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世纪学者樊尚的“自然史”观念

2019-12-06 07:39蒋澈
科学文化评论 2019年4期
关键词:百科全书自然

蒋澈

摘  要   中世纪学者博韦的樊尚在百科全书著作《自然之镜》中整理了13世纪以前关于动植物等自然物的文本知识,并在中世纪罕见地提出了“自然史”(historia naturalis)一词作为自己著作的内容。“自然史”的“自然”是12世纪欧洲“自然的发现”的后果,标志着一个纯外在性的领域;“史”则是通过叙事(narratio)为这种脱离于人类的外在性赋予意义的回应策略。

关键词    博韦的梵尚   自然史   百科全书   自然   自然之镜

中图分类号  N09

文献标识码  A

一   博韦的樊尚:作为科学史人物

若要为博韦的樊尚(Vincent de Beauvais/Vincentius Bellovacensis,1190—1264,下称“樊尚”)立传,那么他几乎是一位乏善可陈的人物——除了知道他是多明我会(道明会)修士以及曾任法国王室教师以外,其生平事迹并未留下多少记载。但这位生平模糊的樊尚,在中世纪文化史上的地位却是不可动摇的,因为正是他编纂了中世纪最大的百科全书《巨镜》(Speculum maius)。一直到18世纪为止,欧洲还没有哪一部书的内容就广度而言能超过《巨镜》。

今天一般认为《巨镜》分为三部:《自然之镜》(Speculum naturale)、《教导之镜》(Speculum doctrinale)和《历史之镜》(Speculum historiale),后世學者又整理出一部《道德之镜》(Speculum morale)。这部庞大的百科全书的编纂工作极其不易,编纂计划几经变动,今天所看到的成书的《巨镜》也很难说是已完成的文本。《巨镜》出现时,欧洲的印刷术尚未出现,因此留下的是繁多的中世纪写本,直到文艺复兴时期,才根据写本刊行了《巨镜》的印刷版本。因为内容庞大且复杂,整理《巨镜》的文本极其困难。和很多中世纪著作不同,《巨镜》至今还没有一个可放心引用的标准版本或考订版。目前被使用较多的,是1624年出版于法国杜埃(Douai)的版本,这个版本较为晚出,内容上较全,故20世纪有出版社又重印了此版,如今最易得到的也正是这个杜埃版,在学界广为通行。然而,这个版本呈现的并不是中世纪写本的原貌——樊尚在《巨镜》中引用了很多他所见的书籍,而杜埃版的编者则根据文艺复兴时代的文本考订成果,将樊尚文本的对应内容进行了修订。自20世纪30年代起,就不断有学者呼吁编辑一部更好的《巨镜》版本以供研究之用[1]。然而,时至今日,此项工作还没有开展,完成更是遥遥无期。

《巨镜》的这一特点决定了现代樊尚研究的走向。在现代关于《巨镜》的研究工作中,文献学研究占了很大的比重,以至于很多带有思想史意味的工作的基调仍是文献学,其中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来讨论各种写本和印本的异同,这一方面使作者难以专注于思想史阐述,另一方面也消磨无相应准备的读者的耐心,使读者难以从这些繁复的讨论中把捉到关于樊尚《巨镜》的思想史议题。在中世纪科学史领域之内,可以说樊尚和《巨镜》至今尚未得到充分的研究。《自然之镜》中有关自然物——特别是动物和植物——的讨论和后来的博物学以及生物学显然大有关系,这一点很早就得到了科学史研究者的注意,他们视樊尚为后来大阿尔伯特(Albertus Magnus)生物研究的先驱之一,或者作为史料的来源。但即令在这些涉及樊尚的科学史研究中,他也不过是一个注脚式的人物,往往粗略一提就被带过。这种状况至今仍没有根本性的改变。新近出版的《剑桥科学史》中世纪卷无疑是迄今最好的对中世纪科学史研究的总结和综述,包括了很多科学史界的研究前沿内容,但对博韦的樊尚仅仅在无足轻重的地方简略地提及三次。最令人惊异的是,在当代对中世纪博物学史的研究中,樊尚几乎从未出现过([2], p. 50;[3],页171—172,181)。

