著民担任,并执行朝廷政令”[注]罗贤佑:《中国民族史纲要》,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358-359页。。
第二,倚任少数民族上层人士。乾隆皇帝对少数民族贵族或宗教首领,通常给予超规格的册封与赏赐,以此来笼络他们,巩固清朝的统治。乾隆四年(1739),乾隆皇帝晋封西藏贝勒颇罗鼐为郡王,封其长子为镇国公,次子日后承袭郡王爵位。颇罗鼐对乾隆皇帝感恩戴德,在任期间输诚效力,对西藏地区的发展稳定做出了极大贡献。后来,其子继位后发动叛乱,乾隆皇帝才改革西藏地区的制度,但其倚任颇罗鼐治理西藏的功绩是有目共睹的。为了更好地治理蒙古地区,清朝历任皇帝均与蒙古各部贵族进行政治联姻,以通婚的形式笼络蒙古贵族,使其为清朝守卫边疆,进而形成“满蒙一体”的牢固局面。乾隆皇帝沿袭了这一策略,如“乾隆十二年(1747年)三月,清高宗弘历第三女固伦和敬公主出嫁科尔沁辅国公色布腾巴尔珠尔;乾隆十五年(1750年)十二月,清高宗弘历弟和亲王弘昼的女儿和硕和婉公主出嫁巴林辅国公德勒克;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七月,清高宗弘历第七女固伦和静公主出嫁博尔济吉特氏策凌之孙拉旺多尔济”[注]崔明德:《中国古代和亲通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32页。。
在西南地区,对未改土归流的民族地区,乾隆皇帝依旧任命当地土司进行管理,对聚众作乱的土司,如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只要其诚心悔过,乾隆皇帝也予以“赦免”,仍任其为土司,金川民众近二十余年安居乐业,这与土司莎罗奔的管理有一定关系。在西北地区,清军第一次平定准噶尔部时,乾隆皇帝曾想任用当地少数民族首领进行间接管理,但由于阿睦尔撒纳、大小和卓等人的叛乱,改由伊犁将军对当地进行直接管辖。
第三,利用藏传佛教治理蒙藏地区。藏传佛教派别众多,清朝政府主要扶植宗喀巴创建的格鲁派(又称“黄教”),该派在清朝政府的支持下,逐渐成为西藏地方的执政教派,清朝时期的“黄教”多指此教派。清朝时期,黄教信徒众多,藏族和蒙古族民众大都信奉此教。清朝的诸位皇帝都非常重视黄教,乾隆皇帝对此的解释是:“本朝之维持黄教,原因众蒙古素所皈依,用示尊崇,为从宜从俗之计”[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一四二七,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二十七册,第82页。。因为藏族和蒙古族民众信奉黄教,所以,乾隆皇帝通过支持黄教来治理西藏和蒙古地区。乾隆皇帝在《御制喇嘛说》一文中阐述了“振兴黄教”的缘由,“盖中外黄教总司以此二人,各部蒙古一心归之,兴黄教即所以安众蒙古。所系非小,故不可不保护之,而非若元朝之曲庇谄敬番僧也”[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一四二七,第二十七册,第84页。,这里的“此二人”指的是达赖喇嘛与班禅额尔德尼。乾隆皇帝通过尊崇藏传佛教,封赏宗教领袖达赖喇嘛及班禅额尔德尼,借此绥服藏族和蒙古族民众,从而增强藏族民众和蒙古诸部对清朝政府的向心力,这不失为一种治理少数民族的有效方式。
但是,乾隆皇帝并不像元朝皇帝那样,对宗教领袖一味地包庇纵容,当他们胆敢妨碍国政时,则坚决予以惩治。总之,一方面,乾隆皇帝通过笼络少数民族贵族,任用他们治理民族地区;另一方面,对藏族和蒙古族,乾隆皇帝则更加注重利用宗教信仰进行管理。当时局变化时,乾隆皇帝又能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对民族地区制度进行切合实际的改革,这体现了其“因俗而治”思想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时局变化不断发展的。
