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一
一到腊月,高粱爷就觉得身子不爽,咳嗽,胸闷,还老是做梦。一做梦,就是以前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过了年就是他的旬头年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高粱爷过了年就八十四岁了。其实,在金斗庄,像他这样八九十岁的老人还不老少。金斗庄有山有水,空气好,环境好,没污染,建国以来还没有一个人得癌症,是有名的长寿村呢。
可高粱爷觉得自己真是有些老了,不服老不行,地里活儿干多了,觉得浑身都疼。人老了,就怕过年。不是过不起,现在有吃有喝,日子好着呢;只是过了年就要长一岁,离那边又近了一步。高粱爷并不怕死,他只是想看看这个社会会好成什么样子。儿子没得早,把阳寿都留给了爹,不活到一百岁,连儿子也对不住。
高粱爷在金斗庄也算是老革命了。二十三岁就当了初级社主任,后来还当过几年大队长,要不是没有文化,他有可能会走出山去,当了脱产干部。其实,高粱爷压根儿就不想离开金斗庄,他觉得天底下就数金斗庄好。
好在哪里?你看这金斗山,虽然没多高,但长得秀气俊俏。山顶虽然是平的,但一块块巨石突兀在那儿,黄沙石,油光光的,远远看去,就像倒扣過来的一个巨大的斗,上面堆满了大块大块的金子。更稀罕的是,金斗山山多高水就多高,一到夏季满山淌清水,石头缝里栽树也疯长。打山脚下修了水库,几十年来再旱的天也没有干涸过。金斗庄就在这山水之间,好景致,好风水,一年四季,有好多城里人来看风景呢。
年说到就到。年三十,天上飘起了雪花。高粱爷一大早就被重孙女高梦接回了家,自打老伴走了后,他每年都要在孙子家过年。
孙媳妇秀儿正在准备给高梦生个小弟弟,身子已经很沉了。孙子虽说现在是村里的书记,但生个二胎也是符合条件的。马上要添小重孙子了,高粱爷打心眼儿里欢喜。
秀儿正腆着大肚子在门口给鸡褪毛。大盆里,两只家养的大红公鸡此时已经被拔光了毛,它们赤条条的,长长的脖子上顶着鲜红的大冠子,在秀儿手里晃来晃去,像是在跳脱衣双人舞。高梦凑到近前去看,脏水溅到她的小脸儿上。
“去,陪老爷爷说话去。”秀儿说。
“凯凯呢?这活儿是男人家做的。”高粱爷说,“这大过年的,再大的官也要回家过年了。”
“高凯呀,去省城好几天了。”秀儿一边给鸡开膛一边说,“今天城里人也上班呢。”
“咋能没个年节?”高粱爷看看门外,细碎的雪花还在飘洒着,看着雪花儿飘啊飘的,他不由得看得有些出神。
“爷爷,你还不知道吧,秋后,咱庄上的人就都能住高楼了。”秀儿有些兴奋地说,“这一趟没白跑,他电话里说,手续都办好了,过了年就可以开工了。”
“住楼好啊,周家几年前不就住上了?全庄子人都住楼,得把金斗山上的石头当金子卖了。”高粱爷有些不以为然。
“周家那算什么楼?”秀儿说,“听高凯说这可是个大项目呢,叫旧村改造,建新型社区。就是现在的庄子不要了,拆了腾出地皮来好种地,在西山梁子盖上高楼,全村人都搬进去。”
高粱爷一惊:“说啥?太阳从西边出了吧!”这些年上了年纪,高粱爷几乎天天泡在自己的“一亩三”里,村里的事懒得打听,山外的事更无从知道。他不相信,金斗庄几百年了,任凭世事变迁,也不能把这个庄子给灭喽。
“你咋不相信呢。”秀儿起身把盆里的脏水泼到栏圈里。趁着栏圈门被推开,一头小猪崽欢快地跑了出来,在院子里撒着欢儿。秀儿急忙去撵,小崽儿却跑到屋门前,冲着高粱爷呼哧着。
“你当心些,梦她娘。”高粱爷连忙起身,和高梦一起将猪崽堵回圈里去。
高粱爷又是一阵咳嗽。他气喘吁吁地说:“你看看,你看看,连猪崽都急着要去住高楼呢。”
秀儿忍不住扑哧一笑:“瞧爷爷说的。”
高粱爷喘定了气,见躺在案板上的两只鸡已经拾掇利落,就说:“别一只,请家堂吧。”
秀儿说:“高凯是书记呢,他不让搞封建迷信。”
“啥封建?啥迷信?谁没有老祖宗?不就是请回家过个年嘛……”高粱爷叹口气,又说,“要不,还像往年那样,五更头摆上,初一就撤了,别人看不到。”
秀儿不再说什么,高粱爷蹲下身来,选了一只大些的鸡开始别起来。他有些费力地先将鸡的两只翅膀插入鸡嘴中,一边露出一只,让它们左右咬合,像含了两支令箭;又将两只爪子反别在鸡背上,像奔跑的马儿扬起了双蹄。供鸡很快就做成了,放在碗里,稳稳地蹲着,大红冠子下,两只圆圆的小眼依然炯炯有神,看上去雄赳赳的。
高梦惊喜地看着,在一旁直拍小手。
别完了鸡,高粱爷想想还有什么事能插得上手。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过年了,该贴春联了。”
“等高凯回来再贴吧,我都买回来了。”秀儿说。
“给我拿一副来,我到老屋那里看看,也给贴上。”高粱爷叹口气,“多日子没过去看看了。虽说几年不住了,过年见见红,也算有点儿人气。”
“行,让高梦和你一块儿去吧。”秀儿说着,进屋拿出一副春联,指给高粱爷看:“这个是上联,写的是‘忠厚传家共享文明风,这是下联‘城乡携手同筑中国梦,您老不识字,别贴反了。”
高梦说:“我认识,有我呢。”
“都是新词儿。不过,这联上有家有国,这家小国大俺心里能明白。”高粱爷收好春联,“糨糊呢?”
