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好农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420)
内拉·拉森(Nella Larsen, 1891-1964)是美国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的重要非裔小说家之一。在其文学生涯中,她只出版过《流沙》(Quicksand,1928)和《越界》(Passing, 1929)两部小说以及几个短篇。她的文学成就一直被埋没,直到20世纪90年代种族身份问题和性别身份问题成为美国学界研究热点时,人们才开始注意到其作品的前瞻性和独到之处。她的代表作是《流沙》,该小说一出版就得到美国评论界的好评,但销售量并不理想。美国思想家W.E.B.杜波依斯(Du Bois, 1868-1963)给予该书高度评价,认为它是继查尔斯·契斯纳特(Charles W. Chesnutt, 1858-1932)之后写得最好的黑人小说。拉森在这部小说里揭示了20世纪初美国社会的“种族越界”问题。其实,“种族越界”是非裔美国文学的一个老话题。19世纪中叶,非裔美国作家威廉·威尔斯·布朗(William Wells Brown, 1814?-1884)和哈丽雅特·E.威尔森(Harriet E. Wilson, 1825-1900)就开始将“种族越界”现象分别写进小说《克洛泰尔》(Clotel, 1953)和《我们的黑鬼》(OurNig, 1859);20世纪初,非裔作家契斯纳特的《雪松后的房子》(TheHousebehindtheCedars, 1900)、詹姆士·威尔顿·约翰逊(James Weldon Johnson, 1871-1938)的小说《一名前黑人的自传》(TheAutobiographyofanEx-ColoredMan, 1912)和白人作家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的《八月之光》(LightinAugust, 1932)都涉及到“种族越界”的话题。这些小说“虽然对白人家庭小说有所突破,但大都沿用感伤小说的传统,突出混血儿的悲剧色彩和作为种族制度的牺牲品”[注]张德文、吕娜:《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的越界小说及其传统》,《山东文学》2009年第7期。。在这些小说里,主人公不甘于现状,与种族制度进行勇敢的抗争,但大都逃脱不了受迫害或惨死的宿命。这些作家以此来揭露非裔美国人的悲剧人生和白人种族制度的非人性。[注]Addison Gayle, The Way of The New World: The Black Novel in America. Garden City, N. Y.: Anchor Press, Doubleday, 1975, p.136.然而,拉森在《流沙》中描写的“种族越界”不同于以往的作家,不再着意刻画悲剧式的混血儿形象,而是揭示美国黑人在种族越界中的双重意识和黑白混血儿对自我身份的认同窘境。
来自非洲的黑人从一开始就被白人视为另类,随后,种族歧视的法律剥夺了他们作为“人”的基本尊严。因此,他们一直遭受到白人经济上的剥削、政治上的压迫和文化上的排斥。杜波依斯把黑人在这种社会环境里所形成的心理归纳为双重意识。他认为双重意识“是一种奇特的感觉……总是通过别人的眼光来观察自己,以另一个世界的尺度来衡量自己的灵魂,而那个世界又是以满带嘲弄的蔑视和怜悯来看待黑人。黑人总是感觉到自己的双重性——一面是美国人,另一面是黑人;两个灵魂,两种思想,两个不可调和的奋斗目标,两个在黑人头脑里不停冲撞的理想;黑人靠自身的顽强力量才使自己的身体未被撕裂开来”[注]W.E.B.Du Bois,The Souls of Black Folks. New York: Bantam, 1989, p.3.。非裔美国人在日常生活里的能动性和主观性已在三百多年的奴隶生涯中消磨殆尽,杜波依斯的定义正好揭示了他们的独特心理特征。小亨利·路易斯·盖茨(Henry Louis Gates, Jr., 1950-)也认为:“黑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自我意识,只有双重意识,他们像白人隔着面纱看黑人那样看自己。”