中国古代中原王朝的政治家在治理边疆少数民族地区时,都非常重视“怀柔”与“德治”。“怀柔”主要指“最高统治者用多种手段笼络少数民族的人心,使之归附……尽管怀柔的手段多种多样,但最为突出的是感情的因素”[注]崔明德:《王莽民族关系思想初探》,《东岳论丛》2007年第3期。。而“德”多指道德或恩德,在这里主要是指“德化”,“即以恩德来感化边疆少数民族,对他们实行‘德化’的方式有多种多样,如册封、和亲、互市、馈赠、出访、救济、出兵援助等等”[注]崔明德、马晓丽:《隋唐民族关系思想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33页。。乾隆皇帝曾在治理金川地区时谕军机大臣等:“含齿戴发之伦,断无不可化诲,惟在德足绥怀,威足临制,得柔远之道耳。”[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二九一,第十二册,第808页。在乾隆皇帝看来,怀柔并不区分民族,对任何民族都应以德怀之。在清军第一次平定准噶尔部后,乾隆皇帝在谕准噶尔部各首领时说:“尔等僻处遐荒,朕自当示以怀柔之道,如喀尔喀内扎萨克,一体办理,自不以内地法度相绳。”[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四九○,第十五册,第162页。从以上言论中可以看出乾隆皇帝对金川藏族及准噶尔部民众的“怀柔”之意。
乾隆帝的“怀柔以德”思想主要体现在对归顺之厄鲁特蒙古诸部的妥善接纳、封赏赈济和保护信任等三个方面。
第一,接纳归顺厄鲁特蒙古诸部,妥善安置其部众。
乾隆时期,主要有杜尔伯特部三车凌、准噶尔部辉特台吉阿睦尔撒纳及土尔扈特部渥巴锡等人前来归顺,乾隆皇帝均予以接纳安置,促进了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发展。乾隆十八年(1753)十月,杜尔伯特部三车凌归顺清朝时,乾隆皇帝谕军机大臣等:
朕观车凌等来降,似非叵测,何也。达瓦齐与讷默库济尔噶尔构兵不已,俱令车凌等相助,两家胜败,既难豫定,即幸而所从者胜,亦仍受其约束,自不若归降大国,冀得安生……可速传谕成衮扎布,即遣军营明白厯练大员,前往晓谕……今所驻额克阿喇勒,乃我边卡外地,倘有追兵至此,未便应援,或有所失,朕心深为不忍,即可移入卡内驻扎……伊等入见后,朕自格外加恩……今特遣侍郎玉保驰驿前往,并加恩将朕所用元狐帽赏给车凌、车凌乌巴什,各一顶,端罩各一件。[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四五一,第十四册,第875-876页。
乾隆皇帝不仅接受三车凌归顺,为防止追兵赶来,还特命他们率众入卡内驻扎,随后又令成衮扎布将牛羊赏给他们,以为接济,并遣侍郎玉保前往封赏。乾隆十八年十二月,“命归降杜尔伯特台吉车凌等移居呼伦贝尔”[注]《清史稿》卷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三册,第420页。,后来又迁至推河、扎克拜达里克等处。乾隆十九年(1754)闰四月,乾隆皇帝下谕:“今将新来投诚之厄鲁特台吉车凌等带来户口,俱编设旗分佐领,既与内扎萨克喀尔喀扎萨克等相同,应将车凌,授为盟长,车凌乌巴什,授为副盟长,台吉色布腾协办盟长事务,其盟会著赐名为杜尔伯特赛音济雅哈图部落。”[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四六二,第十四册,第1003页。通过安置游牧地、编旗分佐领等方式,使杜尔伯特三车凌等部众得到了妥善安置。
乾隆十九年七月,准噶尔部辉特台吉阿睦尔撒纳率众两万余人投降清朝,乾隆皇帝派贝子札拉丰阿带乾清门侍卫德善、集福等人,携带“赏赉之物”前往降旨,并派萨喇勒等人前去迎接。当阿睦尔撒纳率众归顺时,曾奏称“同伊投降人内,有落后千余户,恳求遣兵迎接”。时任定边左副将军的策楞竟奏请“俟明年大兵进剿时,再行筹办”,乾隆皇帝得知后批复:“所见甚属舛谬,此等落后之人,俟至来年,安能保其无意外之事……乃竟显言推诿,一味畏难,何以示怀柔远人之意。”[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四六九,第十四册,第1074-1075页。