秀儿又进屋拿来一盘胶带:“用胶带吧,反正就是新鲜几天的事儿。”
高粱爷疑惑地接过胶带,将春联和胶带都揣进怀里,跟着高梦出了门。
二
天上依然飘着雪花。风是从金斗山顶上漫过来的,虽然不紧不慢,却也有些凉飕飕的。高粱爷把旧棉帽的两扇耳朵的带儿系紧,又缩了缩脖子,不让风从领口灌进去。雪花还是那么细碎,落在地上,只是让路面上的土石潮乎乎的,并不冰滑。高粱爷穿了一双胶底布帮的厚棉鞋,他个子高,脚丫子也大,虽然背有点儿驼,但走起路来,依然很有气力。小高梦紧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小跑才能跟上来。
高粱爷在金斗庄活了八十多年了,他太熟悉这里的沟沟坎坎了。别看金斗庄没有一条正儿八经像样的街道,哪个胡同没留下过他的脚步?谁家大门朝哪边开,谁家屋有后有几棵树,他都记在心里。自打从老宅子搬到“一亩三”那间小屋子,五年了,他已经很少来村子里走走了。这几年真的是变了,好多人家都翻盖了宅子,原来的旧草房变成了前出厦的大瓦房,许多一担一挑的挑杆子大门也变成了贴瓷砖的大门楼。虽说谁是谁家找不准了,但小胡同还是当年的小胡同,有的地方虽说铺成了水泥路,可拐拐弯弯的小胡同没有变,庄稼人视宅子为宝,谁会让出自家的宅基地把路拓宽呢。
高粱爷在金斗庄迷宫一样的胡同里穿行着,就像位年迈的国王在将要退位之际最后一次检阅自己的皇宫。他是看着这村子一天天长起来的,对这个普通的山村,突然间就有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八十多年啊,这庄子活了几代人啊,死了多少,又生了多少;娶进来多少,又嫁出去多少;都是奔了这些个宅院这些个家啊。这些年,日子活泛了,只要不懒惰哪家也饿不着……他突然想起孙媳妇说的盖楼的事,要把这么大个庄子拆了,哼,糊弄人呢!
好久不见高粱爷在村子里逛荡了,胡同里碰见的每个人都要和他打声招呼,就连那些半大孩子也要回头多看他几眼。许多人家也正在大门口贴春联,见到高粱爷走来,就忙不迭地递上话:
“哟,老哥哥,您这是去哪儿啊?回老宅瞧瞧?来家坐坐啊。”
“这不是大爷爷吗?您老可要走慢些啊。明儿初一给您磕头去啊。”
“老爷子,过年好啊。您老越来越壮实喽。”
…… ……
高粱爷一一和他们搭话,不时也寒暄几句。他发现,庄里遇到的每个人都乐呵呵的,好像有什么喜事压在心里,不想说又藏不住的样子。是不是他们也听说要住楼的信儿了?三百多户人家千八口子人都去住楼?轻狂,谁寻思事这么轻狂,天上掉肉包子哩!
高粱爷嘟哝着,牵着重孙女高梦的手往前走去。
“大爷,这不是大爷吗?”这回喊他的是一个壮年汉子,他正在站在一条矮凳上,用一支破旧的笤帚疙瘩往门框上抹糨糊,贴春联几乎成了各家各户此刻都在做的事儿。
高粱爷停下来,认出是本家远房的侄子小木匠礅子,就说:“礅子啊,贴着呢?”
礅子先把门框上的大红春联抚平,然后跳下矮凳,搓着手上沾上的糨糊:“大爷啊,您老好久没进村了啊,快,家来坐,看看俺新房子修得还行不?”
礅子打小跟他爹学木匠,庄上人都叫他小木匠礅子,因為老婆连着生了两个丫头片子,就偷着生了三胎,却是一对双胞胎男孩。乡里来收罚款的那天,大铲车扬起大铲子就停在他家那五间旧草房的山墙跟儿,到时候交不齐,就要给戳个窟窿。小木匠礅子全庄里借钱,高粱爷狠狠心把自己的积攒都给了他。那一年,高凯刚刚上任村里的书记,礅子一直觉得高凯是在拿他开刀,叔侄间虽说没有翻脸,却也结了疙瘩。
高粱爷还清楚地记得当年五间旧草房、一个挑竿子大门的旧模样。没想到,才几年工夫,先是借乡亲们的钱都还清了,这不,青砖红瓦的四合院也起来了。
高粱爷怕惹出什么不济,就推辞着不想进门。可是礅子却说:“我的大爷哎,你也算俺家的恩人呢,今儿您从俺大门口过,怎么不进来喝口水?哟,小高梦吧,快扶老爷爷进来。”
高粱爷只好牵着小高梦,随礅子进了家。
不愧是木匠之家。大门口放着小电锯、小刨床,堆了一大堆刨花儿,顺墙放着刨得光光滑滑长短不一的木料,还有几件半成品的家具。两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正在用麻袋将那些散落的刨花收集起来,送进灶房里去。见高粱爷进来,俩孩子虎头虎脑地龇着牙。礅子忙对他们说:“虎子,豹子,这是大爷爷,快叫。”
“大爷爷!大爷爷!”两个孩子脆生生地叫着。
“好,好。”高粱爷答应着,“小犊子都长这么大了。”
院子很大,用水泥浆了地面,地上胡乱地堆放着一些梧桐木、楸木还有老槐木的板材。礅子将高粱爷引到堂屋,这是五大间前出厦的大瓦房,高大的铝合金玻璃门窗亮晃晃地耀眼。见礅子要去泡茶,高粱爷忙摆手道:“甭忙活了,我还要去老宅贴春联呢。”
“别说,大爷算你办着了,多亏你还留着那老宅子,可要换一套新楼呢。”礅子煞有介事地说,“大侄子是书记,咱庄上盖楼的事,您老一定知道得多,给俺也说道说道。”
高粱爷觉得奇怪,怎么满庄子的人都知道要住楼了?“别听见风就是雨的,庄户人家有你这样的大瓦房住着就烧了高香啦,谁家有钱去盖楼?俺可不信。”
“您真的不知道?咱庄子要整体搬到山梁上去,几个月前就有人来测量呢。”
“招谁了?惹谁了?就算是地底下压着金子压着银子,多少辈子的庄子也不能说撵就撵说搬就搬吧。”
“规划都有了,等着上边批呢。”礅子说,“都这样说呢,等楼盖好了,一家一套,拿庄上自己的宅子换。”
“俺可不信。”高粱爷说,“俺那破宅子就能换楼?再说了,高楼是咱庄稼人住的?看着就会眼晕。”
“住楼好啊。”礅子有些阴阳怪气地说,“俺要是一开电锯,满楼就等着晃荡吧。”
高粱爷又睃一眼礅子家亮晃晃的铝合金玻璃门窗,真的是亮得晃眼。他起身道:“俺这把老骨头,天老爷让俺活,俺也活不过三年五载了。什么楼不楼的,不管,管不了。”
“您老壮实着哩。”礅子也起身送客,“还要到楼上享福呢。”
迈出礅子家大门坎儿的时候,高粱爷想,到楼上享福?在楼上享福到底是个啥滋味呢?
