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活煞人了,熬磨煞人了,话常在贵儿喉间痒痒,觉得日子过得缺盐少醋没半分滋味。天久旱,不下雨,就更没意思,天天吃一样的饭,听一样的话,地里没活儿,院里没活儿,无非就是打牌,摸起来,扔下去,再摸起来,再扔下去。拢共就五十四张牌,多不了,少不了,摸甚呢吗?打麻将,他不会,会也一样,无非就是摸在手里的东西,由纸片换成塑料块子。
连天都不变,每天起来与一副眉眼的太阳厮混,谁也看烦了对方。
还有那红歌绿歌,天天翻过来倒过去,桃花盛开又盛开,那地方桃子都肿了,摘了,花儿还盛开?那些老婆子扭搭扭搭,就那几下,交待谁似的,没一点儿张致,有甚看头?写上一台戏吧,贵儿倒是曾经想写戏。从前,戏场里乐亭前何等热闹,人们倒也不全是戏迷,女人们穿得鲜鲜亮亮,打扮得光眉活眼,来戏场里亮个相,总还有点儿心机;男人们则是来戏场过眼瘾,找姑娘,看对眼了,撩拨一下,或者蹭一下,发发贱。弄对了,说几句话,弄不对,出手打起来。你来我往,打得赢也好,打输了也罢,总是不服气,等着……这似乎是约架,可也把日子过得有了等盼。
那年就是在戏场里,贵儿碰到了那个吊线的女女,她穿了一条忽眨着眼的裙子,裙子上的字母是开着的窗口,里边隐隐约约露着白腿,贵儿无意间看了一眼,眼睛就不老实,总往那儿瞅,又得故意躲开那跑光处,把个脖颈累得够呛,比上台唱戏还绑捉人,也就在他装成看戏的模样时,一阵浪头拥挤过来,这在戏场里是常有的课程,他和她亮着的光胳膊挨住了,那肌肤凉凉的、绵绵的、软软的,玉一样,瞬间,他像过了电,激灵一下,躲开了。
喂,你身上带电?
你才有电,是你电了我。
她不打生,打量了他第二眼,便问他是不是本村的。你们村的这戏好看。
他本来没看进戏去,于是不以为然:有甚好?你看出来了?无非是奸臣害忠臣,小姐爱相公。
后来,她说她渴了,想寻水喝,戏场里的冷水她不能喝。我们女人与你们男人不一样,我们每月总有几天忌生冷。
他把她领回家,老妈不看戏,灶火上滚着一壶开水,热气从嘴子往外喷。老妈与他们打了招呼,倒下开水,自己回了东里间,他端了水,与这女子进到西里间,还寻了盘葵花子,喝着热水,吃着瓜子,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一会儿就熟了,热饽饽似的。她一眼一眼地瞟他,说,你长得还挺帅的,极极骨骨的。
咱这眉眼,哪个女女能待见?
看你说的,没人待见你?那是她们眼水不行。
她低下头,说的话却清脆不含糊:戏场里那多人,我一眼就看上你的帅劲儿。
真的呀?那咱们搞对象吧?
搞就搞,你当我不敢?