乾隆三十六年(1771)六月,远在俄罗斯的厄鲁特蒙古土尔扈特部渥巴锡等率领部众前来归附。乾隆皇帝令人晓谕渥巴锡及属下部众:“若遣头目入觐,朕必加恩,即舍楞虽系获罪之人,今既知悔前非,朕必恩施格外。并晓谕渥巴锡,尔俱系阿玉奇汗之嗣,并无干冒大皇帝之处,今舍楞尚施恩免罪,尔等无罪之人,自必更沛殊恩。”[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八八七,第十九册,第879页。乾隆皇帝不仅真诚接纳渥巴锡等人,甚至连曾获重罪的台吉舍楞也加恩赦免。后来,乾隆皇帝闻知舍楞虽来投降,但心怀畏惧走在后队,因而令人前往晓谕:“舍楞等虽系获戾之人,若系擒获,自当治罪,今自行投诚……朕断不究其前罪,务与渥巴锡等,一体加恩。”[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八八七,第十九册,第882页。乾隆皇帝如此真诚地接纳获罪台吉舍楞,令其感激涕零,最终跟随渥巴锡等人归附了清朝。
据《御制优恤土尔扈特部众记》载,当渥巴锡等人前来觐见前,乾隆皇帝“复虑其身之生,不宜内地气候,则命由边外各台,历巴里坤以行。而迎及送,并遣大臣侍卫等护视之,用以柔怀远人,俾毋致失所”[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八九二,第十九册,第965页。。乾隆皇帝考虑到渥巴锡等人身体不适应内地气候,特命其沿北边较冷之路入觐,还令大臣及侍卫前往保护,显示出乾隆皇帝的“怀柔”之意。
第二,封赏归顺各部的首领,赈济少数民族的民众。
乾隆十九年(1754)五月,乾隆皇帝在避暑山庄接受三车凌朝觐,加杜尔伯特台吉车凌等封号,谕曰:“其台吉车凌封为亲王,车凌乌巴什封为郡王,车凌孟克、色布腾封为贝勒。”其余诸首领被封为贝子、公、一等台吉,均授为扎萨克。随后,乾隆皇帝又在避暑山庄澹泊敬诚殿召见新附亲王车凌、郡王车凌乌巴什等,并赐宴、厚赏银两,“赏亲王车凌银五千两,郡王车凌乌巴什银四千两,贝勒车凌孟克、色布腾,各三千两”[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四六四,第十四册,第1021、1022页。。同时,获封贝子者各赏银两千两,封公者各赏银一千五百两,封一等台吉者各赏银一千两,其余闲散台吉、管旗章京、宰桑及随从等人,各赏银不等。
当得知杜尔伯特部三车凌等部众生计艰难,衣服、粮食、牛羊极其缺乏的情况后,乾隆皇帝下谕军机大臣等:“将喀尔喀汗巴勒达尔等,所进羊只牲畜,给价收存,赏给伊等。又将军营所贮大麦,接续赏去”[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四六四,第十四册,第1021页。。后来,乾隆皇帝听说车凌等正在喀尔喀附近购买牛羊,并欲往归化城等处购买。因归化城内有存储余粮,乾隆皇帝随即令纳木扎勒传谕车凌等:“令其自备驼只驮运,朕加恩赏给,不必伊等购买”[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四七一,第十四册,第1090页。。
乾隆十九年十一月,乾隆皇帝在避暑山庄接见准噶尔部辉特台吉阿睦尔撒纳等人,并加恩赐以封号:“阿睦尔撒纳封为亲王,讷默库、班珠尔封为郡王”[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四七六,第十四册,第1152页。。其余诸人分别封以贝勒、贝子、公、台吉等职,均授为扎萨克,管辖所部人户。当得知他们生计艰难时,乾隆皇帝下谕:“著加恩赏阿睦尔撒纳,牛马一百匹,羊三百只。讷默库、班珠尔,各赏牛马八十匹,羊两百只。其余台吉扎木参等八人,俱各赏牛马二十匹,羊一百只,以资养赡。”[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四七一,第十四册,第1095页。通过赏给他们牛羊等牲畜,帮助他们解决生计问题。
乾隆三十六年(1771)九月,乾隆皇帝在避暑山庄接待前来觐见的渥巴锡等人,并加恩封以爵位:“封渥巴锡为乌讷恩素珠克图旧土尔扈特部卓里克图汗,策伯克多尔济为乌讷恩素珠克图旧土尔扈特部布延图亲王,舍楞为青色特奇勒图新土尔扈特部弼哩克图郡王,巴木巴尔为弼锡哷勒图郡王”[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八九二,第十九册,第980-981页。。其余诸人分别封为贝勒、贝子、辅国公、一等台吉等爵位。当大臣舒赫德奏称,“土尔扈特投诚人众,御寒无具,请敕办皮袄二、三万件分给”,乾隆皇帝批复:“所奏甚是,即著文绶一手购办,惟期结实,毋庸制面,作速解往伊犁,均匀分给。”[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八八九,第十九册,第916页。另外,乾隆皇帝考虑到茶叶也是土尔扈特部众饮食所必须的物品,因此传谕吴达善“即查明甘省库茶,酌拨运往”[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八八九,第十九册,第922-923页。。