[注]Henry Louis, Gates, Jr., “Introduction: Darkly, as Through a Veil”. The Souls of Black Folk. W.E.B. Du Bois. New York: Bantam, 1989, p. xix.从社会心理学来看,双重意识必然导致人的双重人格,“人的意识的分裂,永远冲突,无法汇合成单一的意识,受到这种意识支配的人会身不由己地做出与人生意义相悖的行为,造成巨大的精神痛苦”[注]惠继东:《双重人格:小人物生存困境和心路历程的艺术思考》,《宁夏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黑人双重意识的形成首先是美国奴隶制时代的产物,也是种族偏见和种族歧视消解前的社会政治、经济地位、思想意识等现实环境直接作用下所产生的后果。双重意识的形成是严酷的生存法则使然,也是黑白文化对立关系作用的结果。拉森在《流沙》中所揭示的黑人双重意识或双重人格所表现的主要冲突就是源于黑人文化与白人文化的冲突。黑人在双重意识中难以妥协的种族意识观主要表现在宗教、教育和生存环境三个方面。
在双重意识的作用下,黑人对现实迷惘而产生的痛苦心理,既表现出黑人对美国价值观的怀疑与依恋,也表现为黑人对白人宗教的忧虑与认同。这种复杂而矛盾的宗教认同与排斥心态折射出哈莱姆文艺复兴的时代特征和黑人中普遍存在的宗教信仰困惑。在《流沙》里,主人公海尔格·克莱恩(Helga Crane)的灵魂深处烙着根深蒂固的黑人传统文化价值观,她把传统道德作为立身处事的行为标准。一方面,她对纳克索斯学校白人牧师的布道感到莫名的恐惧和鄙视,但在另一方面又对黑人同胞的宗教愚昧性表现出极度的自卑和愤慨。海尔格双重意识中的白人意识使她意识到,白人牧师布道的话语违背美国社会“人人生而平等”和“自由民主”等政治宗旨。那名白人牧师倡导学校实施种族隔离制度,还认为黑人追求社会平等的举动会诱发黑人的贪欲,把黑人的一切社会问题都归咎于黑人自身的不足,旨在通过宗教教化使黑人安分于被奴役的现状。[注]Christopher McCrudden, Understanding Human Dignity. New York: Oxford UP, 2014, p.68.但是,她双重意识中的黑人意识又使她同情黑人的遭遇,不满黑人在牧师面前的顺从和胆怯。她头脑中的白人优越感意识与捍卫黑人人权的黑人意识时常发生冲突。
拉森以纳克索斯学校为缩影,揭露美国种族主义制度把黑人生存环境规训成一个无形的监狱。“黑人被视为低劣种族,被赋予种种低劣品质。白人被理想化,从外表到内在都被美化,白人的外貌、服饰、行事风格和品质被视为是优越的。白人至上、黑人低劣的话语被黑人主体接受和内化,激起他们模仿白人的欲望。”[注]熊红萍:《福柯理论视域之下的种族越界叙事》,《法国研究》2012年第1期。海尔格不满这所学校的办学理念,认为该校压抑黑人的个性,把学生培养成对白人唯唯诺诺的奴才。“海尔格曾在学校看到的最美风景线就是一名肤色漆黑的女孩穿着一件鲜艳的橘黄色衣服。但是,第二天,粗暴的宿舍管理员就把这件衣服强行送进染衣店。她感到很迷惑,以前怎就没人写一本《为颜色的辩护》呢?”[注]Nella Larsen, Quicksand.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6, pp.16-17.学校规定学生只能穿黑色、棕色、绿色和天蓝色的衣服,不准穿黄色、绿色和红色的衣服。纳克索斯学校的人总是大谈种族政治和种族意识,但却扼杀黑人对颜色的自由喜爱,压抑黑人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和意愿,其目的是使黑人学生内化白人的颜色审美观和种族世界观。单纯、灵感和坦诚是种族精神魅力的必要元素,却遭到无情的扼杀。海尔格认为这个学校就是禁锢黑人灵魂的无形监狱。因此,她把自己在这所学校的教学工作视为参与扼杀黑人学生天性的行为,其头脑中的黑人意识越来越强烈,导致她越来越容忍不了这里的奴化教学工作。于是,等不及学期结束,就愤然辞职了。