直到散戏,他们也没再去戏场,他把饭端过来,她也不做假,吃了,就住下了。
老妈也不多问,随他们。
只知道她叫凤儿,是李村的。
戏场里找个对象这么容易啊。不光贵儿自信,村里人也都传开了。
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旧皇历了。那阵,老妈还不算老,只是脸上皱纹多、皱纹粗,尽是旋窑子累的。展光光的三眼窑子旋起,她正打量着给儿问讯媳妇,儿领回女女来,那还不是正对心思?她每天在灶台上忙着,把三顿饭做得应时应分,余下的时间就是站在灶台前,擦那只又高又大的锅盖,锅盖是陶的,笨些,却实用,她要它时时见光泽。
老妈不爱往人前走,从不去戏场,她看不懂戏,只是听那换碗的过来,唱一两句,“远看四山清亮,不免换碗一回”就觉得所有的戏都一样。
戏场在老庙乐亭前,如今乐亭也拆了,新戏台也大了,可是写台戏,没几个人看,戏场里只有几个老圪桩。倒不如打麻將的人多,不如喝酒的人热闹,不如跳舞的人多。从前戏场里那扛戏台、拥姑娘的热闹场面,河冰一样化了。
去打台球,太阳地里直炎炎地晒着,脱不了皮,也得晒出油来。
这年头,地种上了,想管也没得管,不用搂、不用锄,甚都有机器,准备票子就行,也不用掏粪沤肥,买上袋化肥庄稼自己就往高里蹿。这会儿的庄稼好伺候,不为难庄户人。不像当年集体地里受苦,连过大年都有活计,歇不下。一年到头撅起尻子死受,面朝黄土背朝天,年底分红毛半钱,除了粮钱没炭钱。他当了几年队长,也觉得奇怪,生产队的地里就打不下粮食。如今也不用开会也不用催撵下地。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虽然不能与城里人比,总是饿不着,冻不着。
人就是贱骨头,没人管,没人训喝,你可不自在了,觉得寡稀稀的,寻不见个着落。他的近邻九饼靠惯队里了,生产队一散架,他就像刚死了老子,身子没主了;贵儿自个儿也是,当队长当惯了,那些年,连给媳妇派活儿,都上喇叭里喊。这一下,他说话也不知道该说给谁,喇叭除了鸣叫卖菜就是鸣叫收头发收电器。就是没有他说的话。
那个凤儿当年是不是也有点儿活的没劲。逮住他白明黑夜地拉长磨短,从枕头上说到饭桌儿上,连出麻疹看不见天日、吃亲戚家的饭吃出指甲来,她都绘声绘色地说给他。
蘸着话语,她滋润得如出土苗苗逢雨水,又清又楚又生又活,里外都活得乱蹿。话多得睡觉都停不住嘴,除了亲他,就是说亲话,不觉重复,她叫他公子,好像戏台上那种人,帽翅翅长长的,像两只耳朵呼扇呼扇,她把公子叫得有些异里异外,现在想起来,就像把两只耳朵拽长了,拽得如骡马似的,比脑袋还要高。她嘴里的公子,“公”字响声重,滚石头蛋一样,“子”字又短又促,完全像捎带。
实在说不及,就吭吭讥讥拉调韵,像是唱歌儿唱到中间,“啊”起来。插队生纪言说那叫副歌。不用字的歌儿叫副歌,副歌都慢都长。
白天,她唱副歌,是个空当儿。他问,你试当了试当,咱们合适不合适?要是合适咱们就结婚。
合适,合适透了。
我觉得也是,得子家妈养下得子,得煞啦。那咱们就割了结婚证,安预结婚。
结。反正我觉得这也和结婚差不多了。
可是家里大人们没点头,背转身嘀嘀咕咕,觉得这女人怪怪儿的,搞特殊化,自做主张,石猴子似的,没大没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闺女家家的,没见过这样子的。后来老妈说出心里话,你要说她羞头面软,她头一夜就和贵儿睡在一搭里。你要说她白眉旺眼不害羞,她是钻在东里间,不出门,大明白天,躺在炕头睡着,一块白纱巾盖了脸。吃饭,贵儿给端进去,吃完,贵儿给送出碗筷。去个茅房,还纱巾围了脸面,紧跑几步,与这院里的人也不说个话。
贵儿看得出人们的眉高眼低,也能听见大人的风言风语,他不在乎,他只觉得自己的日子有了色儿有了彩儿,他就等着领证、典礼、过小日子,将快活林搬到自己屋里。将小日子过到快活林里,蜜里调油。
不料,别说过个蜜月,他连一个礼拜都没蜜完,有人寻上门来,满面怒火,扭住这个凤儿往外走。你可倒好,疯到白岸村来了。咋的,人家的炕头热?快走哇你。你要到了美国、台湾,我们没处寻,你只要在共产党的地盘,你就跳不出孙悟空的手心。
原来,她已是人家的媳妇,有婆有公有男人。她把脸又用白纱巾遮上,其实,是捂了自己的眼。
这场戏,连布景都没拉开,短得像二道幕前的过场戏,连个折子戏都算不上。左邻右舍笑话贵儿,你可笨死了,枕头上睡的是媳妇还是姑娘,这都分不出来?那差别大了,差得不是一点点。你也够个拙的。
可是不光白岸,就连李村的人,都说不清这个凤儿怎么回子事。
她们李村的人都莫名其妙,何况白岸村的人。不管妙与不妙,名与不名,风传了一阵子,也就了啦。几年过去,谁还记这桩事?也就贵儿总嵌在脑水里。
像这无风无雨的旱天,它就显示出来,也不是疼,不是痒,而是像萝卜干盐窖儿,看是看见了,正经倒嚼返回来咂巴,也不油香了。
旱天旱得人死蔫塌拉,白岸除了河滩地,山上全是旱地,旱地就得靠天吃饭,大旱不过五月十三,五月十三是关老爷磨刀日,还没雨,人们沉不往气了。死蔫蔫地聚到五道口老槐树下。
日头下死眼盯住人不放,说认识你吧它又不言语,说不认识吧它又流露着黏黏乎乎的拉扯欲望。贵儿还像当队长时逢遇天年不顺,便觉得心烦,躲,躲不及,不躲,就得受这种傻呆呆阳光的煎熬。
四十年前,贵儿生在午时,他下落在人世间干草上第一眼就见识当窗的日头,那阵他湿津津血糊糊,色儿味儿全是刚开口的鲜活,水汪汪的小萝卜头,他一点点长大了,日头也一点点晒干他。一层层起皱,要他莠成盐窖儿、囫囫囵囵的萝卜干。不脆也没咬头。
“你个烂货!”