三
天上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又拐出一条小胡同,眼前开阔了许多。
“老爷爷,你看,文化广场,周家楼,还有你的老屋子。”小高梦指给高粱爷看,“夏天的时候妈妈领我来看跳舞呢,妈妈说周家楼后边就是咱老家。老爷爷,咱老家怎么这么旧啊?”
老宅子就在眼前,在那座三起儿(层)的小白楼后面,一溜儿七间老房子更显得低矮和破旧。墙是用青砖砌成的,看上去就有些年岁,墙面上密密麻麻着被风雨蚀出的小窝小洞,墙脚儿的青苔已经大片剥落。东面的三间是鱼鳞青瓦的老式屋顶,瓦丛中有几株枯草在寒风中抖动着羸弱的身子;东山墙上碎瓦下面高高挑出的椽子还在拼命地展示自己过去的辉煌。而西边的四间显然经过了改建,青砖墙上又堆砌了几摞红砖,房顶也换成了红色的缸瓦,比东边的三间高出了半截儿。小楼、缸瓦、鱼鳞瓦,高低错落,层次分明。
高粱爷停下脚步,看着他曾经的家园。一年没来,这里却变了样。屋后那片空场,本来杂草丛生,栽了不少柿子树,如今却变得一片平整,还用水泥抹了地面,安了许多叫不上名儿的铁家什,有些小孩子在上面晃来晃去的,像是荡秋千。这就是小高梦说的文化广场?怪不得羊倌梭头找他拉呱时说,庄里人都疯了,大闺女小媳妇,天天晚上在屋后头又唱又跳的,乱得睡不着觉。你搬了,耳根儿倒清净了。
这地儿原来叫蛤蟆汪。相传有一只贪心的蛤蟆从金斗山上偷了一块金子,背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就坐下来歇息。山神追来,施了法术,那金子越来越重,把蛤蟆压到了地下,形成了一个大坑。早年间,山泉水流下来,这里长年汪着一汪清水。当年周家就是看中了蛤蟆汪这块儿风水宝地,才在这儿大兴土木,置下家业。土改以后,“周会过”不知怎么跳进蛤蟆汪淹死了,蛤蟆汪就被填平了。当时在这个空场上,庄上人建了座小土地庙来压它的阴魂。后来破四旧,土地庙也就给砸了。
“周会过”怎么说死就死了呢,高粱爷触景生情,往事一下子又浮现在眼前。
高粱从十五岁就在周家扛活,后来和他一起的还有碌碡。土改前一年,碌碡已成了亲,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起名梭头,比东家的小儿子得贵还大一个月。碌碡两口子,一个做地里活儿,一个做奶妈兼做家里活儿。
东家“周会过”真是会过日子的人。他虱子里能算出虮子,杈耙扫帚扬场锨磨秃了也舍不得换新的,家里的老牛要拉粪也让扛活的牵到他家地里去拉。除了秋麦二季抢收抢种,扛活的难得吃一顿荤,他和家里人同样也是这样。省下的银两,他每年都要置几亩地,把祖传的家业越做越大。周家成了金斗庄唯一的一家地主,有全庄大半儿的地,有全庄最大最好的宅院。
土改那年,周家的地和房都给分了。周家的大宅院被一分为三,前院五间留给了周家,因为“周会过”的小老婆交出了地契为土改立了功,加之他小儿子得贵还要长大活人,再说“周会过”也没有“周扒皮”像那样逼出过人命,善良的人们便网开一面。后院七间房子分给了高粱家和碌碡家,高家三间,碌碡家四间。后来,高粱和碌碡一商量,将前门堵上,又在院子中间拉起一道土墙,在东西两侧各开出一扇大门,便成了两户人家。碌碡活着的时候,两家就像一家一样亲,碌碡过世以后,他的儿子梭头在这里成家立业,两家处得也不错。
东墙是用山上的石头垒起来的,朝东的大门也是石头垒成的,門板有些朽烂。小高梦从门板的缝隙往里张望着:“老爷爷,老爷爷,你听,有小羊,羊在叫呢。”
五年前,高粱爷的老伴过世后,埋进了“一亩三”,这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高粱爷无心再去修葺早已漏雨的房顶,也不喜见这里整天不见日头,索性在“一亩三”盖了间小石屋,去和老伴,和他们的儿子作伴去了。