这种状况当然不无原因。和其他中世纪学者不同,樊尚没有提出什么独创的自然科学的概念或理论,他编纂百科全书的工作看上去仅仅是一种单纯的汇编和整理,没有给中世纪和后世增加新的自然知识。这样看来,樊尚的工作似乎不过是一种材料上的准备和保存,其作用不过在于传承了一些在那个时代较难获得的文本知识、从而为后世做了一点铺垫,而随着后来各种古代文本的重新发现和普及,樊尚的《巨镜》反而显得不准确甚至多余,在无印刷术的时代其影响也不大,以至于在研究中世纪博物学史时不需要再就樊尚的工作进行什么专门的研究了。樊尚的文本庞杂难读,又缺乏精确合适的现代版本,这些也构成了研究樊尚《巨镜》的外在困难。

然而,我们确有理由表明:在中世纪科学史尤其是博物学史的视野下,博韦的樊尚是一位不可回避的人物。首先,樊尚是“自然史”(historia naturalis)一词在中世纪的复兴者。中世纪的人们绝少使用“自然史”这样的术语,但樊尚是一个例外。不仅如此,“自然史”在他的著作中不是偶然地使用,而是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以至于在《自然之镜》的开篇处就出现了“自然史”一词,而且“史”(historia)在《巨镜》的文本中又反复出现。这里的“自然史”和“史”的用法显然同古罗马老普林尼等人不尽相同,这是一件值得特别留意的事实。

如果说术语的重合还不过是樊尚和后世博物学一种外在的联系,那么,樊尚的百科全书,则毫无疑问地同近代博物学有着根本性的关联,二者之间共享了相同的方法。研究博物学的科学史家乐于承认,博物学的知识“直接生发于古代和中世纪的百科全书写作(encyclopedism)”[4],然而近代博物学和中世纪百科全书的联系,至今还少有来自科学史方面的详细考察。一直以来,研究中世纪百科全书的学者多为语文学家,且多用法语等语言著述。2012年,明尼苏达大学法意语系的玛丽·弗兰克林-布朗(Mary Franklin-Brown)发表了英语世界第一部研究中世纪百科全书编写的专著《阅读世界:经院时代的百科全书写作》[5],为关于中世纪百科全书写作的思想史研究提供了一个新起点。弗兰克林-布朗的研究方法得自于福柯,同时又是以历史学家的态度细致分析每一份文本,这使得她的工作既具启发性,又不乏说服力。

福柯一个最基本的论题是:前古典的认识型(épistémè)是基于相似性(ressemblance)的[6]。弗兰克林-布朗循此研究了樊尚等三位经院时代百科全书家的文本,她发现:福柯在《词与物》中所引用的18世纪博物学家布丰对文艺复兴博物学阿尔德罗万迪工作的描述和批评,和经院时代百科全书家的自我描述存在着惊人的一致([5],页90—92)。由此,为廓清博物学史研究的地平而研究中世纪的百科全书编写,就更显必要。

二   “自然史”之“自然”:

12世纪“自然的发现”及其后果

如果说,中世纪学者在自然研究方面确实有一种“收集科学事实的强烈倾向”([3],页179),那么确定这种倾向的起源也同样重要。这种倾向显然同中世纪的自然观有着密切的关联。大体来说,自古希腊起,“自然”(φ?σι?, natura)的观念有一种从作为内在性的“本性”向作为外在性的“自然界”的“跌落”[7]。或者用梅洛庞蒂的精炼说法,近代自然科学的“自然”首先是“全然外在的一种存在,由外在部分所造成(fait de parties extérieures)”,且是“外在于人类、外在于其自身,作为纯对象”而存在的([8], p. 25)。这样一种“自然”观念是何时出现的?法国中世纪史家、神学家玛丽-多米尼克·舍尼(Marie-Dominique Chenu,1895—1990)提出了一个论题:在12世纪,中世纪的欧洲存在一次“自然的发现”(la découverte de la nature)。换言之,如果谈“自然”向外在性的“跌落”,那么一个很重要的时间点就是12世纪。

舍尼这样界定這一“发现”的内涵:

自然的发现:这涉及的不仅仅是对自然的感知(sentiment)——当时的诗人已随着风尚在各种寓意性的人工构造之中体验到这种感知了,所涉及的也不仅仅是对自然的造型表现(expression plastique)——这是雕塑家在大教堂的大门和柱头上所塑造的。这说的是一种12世纪人们的意识——这种意识随后被执行出来——是说当时的人们面对着一个外在的、被呈现出来的、可理解的、有效的(efficace)的实在(réalité),就如同面对着一个伙伴(人们确实在比喻中将其拟人化),这个伙伴的力量和律令(loi)会引起调和或斗争,就在此时,由于类似的冲击,人们意识到自己落入了这一自然的场地(ce jeu de la nature),他们本身只是他们需要对之臣服的宇宙(univers)的一小部分。([9],页21—22)

一个外在性的、有着自主性的、其秩序不由人支配的自然出现在人们的意识之中。而在神学思想的领域,“自然的发现”体现在12世纪的神学家们“把宇宙感知为一个全体(un tout)”,他们用universitas指称这一宇宙,这个术语在12世纪之后广泛地流行起来。各种自然哲学和科学思想的兴起,也都是12世纪发现自然之后的一个后果([9],页22)。特别是,自12世纪开始,自然哲学家们开始把自然与“理”(ratio)联系起来,认为自然界的结构、组成和过程存在着一种规律性,认为可以构造一种一贯的“自然知识”(scientia naturalis),这种自然主义的理解逐渐取代了象征主义,对亚里士多德的兴趣因此高涨起来。最终,物理学或自然学(physica)的合法性由此奠定[10]。

舍尼的观点激励了一批欧洲学者(主要集中于德国、法国和意大利)研究中世纪的自然观和自然概念,舍尼的文集《十二世纪的神学》[9]被奉为中世纪自然观研究的经典之作,舍尼本人也被视为这一领域内唯一的经典著作家(zu dem Klassiker [...] erhoben [wird])([11],页14—15)。为探讨樊尚的“自然史”,重提舍尼的论题极有必要。事实上,英语国家的科学史界几乎完全忽略了12世纪“自然的发现”,同时期普遍得到关注的仅仅是“12世纪文艺复兴”,也即古希腊罗马文化的重新发现,以及学科、教学制度和学术语言的重建等等,仿佛在12世纪并不存在“自然的发现”,而只存在“古代的发现”(discovery of antiquity)①。

樊尚的活动于13世纪,深受12世纪“自然的发现”这场精神变革的影响。樊尚追求着知识的“大全”,他把自己的任务界定为“集合起一切关于个体事物的著作”,摘录成一本书([5],页36)。关于这种理想,勒蒙·留利(Ramon Llull,约1232—约1315)曾经这样写道:这样一种书籍里应当“描绘许多形貌(figures)和史事(estòries)”,包含“人所能想象的一切造物以及造物的造化的样式”,在书中“因为每一种事物都同其他事物相区分,要能找到每一种事物的形貌和样式(manera),在这些形貌和样式之中,人兽鸟鱼生息着,并在这个世界中行它们所借以生息的造化”([5],页33—34)。留利的这段文本可以视为是经院时代百科全书写作的宣言,揭示了这些百科全书家的理想和追求。在文本中,频频出现的“形貌”特别值得注意,这是整个经院时代百科全书写作所共享的重要术语,其含义是一切使不可见的变得可见的那些事物([5],页38—48)。

这里的措词“可见”与“不可见”令人联想到基督教的象征主义,奥古斯丁等基督教作家认为可见的世界是不可见事物的符号,从而百科全书应当服务于这些符号的诠解,要构造的是一种诠释学的大全。早期中世纪的百科全书家如伊西多尔所采取的正是这样的进路。伊西多尔虽然以百科全书的形式保存了大量世俗知识或曰异教知识[12],但是他的目的并不在此,伊西多尔对其中所载事物仍然采取的是一种符号学的态度,这种态度属于基督教象征主义传统。然而在这一点上,樊尚等人做了一个关键的保留。历史学家普遍认为,樊尚等经院时代的百科全书家抛弃了象征及隐喻的传统,历史学家布鲁诺·罗伊(Bruno Roy)甚至说,樊尚等人体现了相当程度的“世俗化”(secularization)。尽管这所谓“世俗化”的程度还可商榷——如弗兰克林-布朗就认为在樊尚那里亚里士多德传统和奥古斯丁的象征解释是并存的([5],页52—54)——但并无疑问的一点是,樊尚的《巨镜》中缺乏明显的象征主义解释,可以说在其中象征主义即令没有被完全消灭,至少也已经在文本的表述中消隐。