“你才烂脸在裤裆里夹着哩。”
海花和大姑子从街巷子里一直滚战到五道口,一个将披散的头发甩来甩去,头发里露出凶狠的眼光;另一个嘴角淌血,连连吐唾沫,唾沫里带红。
火毒日头下,老树、闹饥荒的女人、甚至带彩的唾沫团,一时很眼熟,贵儿恍恍惚惚都曾见过。见过,哪年?什么时候?不止一次,上辈子?投胎转世前没喝迷魂汤,记着上辈子的事?辈辈鸡儿会叫鸣?
如果是自己发癔症,根本未曾经见这一切,那么接下去──两个女人就不脱鞋,村长也不会背着手走来……
脱了,脱得麻利,两个女人脱下的鞋往对手脸上揞。
“该祈雨了,紧该祈雨,你们看这两个披头散发的旱魃。”
村长背把着手悠跶悠跶地走来。
猜想被证实,自己真的经见过这场景。贵儿反倒傻了。
村长真要祈雨?
村长一定也只是说说罢了,他无非是骂一声这两个女人像旱魃,拿祈雨吓唬她们一顿。白岸已经多少年没祈过雨了。
街上没有新鲜东西,连吵架都像见过。回来,一切照旧,和夜来一样,也是这一套,贵儿索性不洗脚,跌倒在炕头,睡下了才记起夜来也没有洗。
贵儿贵儿,你倒睡了个快!女人收拾完那一摊事,又是一样的课程,含糊其词地要公粮。
被子头有股潮乎乎的马粪味儿,返潮了?哪来的马粪味儿,马厩都拆了几辈子了,哪里还能有这味儿?
贵儿没睁眼,当自己又睡痫了。翠莲脱鞋、脱衣裳,炕擦得哧哧响。接着,脚心、手心、许多心会热乎乎围拢来,叫你逃不脱。
讪笑声骨碌碌贴过来。翠莲凭什么认定我醒着?
他只好把一只胳膊搭上。
你还真规矩,你当你搂着的是庙里祈雨用的那个石头蛋、驴粪蛋?
倒是些马粪蛋哩。
他不愿叫她说准,两只胳膊全伸去带了点儿劲搂过人来。她的拳头雨点一股砸他肩窝,你说我是你的什么蛋?快说,你快说,是你什么蛋?
像《十五贯》里那个小生受刑不过只得画供:亲蛋,你是亲蛋。
心里却想,亲蛋没有驴蛋圆,滚不转。他真笑了。
就着笑料胡乱拨开胳膊腿,闭着眼也走不差,道儿像长在自己身上。只是懒洋洋不待走。
你这号东西,就像旱了几个月的庄稼,还不给浇上点点水气?
女人的头发乱成一窝蚂蚁在脖颈前熙熙攘攘。
他无意间看见儿子做的一所房子,说是手工,房子没做完呢,围了三面,倒像个马厩。做手工的纸板叫马粪纸,敢情味儿是从那儿散出的。
天上没有雨下,村长祈雨的话,便当了真。
没雨,不仅是地里的庄稼菜蔬蔫了,连麻将摊,台球案也腻歪了。贵儿领儿子学义去庙上看祈雨。
新修的庙里摆出七口大铁锅。锅里盛着水,几个后生正在锅里滚石头蛋,灰不灰白不白的石头蛋哗啦啦哗啦硬学鲤鱼跌惊。
这就是那个龙配驴子生的蛋,它叫什么?