白人根据“一滴血”理论把黑人投进了双重意识的无形监狱。“一滴血”理论是典型的种族歧视理论:只要父辈或祖上有一位是非洲血统,那么他的后代都会被归入黑人种族。因此,“黑白混血儿的身份在其来到人世之前就已经决定了,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接受和认同自己的黑人身份”[注]Beatrice Horn Royster, The Ironic Vision of Four Black Women Novelists: a Study of the Novels of Jessie Fauset, Nella Larsen, Zora Neale Hurston, and Ann Petry. Ann Arbor, Mich.: UMI, 2016, p.121.。黑白混血儿的肤色可能是黑色或白色。黑人和白人的区别不仅仅体现在皮肤、外貌、体力等生物特性上,还体现在各自的社会特性和品质上。为了维护白人种族的纯洁性和优越性,美国种族主义社会极力强调黑人与白人的差异性,认为黑人固有的劣根性使他们不可能真正成为白人那样高尚的人,希望维护和加固现存的黑白种族界线。[注]Paul Gilroy, Against Race: Imagining Political Culture beyond the Color Lin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65.这就构成了一种悖论:一方面,白人希望黑人全面接受或认同白人文化,但在另一方面白人又把黑人视为异类,把他们排斥在白人主导的主流社会之外。具有黑人血统的人,不论受过多高的文化教育,都会被白人武断地归类为黑人,被迫接受低贱的社会身份。黑人的所谓“劣根性、愚蠢性和动物性”并不是客观存在的,而是白人种族主义者利用自己的种族优势强加在黑人身上的荒谬论断。
总之,黑人在美国社会的生存中所形成的双重意识犹如福柯笔下的“全景监狱”, 把黑人的心灵拘留在一个限制黑人精神自由的规训范式里。黑人生活中的无形监狱处处存在,监督无时不在。黑人从奴隶制解放出来后,没有获得真正的解放,而是成为种族社会里永远的囚徒,虽无奴隶制时期的皮肉之苦,却备受与现代文明相悖的精神之锢。具体地讲,在种族问题上,美国有关种族的知识、制度、规范形成了一个限制黑人思想自由和人生自由的无形的“全景监狱”,并不断被黑人所内化,演变成黑人的精神监狱,最后使黑人把自己禁锢在双重意识的监狱之中,难以自拔。在这样的监狱中,黑人为了追求更美好的生活,不惜以牺牲自我为代价去谋求种族越界的成功。
种族人际关系具有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是指不同种族的人在生产或生活过程中所建立的一种社会关系;二是在种族内部形成的人际交往联系。社会心理学将人际关系定义为人与人在社会交往中建立的直接的心理上的联系。“种族关系中形成的双重意识必然引起黑人双重人格的形成。这两种人格并不是处于各安一方的静止状态,而是处于白人意识和黑人意识的激烈搏击之中,似乎永远没有胜负。”[注]Jessica G Rabin, Surviving the Crossing: (Im)migration, Ethnicity, and Gender in Willa Cather, Gertrude Stein, and Nella Larsen. New York, NY: Routledge, 2016, p.234.在《流沙》中,拉森通过幻觉、梦魔和意识流来表现海尔格的双重人格在双重意识中的形成过程,揭示黑人在种族主义社会的人际交往状况。幻觉、梦魔和意识流作为生理和心理现象在一般情况下是同孤独情绪相伴相生的,因而起到了催生双重人格的媒介作用。笔者拟从三个方面来研究种族人际关系:冷漠的亲情、迷惘的寻爱和无奈的欺瞒。
亲情关系在种族越界中显得极为脆弱,且不可靠。“越界行为过程中,越界主体不仅受到社会舆论的监督,而且还常常要经受自己灵魂的严刑拷问,成为自己灵魂的囚徒。”[注]熊红萍:《福柯理论视域之下的种族越界叙事》,《法国研究》2012年第1期。在《流沙》所描写的社会环境里,种族越界不为白人和黑人两个种族所容忍。他们都认为种族越界不仅违反了事物既有的秩序,而且还是一种道德的沦丧。海尔格有各百分之五十的白人血统和黑人血统,其肤色呈黑色,具有明显的非裔美国人特征。她出生后不久,黑人生父就离家出走了。之后,母亲与白人再婚,生下了一个白种女儿。海尔格在家里受到白人继父和白人妹妹的冷落和排斥。母亲去世后,海尔格生活无着。她无法依靠生父的关系进入黑人社会,也无法通过继父的关系进入白人社会。后来,白人舅舅收养了她,并把她送到黑人学校读书。虽然白人舅舅喜欢她,但由于种族偏见,他认为她身上的黑人血统注定了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所作为。舅舅结婚后,白人舅妈拒绝接纳海尔格,不承认她的亲属身份。在美国社会里,白人种族主义者根本不会接纳有黑人血统的人,导致黑白混血儿无法成为白人家庭的一员。其实,黑人和白人种族主义者一样,也容忍不了任何种族越界行为。当海尔格从纳克索斯学校辞职后来到纽约,寄居在黑人贵妇人安妮的家中。尽管安妮和海尔格志趣相投,一见如故,但是,海尔格也不能把自己有白人血统的事告诉她。一旦安妮知道海尔格有白人血统,海尔格就可能失去安妮的友谊,甚至会被赶出家门。在黑人社区里,种族越界被视为一种种族耻辱;一旦被揭穿,越界者将为黑人所不齿,并会遭到强烈的谴责和排斥。