百科全书家的职责是展示外在性的整体,展示可见事物的全体,这种外在性并不直接地体现人类可理解的那些内在意义(如美德等)——樊尚所开辟的这一纯外在性的领域就是“自然”,这和12世纪“自然的发现”高度契合。事实上,樊尚也正是使用“自然的”一词来形容今天我们所说的“自然物”。在樊尚的《巨镜》里,对自然物的叙述集中在《自然之镜》一部书之中,是根据上帝创世六日的顺序来进行排列的。这里需要注意,创世的时间和后来人类历史的时间有一种本质的不同,在当时的神学思想中,上帝创世的时间甚至并不总是可理解的([5],页114—116)。通过把自然物归于这种特殊的时间,樊尚使自然物脱离于人类的经验、人类的理解而展现。绝非偶然的是,作为“自然的发现”的后果,自然主义解经法恰好在圣经创世六日(Hexaemeron)的部分大行其道,也正是创世六日成了自然哲学家们讨论宇宙论和物理学的主要场地([9],页28—30)。

中世纪对创世六日的解经著作确乎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樊尚的“自然史”中“自然”一词的来源。12世纪的解经学对于创世六日,引入了三个区分:创世(creatio)、整置(dispositio)和修饰(ornatus)。创世所对应的是创世的第一天,整置对应的是第二、三天,修饰所对应的是其余三天。在神学家中,樊尚本人比较接受彼得·考麦斯托尔(Petrus Comestor,1178年去世)的解释。而考麦斯托尔又将“整置”阶段分为“自然的存在”(esse naturale)和“形式的存在”(esse formale)。这里的形容词“自然的”显然已经和“形式的”相对立,指向的是外在的、有形的、可见的存在([13],页338—340)。

三   “自然史”之“史”:在解经和修辞术之间

如果说樊尚“自然史”的“自然”含义较为明确,那么这一术语中的“史”则存在着争论。一些对樊尚研究颇深的学者,如莫妮克·保尔米耶-傅加尔(Monique Paulmier-Foucart)和塞尔日·吕基尼扬(Serge Lusignan),由于《自然之镜》的编排根据创世六日的顺序,而认为樊尚在此引入了时间性,从而《自然之镜》具有年代学的(chronological)和“史传性”(historical)的特点。这里之所以称呼为“史传”,是因为这些学者所意指的是神学和解经学上的historia,而非“历史学”。神学意义上的historia是一种解经方法,和“字面”(littera)解释同义。这类似于中国古代为经作“传”,既诠释文意,又可兼叙经文所载的史事(如春秋三传)。他们认为樊尚遵从圣经顺序作的这种“史传”,也不过是时间性的一种象征或修辞,归根结底,樊尚编纂工作的重心还是时间性([5],页110—111)。然而,针对这种“时间性”论点,弗兰克林-布朗则提出了另一种看法,她认为樊尚的historia结合了解经和修辞两个方面,historia实则为叙事(narratio)的同义词,这里她特别强调了historia作为修辞实践的方面。她的论证较为严密,利用了《巨镜》稿本研究的成果,且富有思想上的启发性。

弗兰克林-布朗论证最重要的根据,是《自然之镜》成稿过程的文本研究。这种文本研究的重要之处,是能由此了解经院时代百科全书的编纂思路和工作方法。根据这些研究的成果,樊尚在编写《巨镜》之初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难题:那就是如何排列他掌握的材料。樊尚一开始所尝试的是将一切事物按字母表的顺序排列,这一方法在当时的著述中十分常见,因为可以帮助读者迅速定位,找到需要的主题。然而,樊尚本人很快便不满于这种排列,他随之试图综合伊西多尔《词源》等先前百科全书的排序。令樊尚失望的是,伊西多尔和其他著作家没有为史志(historia)以及论述自然物的自然史(自然志)留下什么地位,因此他又根据神学家欧坦的霍诺里乌斯(Honorius Augustodunensis,1080—1154)的理论,试图按创世的五种模式(modo)排列材料。这五种创世模式或阶段是:(1)原型世界(mundus archetypus),认为在俗世时间开始之前,在神的心灵中(in menta divina)已经有一个最原初的事物范本的世界;(2)初赋型的世界(mundus primitus exemplatus),即天使在太初按照原型世界创造的世界;(3)可見世界(mundus visibilis),其中存在着无数种相和形式;(4)个体事物诞生且在时间中的世界;(5)可见的世界在时间终结处再度更始,从可朽的种相变为不朽。在这种编写方案下,樊尚的百科全书各部分比例十分失调:第(1)(2)(5)模式十分简略,而(3)(4)则篇幅极其浩大。而且这五种模式是以自然物为中心的,却很难插入《历史之镜》和《教导之镜》的内容,最后这种写作方案也被废弃。最后,樊尚选择了一种根据圣经文本——主要是创世纪第一至三章文本——来排序的方案,这也是今天我们见到的《自然之镜》成稿的样子([5],页97—106)。