名字日怪哩,叫什么什么,牛子知道,牛子家儿开着小四轮送货,路过红泥岩拾回来的。
贵儿从那麻脸的蛋上闻到一股粪腥气。
铁锅里的石头蛋滚了两天,哐啦破了,空壳子,既不见龙子龙孙,也没有驴头太岁。
好樂鬼金马儿又撇嘴咥凉:幸亏没流出蛋清蛋黄,不然,锅里还要摊出龙饼来。
他跑马跑出了鼓儿词当下传开:
老天旱,滚石蛋,
石蛋破了没汤汤,
白白欠了驴屁股账。
数念完了,他还学了几声叫驴“嘎咕——嘎咕——”扯了嗓门鸣叫,出气吸气都带响。
学义稀罕地问:爹,它叫甚哩?
讨债呢。村里连条驴也早没有了,哪里来的驴蛋?
天上连片云彩毛儿也不沾。庙里的黑龙王竟朝他点头笑。
油彩还没干透的长相好面熟:一盘黑炭脸沉重得下坠,只是奔儿头像肿了似的,朝前伸出来,贵儿不相信地眨了几眨眼:
原来是你呀,那奔儿头上还立着一只眼。
是你呀?这泥胎也认出他来,猛地收不及势子,一只脚就那么翘着说话。
泥胎长相虽然凶,一双鞋却穿得俏气。边儿像水纹,白战带缉口。只是底子是黑铁的,还钉了掌。
贵儿总想弄出个什么响动。闷葫芦世界。不知道谁该把它捅个窟窿。
他和村长过话,今年过于旱了,常法旧法不管用,动真的吧,挂刀祈雨,恶祈——
恶祈可不是耍的,铡草刀挂在肉身上,那要血气方刚的后生才敢揽这戏。
四十年啦,咱村还没再出过这么条好汉呢!当年的生铁牛已经老了,吃不动饭了。
贵儿也不接茬,到龙王跟前拍了学义一把,悠悠跶跶出门去,和村长一样的走法,只是身品没有村长重,显得不够排场。
老牛爬坡,祖祖辈辈的老架势。
屁股瓣上两片红记像席片,倔硬发红。
谁家的拖拉机捺了一声喇叭,也是想着像骡马那样鸣叫一嗓子,却并没有驴马叫的风韵。
几年啦,没有这样过。浑身都开了,你听听,里边正干什么?……闹哄哄地……祈雨呢……
贵儿半瘫着,被那声仿驴马的鸣叫声搅乱了。
贵儿拿定了主意,上阵去祈雨,恶祈。
敲钟的树根七圆八扁像小鬼儿的脑袋,贵儿把它抓在手里晃了晃,随着,“铛铛铛——铛铛——”敲去,不知哪颗脑袋响。
铁钟开了道缝儿,嗡地一鸣,也像夜天仿驴马的鸣叫,他没听清它叫的是什么,却觉得身上披挂的陈芝麻烂谷子哗啦啦抖落,他在自家弄出的响动中出脱了。
敲钟便是通报神灵,挂刀祈雨的事任谁再不能更改。贵儿要挺身而出,像条汉子。
正日子,贵儿领着儿子先到庙上,铡刀做陪随。马儿死后,锄刀就再没动弹过,它都快把自己锈死了。这下,也有几分出台的快感。
老妈擦抹了锅头,换了身干净衣裳:贵儿到底心相高,给他死去的老子长脸,为村社的事吃苦受难,多会儿说起也光彩……她脸上横七竖八的条条款款也都忙起来。她这张脸要不是看惯了真不忍心看,听说她门面上这两道大疤痕就是那年祈雨时划的,翠莲问:妈,听说你祈过雨?
祈过,她眼光破破碎碎的。祈过,反穿罗裙拿着笤帚在汾河滩里扫。
妈,女人也能去祈雨?
也不知道谁留的规矩,非得年轻守寡的女人,清清白白的寡妇才能……老妈靠着锅台又擦拭着锅上的瓦盖。
“远看四山清亮,咱叫一声,换碗来——小灵通换碗!”侉子腔又在街上响起。
翠莲随口“噗哧”笑了。
你笑甚?老妈奇怪地问。
翠莲全然没在意:这换碗的来得可真是时候——清水洒街黄土垫道就等迎接他呢!