第三,注重保护渥巴锡等人,信任归顺的各部首领。
土尔扈特部回归祖国后,俄罗斯萨纳特衙门递文清朝理藩院,称渥巴锡等人背叛宗教,临走时将俄罗斯伊噶必丹官、名都珰等地的一百五十多名俄罗斯人带走,请求送回。乾隆皇帝谕军机大臣:“不惟渥巴锡人等,断无给伊之理,即实有带来之人,亦不必查给”,随即令理藩院回文拒绝了俄罗斯的无理要求,面对俄罗斯“不守和好,恐兵戈不息,人无宁居”的战争恐吓,乾隆皇帝回复道:“总之或以兵戈,或守和好,我天朝惟视尓之自取而已。”[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九一四,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二十册,第244-245页。乾隆皇帝拒绝俄罗斯的无理要求,正面回击他们的战争恐吓,有力保护了回归祖国的土尔扈特部渥巴锡等人。
当乾隆皇帝准备分两路出兵准噶尔部时,三车凌与阿睦尔撒纳等人感激乾隆皇帝的恩德,皆愿率众入军营效力。于是,乾隆皇帝谕军机大臣等:“著将车凌孟克,遣往西路,在参赞大臣上行走。车凌乌巴什、讷默库,著照车凌孟克一体在参赞大臣上行走。”[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四七一,第十四册,第1097页。乾隆皇帝还下令赏给阿睦尔撒纳等人银两以置办戎装,并封阿睦尔撒纳为定边左副将军,带领哨探兵由北路进剿,定边右副将军萨喇勒带领哨探兵由西路进剿,两路哨探兵汇合后,以阿睦尔撒纳为首。三车凌、阿睦尔撒纳等人本属厄鲁特蒙古,对西北地区的地形比较熟悉,以他们为引导虽能增加获胜的把握,但也有一定的风险。乾隆皇帝不顾他们同属厄鲁特蒙古,又刚刚归附清朝,且人心初定等一系列因素,甘冒风险,大胆启用他们为将,表明了乾隆皇帝对归顺各部首领的充分信任。
从乾隆皇帝对待归附之厄鲁特蒙古诸部的一系列事情来看,都是在其“怀柔以德”思想的指导下进行的。乾隆皇帝通过接纳安置、封赏、赈济、保护信任等一系列方式,笼络少数民族的人心,使归附的各部民众对乾隆皇帝感恩戴德,从而达到诚心归顺的目的。而当俄罗斯政府提出索要土尔扈特部众的无理要求时,乾隆皇帝则严词拒绝,保护了渥巴锡等人。
“剿抚兼施,以抚为主”思想是乾隆帝民族关系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乾隆时期,周边少数民族曾多次聚众对抗朝廷。在平定少数民族叛乱时,乾隆皇帝十分重视剿抚兼施,对叛乱首要分子予以剪除,而对被胁迫者则施以抚绥,以此分化瓦解叛乱势力,达到平定叛乱之目的。乾隆帝的“剿抚兼施,以抚为主”思想主要体现在平定西南的苗疆叛乱、西北的回部大小和卓叛乱上。
第一,平定西南苗疆叛乱。雍正十三年(1735)二月,西南贵州古州地区爆发苗族民众叛乱。同年,乾隆皇帝即位后,对苗疆叛乱坚决诉诸于武力,明确提出“苗疆用兵,乃目前第一急务”[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九册,第257页。,撤掉持有“废弃苗疆”观念的钦差大臣张照,任命湖广总督张广泗为经略,统兵前往贵州征讨。在征讨期间,曾出现清军滥杀无辜苗民的残暴行为,乾隆皇帝下谕总理事务王大臣、办理苗疆军务大臣:
朕闻得滇黔等省官兵,攻剿逆苗,其所过地方,概将空寨焚毁,甚至将已抚之苗,出寨当夫者,辄行诛戮。盖附近小寨,每为大寨逆苗驱使挟制,不得不从。若一概焚烧,毁弃米粮牲畜,诛其老弱子女,则胁从之徒,无所依藉,势必并力格斗,收拾为难等语。朕思实被威胁,不得已附从之苗,原与实系肆逆之苗不同……若将胁从之苗寨,概行焚毁,并诛其老弱子女,则益坚其抗拒之心,于剿抚机宜,殊为未协,若奉朕此旨之后,有意宽纵,使逆苗并不畏威,兼不怀德,则亦非一劳永逸之计。[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三,第九册,第184-185页。