迷惘的寻爱之路是指人们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经历困惑与磨难的心路历程。在《流沙》中,拉森以海尔格寻找理想伴侣的愿望为线索描写了美国黑人的爱情之路。小说一开始,海尔格就已经与纳克索斯学校的黑人教师詹姆斯·维尔(James Vayle)订了婚。她并不真爱他,但她看重这个婚姻可能给她带来稳定生活的实惠性。詹姆斯是海尔格所在学校的同事,对美国种族问题漠不关心,属于居家型“小男人”。詹姆斯的父母认为海尔格的父辈不是单纯的黑人血统,因此并不赞成他们的婚姻。这是海尔格在婚恋道路上遇到的第一个挫折,她因白人血统而遭到黑人社区的排斥。血统认同问题成为海尔格人生道路抉择的一个难题。在丹麦,她拒绝了一位白人名画家的求婚,因为她觉得白人也不是理想的伴侣。在小说的最后章节里,海尔格与美国南方的一位黑人牧师结了婚。随后,小说的结尾陷入悲观主义氛围。海尔格本来希望在婚姻中获得幸福,但牧师丈夫经常外出布道,呆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她本想为黑人社区的穷人多提供一些实质性的帮助,但又处于不断怀孕生子的生活中,自顾不暇。她对宗教、丈夫和自己的生活失去了信心,幻想离开丈夫,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但面对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又能怎样呢?海尔格陷入种族身份、社会阶层、母亲责任和性别歧视等元素构成的“流沙”之中。在这种“流沙”里,她挣扎得越厉害,陷得越深。
在种族越界中,欺瞒虽是惯用手段,但会加剧混血儿的双重意识冲突。黑白混血儿表面上是最容易实施种族越界的,但实际上,种族越界不但涉及到众多的社会问题,而且还会引起许多心理问题。“要实现成功越界,混杂种族主体,必须断绝与原有社会和家人的联系,戴上白人的面具,背负背叛自我和原有种族群体的双重罪责。为了实现成功越界,他们要严守自己身份的秘密,不能返回到自己的亲人中去,也无法回归自己的文化。”[注]熊红萍:《福柯理论视域之下的种族越界叙事》,《法国研究》2012年第1期。当海斯—洛尔(Hayes-Rore)太太把海尔格介绍入纽约哈莱姆社交圈时特别告诫她:“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提及我的家人是白人的事。黑人明白不了。不过,这是你自己的事。当你活到我这个岁数的时候,你就会明白别人不知道的事不会对你造成伤害。我只告诉安妮,你是我的一个朋友,你的妈妈已去世了。这样你的身份就摆正了,全是真的了。”[注]Nella Larsen, Quicksand,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6, p.39.海斯—洛尔太太的话语表明:带有白人血统的黑人不能真正融入黑人社交圈。由此可见,种族越界者在精神层面上就是无家可归之人,而且还要经受心理折磨和良心谴责。《流沙》中的海尔格时常穿梭在白人和黑人两大群体之中。在种族群体生活的每次转换中,她都非常清楚自己是在越界。和纽约黑人群体在一起的时候,她刻意掩饰自己的白人血统,把自己打扮成黑人;在与欧洲白人群体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她又追求白人的生活方式,过白人式的生活,但又同时不断地指责自己,内心挣扎在双重意识的精神痛苦之中。
因此,在美国种族主义社会里,女性黑白混血儿的处境是非常尴尬的。她们在人际交往中受到白人和黑人的双重排斥。其实,黑人社会与白人社会一样,在家系认定方面也是很严格的。不论是在南方,还是北方,甚至国外,她们都会发现自己是局外人和“他者”。当黑白混血儿生活在黑人中时,她们又渴望体验其灵魂中白人那一面的生活;当她们生活在白人中时,她们又会怀念黑人社区的生活。动荡不定的心理取向加剧了黑白混血儿双重意识中的人格分裂,导致她们难以和任何人长期和谐相处。