老宅就这样闲弃了。西院的羊倌梭头一群羊没地儿拦,找高粱爷说了三天好话,这个小院便成了羊倌梭头的临时羊圏。
这是周得贵欺人呢。别看周得贵一辈子没在庄里混出个啥名堂来,可他的儿子周建彬却成了人物。听说这小子先是在外边跟着人家在建筑工地当小工,后来当了施工队长,再后来娶了老板的姑娘,又成立了自己的建筑队,也当了老板。有了钱,在县城买了楼住,接他爹进城,周得贵却不愿离开故土。周建彬就说,不进城就不进城吧,金斗庄倒是个养老的地方。于是,非要在金斗庄给老爹盖楼不可。周得贵还是相中了蛤蟆汪老宅,说,要盖,还盖在这儿。无奈前院的地基盖楼就小了些,周得贵便和后院的高粱爷与羊倌梭头商量,让他们让出地基,条件是一家再给他们盖一位四合院的大宅子。起初,羊倌梭头动了心,可高粱爷死活不干,再说当时土地管得严,新批宅基地不容易,高凯这当书记的也没法儿。
周家只好将就着在前院盖了楼。这是金斗庄第一座小楼,直到现在在金斗庄还是唯一的一座小楼。因为盖楼,几家关系冷淡了,高粱爷就一直没到那楼上看一看他家的楼是个什么样子,只知道周得贵和他续弦的小媳妇就住在这座楼上吃喝拉撒。他家没有栏圈,上个茅房也在楼上。街上又没有下水道,他家阴沟里淌出来的水能臭半个庄子。
从那开始,这后院变得阴冷起来,前面这座三层的小楼把院子遮挡得严严实实,一到冬天,院子整天见不着太阳,墙跟儿的积雪来年二月二都化不完。高粱爷在这儿中下了风湿的老毛病,羊倌梭头的羊儿在这儿也享不了福。
果然,当高粱爷推开门板试着进入的时候,几十只羊便一齐冲着他“咩咩”叫着喊冤。这些羊曾经多次跟着它们的主人到“一亩三”做客,它们好像认识高粱爷。
高粱爷就有些感动,也“咩咩”地和它们打招呼。小高梦吓得紧缩在他的后面,不敢出声。
很快,两家之间低矮的院墙上便探出羊倌梭头半截身子和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哟,老叔回家来了?俺还以为大年下的有偷羊贼呢。过来坐坐?”
“甭,俺来贴贴春联就走。”高粱爷往墙根儿靠靠,“扒着墙头拉几句就行,都忙年呢。”
“可不。”羊倌梭头兴高采烈地说,“老叔啊,真有好事啊。哈哈,要住楼啦。咱金斗庄就要拆迁了,都搬到西山梁子住楼去了。”
高粱爷瞥了眼前院的小楼:“想楼想疯了不是?”
“俺倒不想,这回倒是金金赶上好时候了。”羊倌梭头说,“金金也老大不小了,这不,好不容易谈了个对象,可人家非得要座楼才行。这回好了,俺拿这破院就能换套楼房,虽说不在城里,可也是楼啊。要是在县城买套楼,现在少说也得五六十万呢。咱凭啥?除非把俺家的羊屎蛋子都变成金豆子。”
金金是羊倌梭头的老生子,小三十了,还没说上媳妇,成年在外打工,也没见挣回多少钱。他的姐姐香香早年嫁到城南的青纱庄,听说已经当了婆婆了。
羊倌梭头喜滋滋地又说:“香香昨儿来送年货时说的,人家青纱庄可了不得啦,县城都盖到他们庄上去了,那高楼一盖就是几十起儿(层),抬着脖子也看不到顶儿呢。要是占到谁家的老宅子,没二话,拿两套新楼换,另外还给几万块安家费,他们庄上人都成土豪了。可有些人家还不知足,别扭着不拆,闹一闹,还能多给点儿呢。你说闹什么闹?这不是天上掉肉包子的事儿吗?给俺一套,俺还喜不迭呢。咱庄上盖楼,俺第一个支持!”
高粱爷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原来到处都在盖楼啊,国家真是富了,钱花不了啦……
“高凯是书记,你这当爷爷的应该早知道咱庄上的事啊,都传着呢。”羊倌梭头用尖尖的下巴指了一下前院的小楼,神秘地说,“听说,是前院的建彬,人家发了大财,他出钱给金斗庄盖楼,一家一套,白送啊!这小子真是出息啊!”
“白送?”高粱爷还是不明白。
“也不算白送,你得拿老宅子换,以旧换新,以旧换新。”羊倌梭头说。
“人家青纱庄不是换两套楼?”