朕闻黔省逆苗,奸狡异常,官兵来则暂行退避,过则仍复肆逆,缓则恣为焚劫,急则求讨招安。以叛逆为寻常,视招抚为得计。乃系逆苗实在情形,所当痛加剿除,不容稍有姑息者。其地大苗众,凶顽之寨,及首恶之人,定应剿洗擒获,务尽根株,其余附和迫胁之苗,分别料理,必令尽缴器械,方许投诚。[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三,第九册,第193页。
乾隆皇帝在以上谕旨中明确阐发了“剿抚兼施,以抚为主”思想,他认为将已经归顺的苗民空寨焚毁,诛杀其老弱子女等行为,只会导致更多苗民加入叛乱队伍,使清军平叛更加艰难。乾隆皇帝主张区别逆苗与胁从之苗,对叛乱首要分子坚决征讨,而对大多数被胁迫的苗民,则以招抚为主,务必使他们畏威怀德,永远归附于清朝。乾隆皇帝区别凶顽与已抚苗民,分清首恶与胁从,针对不同苗民采取或“剿”或“抚”的不同策略,对迅速平定叛乱产生了重要作用。
此外,乾隆皇帝传谕张广泗,令他对苗疆叛乱民众明白晓谕:“除怙恶不悛者,定行剿除以彰国法,其余若能闻诏投戈,输诚悔过,当悉贳其罪,予以自新。”[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七,第九册,第278页。乾隆皇帝令张广泗对逆苗首要分子坚决剿除,而对胁从叛乱的苗民,只要他们输诚悔过,都应采取“抚绥”的手段赦免其罪,使他们重获新生。应当看到,乾隆皇帝虽然坚持武力征剿逆苗,但对叛乱苗民的首要分子及其追随者,在对待方式上仍加以区别,这既有分化瓦解叛乱队伍的作用,也体现了其“剿抚兼施,以抚为主”的思想。
第二,平定西北回部大小和卓叛乱。乾隆二十年,清军第一次平定准噶尔部,将被关押的大和卓布拉呢敦和小和卓霍集占解救出来。回部民众信奉伊斯兰教,大小和卓是该教教主,乾隆皇帝本欲令此二人统领旧部,永远做清朝的藩部,但大小和卓却“欲乘新旧势力交代之际,谋独立,阴勒部众,传檄各城,咸戒严以待”,小和卓霍集占甚至声称“我困准噶尔久矣,今属中国,则又为他族奴隶,不如此时自立,以回复旧有之势力”[注]黄鸿寿:《清史纪事本末》卷三十一《准部及回部之平定》,上海:上海书店,1986年,第223页。。他们不仅没有归顺清朝,反而密谋叛乱,自立为国。乾隆二十二年(1757)五月,霍集占杀害前来招抚的副都统阿敏道,公开发动叛乱。乾隆皇帝考虑到“布拉呢敦,人甚恭谨,曾劝霍集占云,不可忘天朝恩德,妄构兵端,倘命献出厄鲁特人等,宜即遵命献出等语”[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五六六,第十六册,第183-184页。。因而,乾隆皇帝在以回酋霍集占罪状宣谕回部各城时说:“但闻霍集占起意倡乱,布拉呢敦被迫从行,已命分别办理。夫伊等以兄弟至亲,朕尚较其情罪轻重,期无枉抑,何况尔等回众,全无干涉,岂有株连扰害之理……此次兴师,特为霍集占一人。”[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五五五,第十六册,第25页。此后,乾隆皇帝在令将军兆惠、雅尔哈善晓示回部时再次强调:“大兵进剿,惟欲擒获布拉呢敦、霍集占,与回众无涉。”[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五六四,第十六册,第153页。
乾隆皇帝在上述宣谕中指出,因大和卓布拉呢敦是被迫胁从叛乱,故在征讨时会视其罪责轻重分别办理,并强调这次出兵征讨,只为霍集占和布拉呢敦,并不会牵连广大回部民众。在乾隆帝“剿抚兼施,以抚为主”思想的指导下,清军对叛乱势力的首要分子霍集占,坚决以武力镇压,而对被迫胁从的布拉呢敦和被蒙骗的回部民众,则施以不同程度地抚绥,剿抚并用,以抚促剿,最终顺利平定大小和卓叛乱,稳定了这一地区。
乾隆皇帝以武力征讨边疆民族地区叛乱的目的在于维护清朝统治和国家统一,这对于实现统一多民族国家的稳定发展具有积极意义,其抚绥政策也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清军及边疆少数民族的伤亡和损失。
乾隆帝民族关系思想内容丰富,来源广泛,从其主要内容来看,既来源于传统儒家思想、“羁縻之道”思想,又受其祖父和父亲的影响,还有乾隆皇帝本人对民族关系的认识。