双重意识中的双重困惑是指在美国种族主义社会环境里黑白混血儿的身份认同窘境。黑白混血儿的身份既不同于黑人,也不同于白人。“当黑白混血儿和白人生活在一起的时候,能发现白人的问题;当黑白混血儿和黑人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也能发现黑人自身的问题。”[注]庞好农:《理查德·赖特笔下非洲裔美国人的他者身份》,《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7年第5期。种族意识和伦理缺陷导致黑白混血儿陷入双重意识的各种危机,加剧了其双重人格的分裂。笔者拟从三个方面来研究双重意识中的双重困惑:黑人精英的悖论、拒绝一切的动机和难以割舍的种族情结。
黑人精英是黑人在社会生活中涌现出的杰出分子,杜波依斯认为黑人精英占黑人总人口的十分之一,倡导他们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引导广大黑人为争取自己的权益而斗争。拉森通过海尔格在纽约的经历,指出了黑人精英分子的局限性。海尔格进入哈莱姆的中产阶级黑人社交圈后,目睹了以安妮为代表的黑人有产者的自私和虚伪。这些黑人精英总是空谈种族问题;一边大肆攻击白人文化,憎恨白人,但在另一方面又崇尚白人的物品和时尚,模仿白人的行为举止。在海尔格看来,这些黑人精英的所作所为对其他黑人起不了真正的引领作用。海尔格也属于黑人中产阶级的一员,她的种族观念里时常充满矛盾,导致其性格反复无常。经济状况与黑白混血儿的种族观和世界观有着直接的联系。当她不富有的时候,她头脑中的黑人意识总把自己归入黑人阵营,对社会不合理的种族现象愤愤不平。“他们(黑人——作者注)是我的族人,我自己的族人。”[注]Nella Larsen, Quicksand,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6,p.50.但是,当她从彼特舅舅那里获得了五千美元的遗赠后,其心态也发生了逆转,不愿再把自己归入黑人种族,越来越不喜欢参加安妮举办的黑人聚会了。她认为黑人聚会是原始丛林里的野蛮人聚会,坚定了自己离开黑人种族的决心。她自嘲道:“我不是那原始丛林里的人。”[注]Nella Larsen, Quicksand,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6,p.54.
拒绝一切是个人对外界事物做了全盘否定后所采用的具体行为。在《流沙》中,海尔格拒绝一切的心理来源于其双重意识的冲突和分裂,导致她总是拒绝一切,但事后又后悔不已。海尔格干了三件让自己后悔的事: 第一件事是从纳克索斯学校辞职。当她向纳克索斯学校校长安德森博士辞职的时候,她浮躁的内心已被校长恳切的话语安定下来,但她就是不愿轻易服输;随后,安德森赞赏她良好教养的话语无意中触及了其内心的孤儿创伤,导致她不顾一切地从学校辞了职。事后,她对这个辞职决定很是后悔。第二件事是拒绝安德森博士的求爱。海尔格在向安德森博士辞职的时候,就在潜意识中爱上了他。她在纽约与安德森博士重逢后,重新燃起了爱情的火花,但过度的矜持又使她表面上对他冷若冰霜。当安德森博士到她寄居的安妮家来拜访时,她故意找借口外出,让好朋友安妮太太来接待。海尔格令人费解的举动是因为那时她双重意识中的白人意识占了上风,使她产生了排斥黑人的心理,导致她采取了逃避的方式。然而,她的逃避却成就了安德森与安妮的婚姻。事后,她难以忘怀对安德森的真情爱意,后悔不已。第三件事是拒绝艾克索·奥尔森先生(Axel Olsen)的求爱。当她渐渐习惯北欧生活的时候,丹麦知名的白人画家奥尔森先生向她求爱。这本是海尔格融入北欧白人社会的一个绝好机会。但是,其双重意识中的黑人意识马上蹦出来,阻止她接受白人的求婚。海尔格担心一旦结婚,就会永远生活在白人之中,从而永远失去曾经的黑人朋友。在其双重意识中,黑人属性是其生命的另一半。海尔格告诉姨父,“我的话语再清楚不过了,就是某种东西——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使我不能接受他的求婚”[注]Nella Larsen, Quicksand,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6,p.21.。那种内心深处的东西实际上就是其双重意识中的黑人意识,左右着海尔格的人生选择,显现了“双重意识”对黑人的一种无形的规训和监视。黑人只有嫁给白人,成为白人社会的一员才能享受到白人的特权,但与此同时,内心却时时背负着众叛亲离可能带来的负疚感。这种负疚感的强大约束力阻止海尔格接受奥尔森的求婚。