“您老还怪贪心呢,就咱这百十年的破屋,还值几毛钱?再说,咱老山套里能和城里比?……坏了,我炉子上还煮着肉呢!”羊倌梭头急急缩回身子,只把话留在了墙头上,“老叔,明儿给你磕头去啊。”
高粱爷好像闻到了西院里飘出一阵肉粘锅的焦煳味儿。那群羊儿这会儿已经全都聚拢到他的身边,小高梦也不害怕它们了,正在逗着一只羊羔儿玩。
高粱爷抬起头,又看了眼前院的小楼,然后默默地环视着他熟悉的老宅。老宅好像比他的年龄还要大一些。人,八十多岁就老了,不中用了;老屋就要百岁了,它历经风雨,如今早已破落,加上这几年没人住过,更显得荒凉。房子是人住的,人不住,就没有了阳气, 没有了阳气,不败才怪,看样子,再有几场大雨,老屋就要垮了。高粱爷心里不禁一阵悲伤。
是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蛤蟆汪不是去了?土地庙不是去了?以前谁都没听说过的文化广场不是说来就来了?老屋去了,也许高楼真的就会来了呢……唉,人老了,老了,和年轻人的想法就是不一样了。
高粱爷咳嗽一阵,喘定了气,从怀中掏出那副大红的春联,对重孙女说:“梦啊,来,咱把春联贴上吧。”
高梦接过春联,忙着看上边的字。高粱爷叮嘱说:“记着,家小国大,别贴反了。”
高梦说:“我认识这些字,这个是家,这个是国。”
高粱爷接过上联,高梦将胶带撕开,用小牙咬断,一小截儿一小截儿地先粘在老爷爷棉袄袖子上。
高粱爷有些费力地将春联粘到老屋的门框上,门框有些朽枯,粘不住。高粱爷便用棉袄袖子使劲去压,看看还不行,就用嘴贴近门框上的胶带,哈着热气,给胶带加温,好不容易才将春联粘牢。不知是哈出的热气还是他眼中流出的泪水,大红的春联被洇湿了一片。
“老爷爷,你怎么哭了?”小高梦害怕地问。
“没,没,过年了,老爷爷欢喜,欢喜着呢。”高粱爷腾出手来,擦了把脸,手上沾着的春联的红色,在他苍老的脸上点上了一片胭脂。
小高梦拍着小手笑了。群羊儿这时也全都凑到屋门前,跟着小高梦“咩咩”地叫了起来……
四
“本来能早一点儿的,可路上到处都在堵车。”孙子高凯是傍黑天才回家的,一进门,就忙着给爷爷解释。
“过年了,谁不往家里奔?”高粱爷数落道,“就你这绿豆粒儿大的官儿忙。”
“今儿省机关也正常上班呢。”高凯看上去很高兴,“今儿不把事办了,就要等七天假期呢。再说,还有县里马县长、发改局谢局长他们呢,我和建彬只是打下手的……”
“啥事儿这么急抢,都等不到过完年?”高粱爷嘟哝着,并不想多问什么。他知道,庄上的事是公事,是公事,家里人就不要瞎掺和。
秀儿已经将做好的菜肴摆上了矮桌。这是大年饭了,莪子鸡、葱油鱼、肉丸子、炸藕荷,还有两个青菜。小高梦把四个马扎儿分别摆到了桌子四边。高凯从酒柜里找出一瓶好酒:“坐吧,爷爷。”
高粱爷在上首坐了,高凯、秀儿、小高梦也坐在桌前。
高凯给爷爷斟上酒,自己也倒了一杯。小高梦给妈妈和自己倒上了果汁。
高凯举起酒杯,说:“来,小高梦,和老爷爷干杯。”
小高梦懂事地端起杯子:“老爷爷,过年好!”
“好,好,好。待会儿老爷爷给你发红包。”高粱爷把酒喝下,又觉得嗓子发痒,咳嗽起来。
秀儿趁空把鸡头夹到他面前的小碟儿里。
高粱爷年轻时候酒量不小,上了年纪也好喝两口,可他从来没喝醉过。干活累了,烫上一壶老烧酒,开胃,解乏。
喝下一杯酒,高粱爷就觉得浑身暖和了不少。他对孙子说:“头年里你送过去的那坛子原酒,劲儿不小,好喝。”
“过了年,我再给您买。”高凯说,“说您多少回了,搬过来住吧,您年纪大了,一个人住在村外,我还真不放心哩。”
高粱爷说:“俺都住惯了,守着那片地,干活方便呢。”
秀兒也说:“就是啊,老宅子不能住了,您搬到庄外头去,显得孙子媳妇不孝顺似的。”
“人老了,图个清静。”高粱爷说,“再说,我又不是老得非要靠人伺候了。”
秀儿又说:“您真拗着不搬,就挨到秋后,打总儿搬到楼上去吧。”
高粱爷看着高凯,问:“咱庄上真要盖楼?”
高凯点头:“规划,今儿批准了。”
“全庄上人都要住楼?”
高凯点点头。
“这么大个庄子都拆了不要了?”
高凯点点头。
“是不是咱庄子下边埋着金矿,国家要来挖?”
高凯摇了摇头,又给爷爷倒上酒,这才慢慢地说道:“爷爷您别急,我给您说啊,咱们村要建社区,是全县新型农村社区的试点呢。”
“社区?”高粱爷又咳嗽起来,高梦乖巧地过来给老爷爷捶背。
等爷爷喘定了气,高凯接着说:“这么说吧,就是……你看咱金斗庄现在,宅子七出八进,街不成街路不成路,连小车都开不进来;柴草垛子胡乱堆,羊屎蛋子到处是,不是典型的脏乱差吗?几百户人家住得又这么分散,把庄上的好地都给占了。以后呢?咱在西山梁子荒坡上盖起一片楼,就像城里的小区一样,村民们都住到楼上去。这旧村一拆,就能造出几百亩好地……”
“敢情是为了多种地啊。”高粱爷恍然大悟,“咱庄子占的都是好地,这不假,得有个几百亩。可……几百户人家都住楼,那得花多少钱?这钱国家给出?”
高凯想了想,说:“咱村这回是一个大项目,旧村改造、土地开发同时进行,省里县里是有些专项资金,可大部分还得自己想办法。”
“那你得有上天的本事。”高粱爷为孙子捏了一把汗。
高凯说:“这事呢,还真有点儿难。唉,规划虽然批了,怎么个办法,村里还得开两委会、开党员会、开村民大会反复商量研究。上边要求好事做好,村民大会通不过,这事儿还是办不成。您老心里有数就行了,现在还不能在外边乱说。”
“我说啥?外边都传得沸沸扬扬了,说啥的都有。”高粱爷没好气地说,“弄不好,会出事,出大事儿!”