第一,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乾隆皇帝自幼跟随儒学大臣福敏、朱轼等人学习儒家文化,熟读各种儒家经典。儒家文化不仅有维护国家和社会稳定的作用,而且能在很大程度上巩固封建统治。故自西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后继的封建统治者多把儒家思想作为封建正统思想,极力推崇儒家文化。乾隆帝的“统一中外”思想即来源于传统儒家的“春秋大一统”思想。在乾隆皇帝赐准噶尔台吉噶尔丹策凌的敕书中,曾出现“朕为万方共主,当使群生皆得其所,不但轸恤内地蒙古,即尔准部,亦在我抚绥之内”[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十二,第九册,第373页。。这不仅宣扬了乾隆皇帝的威严,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乾隆皇帝想统一准噶尔部,爱育、抚绥准噶尔部民众的意愿。后来,乾隆皇帝平定边疆民族地区叛乱,维护国家的统一,都是在“统一中外”思想的指导下去完成的。
第二,传统“羁縻之道”思想的影响。“‘羁縻之道’就是中原王朝联系、笼络和控制少数民族的规则和方式,是中原王朝处理民族关系的重要方式之一。它主要由如下五点构成:一是中原王朝承认少数民族应有的地位,只需要少数民族名义上‘称藩’即可;二是羁縻对象多为边远地区少数民族;三是采取不同于中原汉族地区的管理制度和治理方式;四是恩威两手以恩为主;五是对少数民族各级官吏予以册封。”[注]崔明德:《中国古代中原王朝处理民族关系的方式》,《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4年第4期。从乾隆皇帝处理民族关系的实践来看,大多是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进行的。如对前来归附的杜尔伯特部三车凌、准噶尔部辉特台吉阿睦尔撒纳、土尔扈特部渥巴锡等人,乾隆皇帝都予以接纳安置,并封他们主要首领为亲王、郡王、贝勒等爵位,允许他们率领本部民众在安置地放牧,只需接受清朝政府的管辖,并按时朝贡即可。
同时,针对不同的民族地区,采取不同的管理制度。如对西藏地区先后委任郡王颇罗鼐、达赖喇嘛代为管理,最后将一切事权交由清朝驻藏大臣;对西南一些民族地区采取土司制度进行管理,对大小金川藏族地区则采取“改土归流”政策;西北地区设立伊犁将军管辖当地民众。而在“恩威”二者中,乾隆皇帝更注重于前者,针对某些少数民族叛乱势力,他在“剿抚兼施”的同时,更注重通过“抚绥”的方式招降叛乱民众,减少双方的伤亡。
第三,祖父及父亲的影响。从乾隆帝民族关系思想的主要内容来看,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其祖父康熙和父亲雍正民族关系思想的影响。康熙皇帝提出“大一统”、“因俗而治”及“乱则声讨,治则抚绥”[注]陈铭浩:《康熙民族关系思想初探》,《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等民族关系思想;雍正皇帝提出“天下一统”、“恩威并施,因俗而治”及“武力为主,抚绥为辅”[注]佟宝锁:《雍正民族关系思想研究》,硕士学位论文,烟台大学,2018年,第9-29页。等民族关系思想。乾隆帝的“统一中外”、“因俗而治”、“怀柔以德”及“剿抚兼施,以抚为主”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其祖父康熙和父亲雍正民族关系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如乾隆皇帝曾在御极之初,提出“时时以皇考之心为心,即以皇考之政为政”[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四,第九册,第216页。。后来,乾隆皇帝又在《御制优恤土尔扈特部众记》中说道:“朕惟体皇祖之心为心,法皇祖之事为事”[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八九二,第十九册,第966页。,他优恤土尔扈特部众正是效法祖父康熙抚育喀尔喀部一事。面对少数民族地区的叛乱势力,乾隆皇帝与其祖父、父亲一样,坚决派兵征讨,维护国家统一;在西南一些民族地区,乾隆皇帝推行“改土归流”政策;对归附的厄鲁特诸部,乾隆皇帝不易其俗,并厚加封赏、赈济,使其永为清朝藩部。