婆媳两个往门口备了一只小水瓮,里边插上杨柳枝,水瓮肚上贴条黄表纸,几个朱砂字写着:五湖四海龙王兼党支部村委会之神位。是学义写仿时捎带写的。
街道上陆续挪出许多水瓮,都贴了黄表纸条。像村上一时间站出若干人物,身穿黑长袍,胸前别着身份。肚子鼓鼓挺有派头,只缺少头脸。
三口铡刀不声不响地合着刀口,并排躺在庙院当央。现出唱包公戏的阵势。包相爷最会挑刑具,铡刀不开口也满面凶气,不愧是从乡村考出去的官,唯有他记得铡刀的威风。
贵儿不知道铡刀现在还有什么用。他的老马活着时,他时常要锄草,青草也锄,干草也锄,尤其到了青黄不接时,那干草味儿就特别香,锄草时,随了草末飞得到处是,他抽抽鼻子替等在槽头的马闻着。响鼻自然是马自己打的。谁知寸草心,儿子念这一句,他就认为锄过的干草味儿是太阳留下的。后来他家老马死了,别人家的马也卖的卖,死的死,骡子也一样。这村里竟然没有一匹骡马,用不着铡草料了,铡刀扔在院子角落闲着。
他带到庙上来,好像角儿自带板鼓。
贵儿今儿唱红。他从庙堂一出头露面,锣鼓大钹一班响器就紧跟随上。开台锣鼓也有了汉子底气。
贵儿光膀子、赤脚板,祈雨的人都这扮相,只能穿条裤子,还卷到大腿根儿,亮膘。贵儿过了虎背熊腰的年龄,从打腿骨折后,再没膘可亮,干精精身板。只是白,平常包裹着的肉身亮出来白净得晃人眼,好可怜儿,今儿可全凭骨头扛啦!
貴儿随着众人的眼光扫了自己一下。大筋小筋都挺清秀,攥攥拳头,两疙瘩肉便朝前示威,好样的,你也有今天!
他走到正中央,站定了。把胳膊平伸出去,交给横在肩头的扁担。两条绳子蛇窜似的缠紧,手梢前却探出铁爪。跟前的人们看出,这是他平素间爱在手里摩挲的那块马蹄铁。
他被绑成了个十字,像洋教堂屋顶上的那物什,只是他有头有脸。
第一口铡刀抬来,张开铁嘴钢牙,虎在脖颈上,刀刃凉飕飕的,正是他自家那床刀。太阳光溜着刃口,走得小心翼翼,什么都不惊动。
若像切草那样摁住刀把一使劲,喀咔头就滚一边去,一腔子血毒毒地吐出来,朝着太阳喷个血红灿烂。你红我也红,红火个痛快!红红火火的。
怎么样?挂吧?
挂。
目不斜视,他清楚他们手里的铁钩子长什么样,尤其那个尖儿。
他们也都赤足,来去的脚步声轻轻软软——哎呜——这声叫是心里张口,碎粉粉的痛疼……顺嘴角鸣放铁腥气。
一二——三!
两边同时一拽,胳膊上几片红嘴一起撕开,热辣辣的血抢着一吐为快。
好!他喉咙口发紧,涨出一声好。他就等着痛痛快快这么一回。接着出口的是一串鸣叫声,“稀特粮亦铁拉,康来迟稀意客哈粮需敲子”,这是他那匹老马夜里说过的话。
扑起一团火,烈焰灼灼闪闪,太阳烧焦了,烧得蓝炭一样青渣片片掉落,蹦着绽。
鼻孔里呛满黑烟、发着焦煳味。
周围的人,先是听得一愣神,只有文化深厚的追远最先定省过来,哎呀,了不得,他今天竟来得了文读。
白岸村早先六顾书院的山长董先生,能文读。
董先生文读过《论语》《孟子》,人们听不懂,但那读书声抑扬顿挫,连绵起伏,有如果子红扮了宋士杰(《四进士》)的蒲白,人们只知道他喷出的串儿中,有个“拗”,那便是“我”。董先生解读过。
你能听懂?好啊,你给咱翻释吧。
贵儿连自己都忘了这马语的内容 ,别人能翻出来?他使劲大笑了一声。
走啊,他说刀架上了,血也流出来,龙王也领了,咱们开拔上路。
锣鼓打上一个紧点后煞住。天地间一下屏住气,格外安谧。
村里后生们组成的柳棍队两旁护送,祈雨队开拔上路。
筛锣开道。敲木鱼掌班。一班男娃娃在头前,抱净瓶的、背葫芦的、搬蒲草墩的……学义系颗鸾铃、披件斑马彩衣。人们叫他听雨娃娃,他单独坐在轿子里,他不敢往外探头,怕见爹老子的模样。老爹横眉立眼,快与戏台上的恶脸一样了。
贵儿脖颈架着铡刀,腱子肉上挂着铡刀。走得稳稳当当,铡刀一步一撕扯肉口子,血便忍不住溢出,滴滴嗒嗒钉在干巴巴的路面上,血钉子就这样急忙忙钉出村街。钉在水瓮前站着的男女老少眼里。