五
春节联欢晚会实在没有看头,高粱爷竟坐在沙发上打起盹儿来。迷迷糊糊中,他见到儿子高岩灰头土脸地坐在他的身边,拿着酒瓶子给他倒酒,说话还是那么瓮声瓮气:“爹,俺陪你再干一杯。”高岩喝下一杯酒,突然就哭了:“爹,俺想凯凯,想你孙子凯凯了……”
儿子高岩没了三十六年了,那一年他才二十五岁。
那年冬天,乡里组织大会战,在金斗山东山坡上治山整地,满山坡上彩旗飘飘,人山人海。一到中午,炸山的排炮轰隆隆响成一片,硬是把整个山坡上原来散落的小地块整成了整齐的大梯田。可是腊月初一那天晌午,儿子高岩却出事了。那天,开山的排炮响过之后,人们发现有一炮没有放响。为不耽误下午干活,趁着大家吃饭的空儿,高岩一个人去处理哑炮,谁让他是青年突击队队长呢。可是高岩刚刚靠近,那哑炮不知怎么又响了。
高粱爷把儿子埋进了东山坡下那块叫“一亩三”的地块里,这是庄上最好的一块地。头顶上是金斗山,脚下边就是金斗水库,最好的风水。儿子高岩是为造地死的,他有资格享受这样的待遇。
儿子高岩没了,媳妇抛下周岁的高凯改嫁他乡。高粱爷和老伴好不容易才把孙子高凯拉扯成人。上学,当兵,现如今村里的书记当了十几年了,儿子高岩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高粱爷睁开眼,心里说,臭崽子,这是嫌我没带他们回家啊。我回家过年来了,可他娘儿俩还在“一亩三”哩。
晚会还在演着。小高梦倚在秀儿怀里,娘儿俩乐呵呵地跟着电视傻笑着。高凯则坐在沙发上,捧着手机发短信。
这时候,庄子里零零星星有人家放起了鞭炮。高粱爷就问:“快三更天了吧?”
秀儿说:“十一点多了。”
高粱爷起身对高凯说:“快五更头了,把老祖宗、把你奶奶、把你爹,请家来过年吧。人家过年都供三天,你是书记,不担事儿,咱就请他们回来吃顿年夜饭吧。”
高凯抬起头,说:“行,听您的。我忙着呢,叫秀儿帮你吧。”
秀儿说:“晚会要到高潮了,看完电视再办吧。”
高粱爷叹口气,他自个儿忙活起来。先是把八仙桌子清理干净,又去厨房将别好的供鸡端到桌上。
“爷爷真是的。”秀儿看不下去了,忙起身帮忙,将一条咸白鳞鱼放进碗里端上桌,又端来一碗,里边是一大块煎黄了的豆腐。
吉、余、福,三样菜摆好,高粱爷又摆上筷子和酒盅,倒上酒。没有香炉,就用茶碗盛了高梁,点起三炷香插在里边。香烟一会儿就在屋里缭绕起来。
高粱爷对高凯说:“走,到院子,请家堂去!”
高凯、秀儿和小高梦乖乖地跟着高粱爷来到院子里。
高粱爷点燃几刀火纸,冲着西南方向轻声念叨:“爷爷奶奶啊,高家的先人啊,他娘啊,凯他爹呀,都家来过年啊,家来过年啊……”
地上的火纸欢快地燃烧着,在风里转着圈儿,许多未燃尽的纸片在半空中飞舞着。高粱爷说:“先人们欢喜,在收钱哩。”
停了一会儿,高粱爷叹气说:“唉,以后真要住了楼,先人们就不好找自家的大门了,还有,你奶奶有哮喘病,她爬不动楼……”
小高梦说:“那怕什么,楼上都有电梯啊。”
高粱爷没作声。
等地上的火纸燃尽,高粱爷说:“都磕头吧。”自己先跪下身,虔诚地磕了三个头。等他起身的时候,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秀儿和小高梦磕过三个头后,又转身对着高粱爷磕了一个:“爷爷,也给您磕头了。”
“磕吧,磕吧。我接着哩。”高粱爷边咳嗽边回答。
高凯磕完头,对爷爷说:“您得吃点儿额药,要不,过完年去医院查查。”
“没事儿。”高粱爷喘定了气,从身上掏出几个红包,先递给小高梦一个:“老爷爷给你发红包喽。”又将两个红包分别递到高凯和秀儿手里:“你們也有,一人一份儿。”
秀儿说:“我们怎么能要您的钱呢。”
高粱爷说:“头年里,我卖甜红子树苗卖了好几千呢,我又花不着。别看你们长大了,在我跟前都是小孩子。”
高凯接过红包,说:“爷爷,您还拉下一个啊,还有个小的没给呢。”
见爷爷没明白过来,高凯轻轻拍了拍秀儿鼓起的肚子。高粱爷就说:“小的?哈哈,俺没准备,等来年吧,来年给他个大红包。”
一家人都笑了。
这时,村子里的鞭炮声已经此起彼伏,不知谁家燃放的烟花在夜空中绽开,把大半个天空染得通红。
高凯说:“咱到平房顶上看烟花去吧。”秀儿身子沉,就回屋子去了。
东屋是水泥浇筑的平顶房。小高梦顺着墙边的台阶上到了房顶。她拍手喊道:“快来看啊,好多烟花啊!”
高凯对爷爷说:“我搀你上去吧。”高粱爷突然也想去看烟花,就扶着孙子,慢慢上到了房顶。
这儿地势高,站在平房顶上,多半个庄子都能看得到。果然,在这除夕夜里,村庄的夜空也变得喧闹起来。零星的烟花不时从谁家的院落里升起,在空中炸开,又熄灭了。突然,在庄子西头,从高粱爷老宅子那里升起许多颗烟花,接二连三,一朵朵升得更高,开得更艳,把整个村庄的夜空都点亮了。高粱爷看得出,这些烟花是从周家的小楼顶上升起来的。
高凯对爷爷说:“建彬也回村过年了,他从省城买了五千多块钱的大烟花呢。”
高粱爷没好气地说:“有钱,能不任性?”