第四,乾隆皇帝本人对民族关系的认识。乾隆皇帝执政的六十年间,民族关系复杂多样,他在处理民族关系时,并未一味沿袭旧的思想,而是在继承中有所发展。如在对西北准噶尔部、回部、西南大小金川等地区采取原有治理策略导致反复叛乱后,乾隆皇帝锐意改革,在西北地区设立伊犁将军,代表中央政府进行直接管辖;在回部,乾隆皇帝下令“阿奇木等缺出,亦拣选贤员,或以伊什罕升补,不准世袭”[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五九七,第十六册,第662-663页。,坚决废除伯克世袭制,并派参赞大臣驻扎各城,加强管理;在西南大小金川地区推行“改土归流”政策,促进了金川地区的社会发展;当西藏地区的“政教分离”政策不合时宜时,乾隆皇帝坚决实行“政教合一”政策,并两次改革西藏地区行政制度,加强中央对西藏的直接管辖。正是由于乾隆皇帝对当时民族关系的正确认识,才使得他的民族关系思想不因循守旧,而能够因时因地因人而变化,在处理民族关系的实践中,不断地改进和完善。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将乾隆皇帝的民族关系思想概括为如下几点。
其一,一切从实际出发。乾隆帝民族关系思想是在处理复杂的民族关系过程中逐渐形成的,这就注定了其思想来源于当时民族地区的实际情况。乾隆皇帝十分注重一切从实际出发,结合民族地区的实际情况,制定符合民族地区的政策。雍正时期,在西南地区大规模地推行“改土归流”政策,在促进当地社会发展的同时也产生了一些问题。雍正末年,贵州古州苗疆爆发动乱,乾隆皇帝按一切从实际出发的原则,摒弃“弃置苗疆”的言论,在贵州苗疆坚持推行“改土归流”。而对大小金川地区的土司叛乱,乾隆皇帝先是沿袭旧的“土司制度”,后来因当地土司反复发生动乱,在土司制度已不适合大小金川地区的情况下,推行“改土归流”政策。这些都是乾隆皇帝坚持一切从实际出发处理民族问题的典型事例。
其二,“统一中外”是乾隆帝民族关系思想的核心,影响广泛。从乾隆帝民族关系思想的主要内容可以看出,无论是“因俗而治”思想、“怀柔以德”思想,还是“剿抚兼施,以抚为主”思想,乾隆皇帝的最终目标是维护清朝统治和实现国家统一。乾隆帝的“统一中外”思想在其他思想中多有体现,如“因俗而治”思想中,借推崇黄教以管理藏族及蒙古族民众,拉拢少数民族上层以间接管辖民族地区;“怀柔以德”思想中,接纳前来归附的厄鲁特诸部并厚加封赏、赈济、保护;“剿抚兼施,以抚为主”思想中对贵州苗族、西北回部的征讨等。这些思想指导下的具体行动,其目的都是要维护清朝统治、实现国家统一,促进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发展,这也正是乾隆帝的“统一中外”思想所追求的目标。在“统一中外”思想的基本框架下,乾隆皇帝的其他思想观点组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民族关系思想体系。
其三,继承传统民族关系思想,并有所创新。乾隆帝民族关系思想的产生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他在继承传统民族关系思想的同时,也有所创新。如乾隆皇帝继承了传统民族关系思想中的“因俗而治”思想、“羁縻思想”及“怀柔思想”等内容,同时也有所创新,提出了“怀柔以德”的民族关系思想。如继承康熙“因俗而治”思想,治理漠北蒙古喀尔喀部,对远来归顺的土尔扈特部礼遇优渥,格外施恩,使土尔扈特部成为清朝的“藩部”。在治理西藏的方式上,乾隆之前,清朝诸位皇帝多是在“羁縻思想”的指导下对西藏实行“政教分离”政策,乾隆皇帝即位初期亦沿袭这种策略。而当西藏地区发生多次动乱后,乾隆皇帝在继承“因俗而治”思想的同时加以创新,变“政教分离”为“政教合一”,并大力改革西藏行政制度,强化中央政府对西藏的管辖,使西藏地区逐步稳定下来。
其四,各个民族关系思想观点相互联系,密不可分。从乾隆帝民族关系思想的构成来看,尽管“统一中外”思想广泛影响到了其他几个思想观点,但各个思想观点之间也有着密切的联系。如在“因俗而治”思想指导下,在倚重少数民族上层人士时,就不得不对他们厚加封赏,以此达到间接管理少数民族之目的,这就与“怀柔以德”思想的最终目的十分相近,都是通过某种方式使边疆少数民族对朝廷感恩戴德,更好地接受清朝政府管辖,从而实现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在“剿抚兼施,以抚为主”思想的指导下,对叛乱的苗族民众及回部民众施以恩惠,也在某种程度上使他们感受到了乾隆皇帝的恩典,进而降顺朝廷,永远作清朝的忠顺子民,这也与“因俗而治”思想和“怀柔以德”思想的最终目的不谋而合。