贵儿能听见一粒粒血珠和皮肉决裂的砰砰响,可是他不看它们。他眼皮不眨地往远处看,太阳周边泛出的细细银圈,把裂绽的破块箍紧,箍得黑焦末簌簌掉落,银箍里又转着浑圆一团白光。
、,青龙白龙,学学雷锋,
、,助人为乐,心疼百姓。
?,木鱼声不断。
出村卸铡刀,起响器;进村挂铡刀,落响器。遇到水井,连喝三声:呔!你有雨没雨?黑白二龙快听分明学学雷锋助人为乐心疼百姓……
木鱼不是鱼,它能一直说。
贵儿渐渐咬紧牙。银钩往皮肉里扎时他没咬牙,他心里寻找的就是那疼痛、那种爽快、痛快!他想号上一大嗓子。
新修的公路,土已发虚,赤脚板深入浅出,踩着车辙、深一楞,低一凹,脚板底难得放平。以前人爱说这条道上脚印铺了多少层,瞎说了,以前铺的是鞋底印,是麻绳纳出的各式鞋底上的花样。现在铺排的才是地道脚印,五个脚趾张开又抠紧地蠕动。
贵儿灵机一动:想到,人和牲灵的区别就在一双鞋上,龙爪填装进鞋里,龙王也排排场场人模人样,人赤了脚啪啪地满地里跑,和牲灵蹄子又差多少?
怪不是那个浑身绵软的凤儿叫他公子,后来他弄清了,马里也有公子,母马叫骒马,公马叫公子。叫他公子是叫公马,他像公子似的喊一声,仰起脸儿,抖动下巴,欢欢实实地喊:迟稀意客哈粮需敲子,稀特粮亦铁拉。
这一句最后落在他张大的嘴巴上。
翻译说,祈雨的人们跪下。
村人们光膀子光头,头顶戴了柳枝儿圈。柳条儿上打卷的星星点点的绿气引诱人熬着。
这是一片茬子地,火辣辣的日头一点儿不留情面,人滋滋冒着油,被烧烤小了。
贵儿回身重看日头,日头又傻瞅着他不放。它们都有能耐把日子咽下吐出来、吐出来咽下。像老牛倒嚼,悠悠地嚼得满嘴冒白沫。
——黑白二龙,快学雷锋……
蓦地想起自己的伤口,它们怎么没反应?哦,它们把住了血痂,红血不再鲜艳,旧成他窗纸上的那些圈圈点点,像他种了几颗大牛痘,任银钩扯扯拽拽,牛痘们只是个冷笑。
听见雨声啦。还没有听见雨声时听雨娃学义就从轿子里跑出来,看见他妈也在人群里跪着,他在妈耳旁说,妈,你听见爹喊甚没有,我听出来了,他是说马话。翠莲想了一下,嗯,能听懂这话的马死了,全死了。
十几年前,贵儿往太原送菜被卡車撞翻车马,他昏厥过去,是马将他拉回家,才保住这条命,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稀特粮亦铁拉,迟稀意客哈粮需敲子”。
谁也听不懂。儿子说这是马说的话,马能懂。
祈雨之后,下了场透雨。也没有工作组来打压这事,能祈雨,那就是说,这类活动不禁止了,于是又有人挑头,想着恢复放架火。
毛守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曾为山西省作家协会理事、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供职于山西焦煤汾西矿业。在《人民文学》《当代》《清明》《黄河》《飞天》《山西文学》《阳光》《美文》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一百余万字。作品曾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选载并入选《全国短篇小说选》等多家选本。出版短篇小说集《下河滩的女人》《抬山》《远山无树》《黄土地风情录》,散文集《石在》《大河血性》,长篇小说《天穿》《北腔》等。《北腔》获山西赵树理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石在》获第六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曾获香港庄重文学奖优秀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