村庄的烟花终于开败了,寒风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道。
高粱爷正想下去,小高梦又大叫起来:“看远处,远处还在放呢。”
正南方向,三十里外,那里是县城。从那里隐隐约约传来春雷一样的轰响,有许多烟花在成片的高楼上空开放着。可是,高粱爷听不清那响声,他只看到远远的天际被染成了一片橘红的颜色……
六
大年初一上午,是金斗庄里最热闹的时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成帮结队地去各家各户串门拜年,不分周家高家,陈家李家,见门就进,平日里有什么小过节儿,都在这一天解开了。家里上供摆家堂桌子的,头是必须要磕的;家里有老人或者辈分大的,年轻人和小辈儿的也得给他们磕头,大多都是磕了头说几句过年的话就闪人,好把屋子留给下一拨儿人进来。全庄大小胡同里,串门拜年的人乱碰头。人们打个照面,寒暄几句,互相传递着庄上要盖楼的消息。整个村庄弥漫了一种喜庆而又神秘的气氛。
高粱爷这样辈分高年纪大的人是不出门的,他们往往都是在家守着家堂,等着晚辈们来磕头。高凯是书记,高粱爷在金斗庄上也是德高望重,所以来拜年的人更多。一拨儿一拨儿迎来送往,高粱爷累得腰酸腿疼。
年初三,高凯就忙着召集村干部们开会,商量盖楼的事儿。高粱爷在孙子家待了三天,过完年了,他要回他的家了。
高粱爷住在他的“一亩三”。“一亩三”是东山坡下一块地的名字。早年间,山里的地金贵,几乎每一块地都起了名字。“三角儿地”“歪脖儿树”“柘子沟”“气死牛”……大都依据地块的地形、方位、面积等等特征。“一亩三”是当年金斗庄最大、最好的一块地,是大亩,一大亩相当于五小亩。解放前,“一亩三”和那些有名字的地大都姓周,是地主周会过家的。土改的时候充了公,分给了庄里的乡亲。“一亩三”是最好的一块地,分给了高粱爷家和其他几户人家,因为这几家都有人在打鬼子的时候丧了命。那年鬼子到庄上来抢粮食,全村人奋力抵抗,硬是顶了一天一夜。那时候,高粱爷已经十一岁了,现在闭上眼,还能依稀听到当年的枪炮声,想到爹满脸是血的样子。
后来入了社,高粱爷当初级社主任那会儿,早上安排活路,就是这么说的:‘谁谁谁去‘石匠崖犁地,谁谁谁往‘少亡林运粪”……再后来,学大寨、修梯田,这些小地块就都归了大堆儿,那些名字也很快就被人们遗忘了。
“一亩三”差不多还是当年的样子,不过不再是数量意义上的一亩三,只是一片土地的名字罢了。
儿子高岩没了后第二年,全庄的地又分到了户。“一亩三”又分给了高粱爷家,他老两口、孙子高凯小两口,四口人的口粮田加承包地,多少就这一块儿了。因为他家分的地好,高粱爷便主动要求不再要山林和山地了。三十多年,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高粱爷守着“一亩三”,把地侍弄得让庄上人眼红。
老伴走后,高粱爷懒得再去修葺破落的老宅,干脆在“一亩三”地头上盖了一间石屋,不顾孙子和孙媳妇的阻拦,自个儿搬了进来。他要守着“一亩三”,因为这里埋着他的老伴和儿子高岩。
当年治山整地造的梯田看上去光艳,可把仅有的一些好土都和碎沙石掺和在了一起,打乱了土层,多少年都没有养过来。种庄稼都没好收成的地,前些年乡里却非要让栽桑树养蚕,白送了那么多桑树苗子,活下来的却不多。高粱爷不会养蚕,就顶着没栽桑,倒是多收了几季庄稼。
后来乡里又发动栽油桃、核桃,倒是几年就见了效益。这几年,金斗山特有的一种叫甜红子的山楂却火了起来。这种甜红子栽下三年就能见果,果实酸中带甜,口感特别好,营养丰富,富含多种微量元素,听说还能预防和治疗高血压等好多疾病,可受欢迎了,一斤就能卖到六七块钱,这几年庄上的乡亲靠甜红子发了财。
高粱爷没有山地,没地方栽甜红子,可他靠甜红子也发了点儿小财。他在“一亩三”拿出了一半地专门来育苗,他育的树苗根粗苗壮,成活率高,乡亲们都抢着来买。
高粱爷的石屋坐北朝南,面前就是“一亩三”,再往下就是水库了;背后是那片大梯田,几年前都栽上了甜红子,已经进入了盛果期,每到春天雪白的花儿全都开了,整座山坡白灿灿、香喷喷的。
石屋只有一间,一张小床,一个柜子,一张矮桌,几个马扎,塞得满满的;靠近屋门口还放了一口水缸,旁边是一个煤炉子,进门得小心地绕过去。门外靠墙搭了一个棚子,放了些农具柴草什么的,还有一个泥巴抹成的柴火炉子,冲门口有一个石板桌。屋子后面则堆了一小堆取暖用的煤。
石屋不远处,是两座挨得很近的坟,坟头不大,但很整洁,上面没有一点儿杂草。
高粱爷从村里回来,先绕到坟头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自己的老伴和儿子也应该早早地就回来了吧,哎,人生无常,想一想最后都是黄土的干活,高粱爷叹了口气,脚步拖沓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年三十的雪没有下起来,阴了几天,天总算晴了,风却带着厚重的寒意。在空旷的田野里,小屋更显得清冷。
高粱爷离开这个家三天了。他推开虚掩的门,本想把炉子生着,想想又作罢,他把炉子上的铁壶装满水缸里的水,提到门外,放到柴炉上,点燃一把蒿草,又放进一些干枯的树枝。炉火很快在大肚子灶膛里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高粱爷蹲在炉火边,一边续着柴,一边将手在火上烤。他觉得有些冷,是从身上往外的那种冷。唉,人老了,身子不经折腾了,过个年还累出毛病来。
高粱爷盯着炉火,看到树枝燃烧冒出的白烟很快被风吹走,便跟着看过去。那缕烟贴着“一亩三”的地面飘着,一会儿就散开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说是冬天,“一亩三”并没有闲着。地里种的大都是越冬的作物,几畦小麦,一畦大蒜,还有半畦菠菜半畦大葱。初五就要立春了,它们有些性急地开始泛出些许绿意。剩下的那一片,一沟一沟育着的便是甜红子树苗了。
甜红子金贵,树苗也很难侍弄。它的种子坚硬,不透水,发芽难,一般要经过两个冬天的沙藏,才能解除种子的休眠期,使种壳开裂萌发,育成树苗得四年工夫。高粱爷却有他自己的办法让种子早发芽,早成苗。他先用清水把种子淘洗干净,白天放在太阳底下暴晒一整天,到晚上再把它们泡在清水里,这样反反复复七八天,等多半有了裂紋时,就将它们与湿河沙混合起来堆到阴凉的地方,用草垫子盖上。这河沙的湿度可是有讲究,手攥沙不滴水,手掌放开沙要成团不散。经过这样的处理,在封冻前挑好沟子将种子不深不浅地播进去,浇足水,再覆上地膜保温保湿,来年春天种子就会发芽了。到秋后还要进行嫁接,嫁接后再长一年,初冬便可移栽了。
这几沟还覆着地膜的是头年冬天种下的,二三月里便可从土里钻出嫩芽来;那几沟小苗已经嫁接过了,长到秋后,就能上山了。高粱爷每年都要育一批苗子,他要让金斗山能栽甜红子的地方都栽上他培育的甜红子。
炉火把高粱爷苍老的脸庞烤得通红。高粱爷很有成就感,为自己,也为脚下这片土地。土地真是个好东西,只要你勤劳能干,只要风调雨顺,种什么就会收什么。庄稼人只要有地种着,还怕什么呢?