通过梳理乾隆帝民族关系思想的主要内容可以看出,其民族关系思想产生了较大影响,虽有一定局限,但积极影响是主要的。
第一,对维护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产生了重要影响。在乾隆帝民族关系思想的指导下,清朝军队先后完成平定苗疆、西藏、准噶尔部、回部、大小金川等一系列活动;同时,又有厄鲁特蒙古诸部前来归附,特别是土尔扈特部不远万里回归祖国,更加体现了少数民族对清朝的向心力。在乾隆帝民族关系思想指导下的这些实践,不仅维护了多民族国家的统一,也加强了各民族之间的团结。就民族关系而言,乾隆时期的民族关系是清朝历史上较好的时期之一,乾隆皇帝执政后期,清朝疆域之内的汉族、蒙古族、回族、藏族及西南各民族大部分都诚心归顺朝廷,这也有利于促进了日后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巩固与发展。
第二,顺应了历史潮流,推动了西南民族地区的社会发展。从当时民族关系的发展来看,乾隆帝民族关系思想是顺应历史发展潮流的,并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民族地区的社会发展。雍正时期在西南地区大规模推行“改土归流”,在此期间雍正提出“因俗而治,恩威并用”[注]佟宝锁:《雍正民族关系思想研究》,第21-24页。思想。乾隆皇帝继承其父遗志,尽管日后贵州苗疆发生动乱,但乾隆皇帝坚持实行顺应历史发展潮流的“改土归流”政策,废除土官,改由中央任命的流官对当地进行治理,推动了苗族的社会经济发展;大小金川地区的藏族土司先后两次发生叛乱并伤及清军,乾隆皇帝审时度势,毅然推行“改土归流”政策,促进了当地的社会经济发展。
第三,增强了各民族对清朝的凝聚力,推动了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巩固与发展。面对西北准噶尔部、回部的叛乱,乾隆皇帝坚持“统一中外”思想,坚决出兵征讨,最终稳定西北边疆民族地区,并设立伊犁将军对当地进行直接管辖;在西藏地区,乾隆皇帝大力改革行政制度,提高驻藏大臣权力,加强中央政府对西藏的管辖。这些稳定边疆的举措极大地增强了中央政府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推动了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发展。乾隆之后,尽管西北边疆和台湾地区多次发生起义、叛乱等事件,西藏地区也曾面临外敌入侵的危机,但各民族群众都紧紧依附于清朝中央政府,坚决维护国家统一。
第四,对后世处理民族关系有一定的借鉴意义。在“因俗而治”思想的指导下,乾隆皇帝任用少数民族首领,并利用宗教信仰对民族地区进行治理,这一点在治理西藏地区时体现得尤为明显。乾隆皇帝先后两次派兵入藏,妥善处理了西藏问题,大大加强了中央对西藏的直接管辖。同时,“剿抚兼施,以抚为主”思想虽是在与少数民族刀兵相向时形成的,但其注重“抚绥”的方式也在某种程度上减少了双方的伤亡;在接纳少数民族归附时确立的“怀柔以德”思想,其注重“德化”的方式,对后世处理民族关系也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当然,乾隆帝民族关系思想也有一定的局限性,并未摆脱自身所处时代和阶级的局限。乾隆皇帝虽坚持“因俗而治”思想,但对清朝周边民族大多实行“分而治之”等策略。如将蒙古各部皆编旗分佐领,互不统属;再如只注重笼络少数民族上层,较少关心底层少数民族群众。即使在“怀柔以德”思想指导下,对归附之土尔扈特部渥巴锡等人厚加封赏的同时,也将其部众分为东、西、南、北四路,令渥巴锡等人分别统领,分而治之。乾隆皇帝是清朝最高统治者,代表的是统治阶层的利益,他的民族关系思想自然不可能摆脱其所处时代和所属阶级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