这表明,按照圣经文本排序并不代表樊尚的“自然史”是解经式的“史传”,毋宁说按圣经文本中时间排序对于樊尚来说只是一种方便的权宜之计,是组织文本的人为工具,但不构成樊尚百科全书编写思路的核心。类似地,创世时间和后来时间的截然不同,也暗示了樊尚著作中时间性的限度。

如果樊尚“自然史”的“史”既不是基于人类时间的编年史,也不全然是作为解经实践的“史传”,那究竟代表着什么呢?弗兰克林-布朗提示我们,樊尚的“史”部分地带有解经传统“史传”的特征,那就是集中关注事物的外部方面(如同关注字面含义一样),可以说他的“史”一词仍然有解经传统的意味在其中。但更重要的是,应把这里的“史”理解叙事(narratio, enarratio)的一类。

樊尚按照经伊西多尔所传的古代修辞术传统,将“叙事”(narratio)定义为“对已行之事或将行之事的陈述”(rerum gestarum aut ut gestarum expositio)。这并不同解经的“史传”一意相抵触,因为根据先前的解经传统,解经常常是对圣经的权威文本进行修辞上的再创造。中世纪的诠释学一直同修辞术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文本生产(textual production)和文本解释(textual interpretation)在解经中几乎一直是一体两面的事情[14]。在樊尚论述创世六日时,反复使用“叙事”(narratio)或“叙解”(enarratio)一词,这和奥古斯丁以来的解经传统相一致。奥古斯丁在论述创世时的质料和形式时表明了“叙事”的作用:在创世时质料并不在时间上先于形式而存在,质料和形式是同时存在的,然而在人类语言发音时,却无法同时说出质料和形式,因此,当人们试图用人类语言解释创世时,就必须把事件区分为相继的单元,从而人们会首先谈物质,其次是形式([5],页121—122)。

照这样看,“叙事”是一种基于人类语言的人为构造。那么,作为“叙事”的“史”在“自然史”中的作用是什么呢?弗兰克林-布朗在她的著作中并没有道出“自然”和“史”结合在一起的意义何在,本文则试图根据她的工作提出一种说明。作为外在性的“自然”如果要成为知识的对象,则面临着一种根本性的困难,即外在于人的自然物是自在的东西,在创世六日中这些自然物所处的时间是人类难以理解的,毋宁说是属于上帝的时间或事物自身的时间,而人类的时间、人类的经验和人的知识全然是以另一种方式达成的。自然和人的鸿沟既已掘开,身为人类的作者和读者如何能洞悉《自然之镜》中创世时的自然事物?叙事的作用正是将“自然”的事物和“自然的”时间转化为有意义的事物和人类的时间。叙事为人制造意义,由此才能向人揭示12世纪所发现的那个不可克服、不可化约的“自然”。简言之,作为“叙事”的“史”,是对作为外在性的“自然”的回应。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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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Medieval Scholar Vincent de Beauvais “Natural History”

JIANG Che

Abstract: In his Speculum naturale, the medieval scholar Vincent de Beauvais collected knowledge of animals and plants from pre-thirteenth century texts, and proposed historia naturalis as the theme of his work. Natura in historia naturalis was a consequence of “Discovery of Nature” in the twelfth-century in Europe which marked a field of pure externality. Historia in historia naturalis, on the other hand, was Vincents response to that non-human externality through narratio.

Keywords: Vincent de Beauvais, natural history, encyclopedia, nature, Speculum natura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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