难以割舍的种族情结是指黑白混血儿在社会生活中难以定位自己的身份,不愿在接受黑人身份的时候放弃白人种族情结,同样也不愿意在接受白人身份的时候放弃自己的黑人种族情结。在《流沙》中,海尔格的混血儿身份使她时常处于双重意识的激烈斗争之中。她在黑人学校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就产生了对白人生活的强烈向往。当在芝加哥被白人世界拒绝之后,她又回到黑人世界。在黑人世界生活不久,她又开始厌倦。之后,她来到丹麦的哥本哈根,投奔姨妈卡特丽娜(Katrina)。由于北欧很少有黑人出现,种族歧视还没有形成氛围,但当地人对异族人的好奇心却非常浓烈。因此,卡特丽娜把她当成一个异域的宝贝,让她穿上非洲的民族服装,戴上非洲人的首饰,出席各种聚会,满足姨妈的虚荣心和当地人的好奇心。但不到两年,海尔格又厌倦了北欧的白人生活,不顾姨妈一家的阻扰,毅然返回美国,去寻找自己的黑人生活。由于其双重意识制约了种族身份的单一认同,所以,她总不能把自己归入某一种族的生活。当她和黑人在一起时,她仍然觉得自己有别于黑人;当她与白人生活在一起时,她又觉得自己和白人不是同类。在种族认同问题上的摇摆导致其在人生道路上不停地更换生活和工作之地。她从南方到北方,后来又到欧洲,最后回到南方,建立了家庭。其漂泊的生活转了一个大圈后还是回到了生活的出发点——南方,她追求自我的生活没有给她带来康庄大道,而是使自己陷入更为狭窄的家庭生活空间。与黑人牧师结婚后,她发现他代表的不是黑人,而是白人,继而陷入巨大的精神痛苦之中。拉森以辛辣的笔调揭示了海尔格的双重意识搏击:“她最想向上帝祷告的是,诅咒丈夫普利桑特·格林牧师早死。”[注]Nella Larsen, Quicksand,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6,p.121.海尔格嫁给黑人牧师后,其双重意识中的白人意识又导致她不甘心于黑人社区的生活。她的黑人意识追求与其白人意识追求永远处于矛盾之中,正如吴琳所言,“有着双重意识的黑白混血儿难以摆脱在黑白两个族群中被边缘化、被疏离的伦理厄运”[注]吴琳:《论〈流沙〉中海尔嘉克兰的身份迷失与伦理选择》, 《外国文学研究》2016年第6期。。其实,白人意识和黑人意识都是她难以割舍的种族情结,都是她生命的有机组成部分,但种族主义社会又不能容忍她的双重身份,致使她陷入了难以消解的身份危机。
黑白混血儿想通过越界来解决种族制度带来的身份问题是行不通的。因此,她们在越界进入黑人社会或白人社会后都不得不忍受这样或那样的精神痛苦。拉森所揭示的种族越界问题表明:不能简单地把混血儿划归为黑人或白人,她们是居于两个种族之间的特殊群体。她们头脑中双重意识的冲突程度大大超过那些纯粹非洲血统的美国人。黑白混血儿在社会生活中既漂不白自己的“黑色”,也染不黑自己的“白色”,成为两个种族的“他者”。但是,她们的“他者”身份不是她们追求越界的过错,而是种族主义社会强加在她们身上的枷锁。
拉森在《流沙》里再现了黑人女性所遭受的种族歧视、冒充白人后的忐忑不安和寻求人生幸福的强烈愿望。她通过对黑白混血儿生存窘境的描写,抨击了建立在肤色基础上的等级制度的反文明性和反伦理性。女性黑白混血儿的越界遭遇及其所引发的社会问题, 不但讽刺了美国白人自认为纯正的血统,而且还抨击了美国种族偏见的非理性和荒谬性。拉森通过黑人女性种族越界这个主题揭示了种族隔离制度对黑人的精神压迫和生存折磨,同时也表达她本人对种族越界现象的人文认知。在美国种族主义社会环境里,女性黑白混血儿无法通过种族越界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或成功建构一个为白人社会所接受的身份。因此,她们无法通过越界的方式来解决美国种族制度施加给黑白混血儿的社会歧视问题。种族越界显示了黑白混血儿在自己双重意识的挣扎中对种族平等和社会正义的强烈向往和追求,也表明了当种族矛盾趋于激化时她们无力左右自己命运的可悲。拉森关于种族越界精神危机和生存窘境的描写拓展了现代美国小说的叙述空间,成为21世纪美国非裔种族越界小说可溯源头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