怪不得当年周会过省吃俭用要置地呢。高粱爷突然又想起了周会过。他也知道地是好东西哩,可好东西不能成了你一家的吧,你占了人家的,人家怎么活人?
高粱爷记得他和乡亲们把周会过从蛤蟆汪里捞上来时的样子,那个精瘦的老头儿打捞上来时已被泡得白白胖胖的。他家有金斗庄多半的地,可他一家人却和扛活的吃一样的饭食,和现在的生活比起来,他还真没享过一天福呢。攒钱买地成了他最大的心思,就算多娶了一房小老婆,也是为了传宗接代,让他家这些地后继有人。谁知土改一开始,小老婆就害怕了,就把地契交出去了。周会过能咽下这口气吗?只好一死百了。可你不想想,地一分一厘你也带不走啊,你天大的本事也带不走它,带不走一块儿土坷垃。
高粱爷又在想庄上盖楼的事了。看乡亲们这稀罕劲儿,是都盼着呢。眼下,在庄里盖一个寻常的宅子也得五六万啊!啧啧,老天,孙子高凯从哪里筹到这么多钱?再说住楼有什么好?就算是有实力盖了楼,都去住楼了,粪尿怎么办?牲畜怎么办?盛粮的大缸小瓮往哪里放?……高粱爷实在想象不出一庄子千把口人怎么挤在楼上过日子。
柴炉上的大铁壶里的水烧开了,咕噜咕噜响着,溢出来的水浇到炉膛中燃烧的树枝上,马上化作一团水汽,呛得高粱爷又是一阵咳嗽……
七
羊倌梭头的羊在高粱爺家的老宅院里圈了这几天,掉了不少膘。当羊倌梭头将它们赶到山上的时候,它们一只只都撒了欢儿。晌午时分,看看它们都吃饱了,羊倌梭头便带领它们到山下水库里去饮水。
大老远,羊倌梭头就看见高粱爷自个儿坐在坟前的土坨儿上晒太阳。于是,他就赶着羊群来到“一亩三”,先和高粱爷打过招呼,又把羊群赶到石屋后边的山楂园里休息,自己夹着鞭子径直过来,在高粱爷身边坐下。
高粱爷朝水库那边努努嘴:“那么多人在做什么?”
羊倌梭头说:“城里人闲得难受,吃饱了没事干来这儿消化食呢。”刚才他就看见了,有几个人在水库边上钓鱼,好几拨人在那儿照相,还开来了好几辆小汽车。羊倌梭头接着说:“城里人也眼馋咱这地儿呢,金斗山、金斗湖一年四季都有人来玩……知道吗?城里人管咱这水库叫金斗湖呢,哈哈,不就是个小水库嘛,还湖呀海的……”
“人家来玩玩,又带不走。”高粱爷说,“咱是见惯了,不觉得稀罕了。”
“你看我,正想和你嘀咕这事儿呢。”羊倌梭头说,“咱庄上又出大事儿了。”
“又出啥大事儿?比盖楼的事儿还大不成?”
“咱这儿要建观光农业生态园,就是给县城建个后花园。让城里人都来旅游观光。”
“城里人真是可怜,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住着,也没个游玩散心的地方。”高粱爷抬眼望着远处,轻轻叹了口气。
今儿初五,立春,天晴得特别好。以前从山上往外看去,到处都是雾蒙蒙的,今儿却不一样了。高粱爷觉得自己昏花的老眼突然明亮起来。你看,远处隐隐约约的一片片高楼,不就是县城吗?以前,隔了这几十里地,他觉得县城离金斗庄很远很远,那时候看到的县城很小很小;这些年县城却是越长越大,越长越高,离金斗庄也越来越近了。看这阵势,也许用不了多少年,县城就要和金斗庄连在一起了。
高粱爷当初级社主任的时候到县上开过劳模会,那时候的县城还没有一座楼,县委县政府好像是挤在一家地主的大宅院里。七几年的时候,县城有了第一座三层的大楼叫百货大楼,占的地面那个大啊,楼上楼下能挤几百口子人。高粱爷带着老伴去看光景的时候,还差点儿把老伴挤丢了。后来楼渐渐多了,高粱爷却不大进城了。五年前,老伴的哮喘病发作得凶,孙子高凯非要让奶奶去县医院住院不可。高粱爷陪着老伴在医院住了十天。那是高粱爷头一回,住高楼。医院的病房楼那会儿号称县城第一高楼,十一层,得用电梯将人拉上去。从十层的病房透过玻璃窗子看出去,我的天嘞,人就像站在云彩里,地上的房子、路上的汽车和行人都踩在了脚底下,眼晕!
老伴在医院住了十天,她不敢往下看,她怕高。可她住进去,却没站着下来。她死在了高楼上。高粱爷就后悔,她怕高,她住不惯高楼,早知道救不了,还不如让她就待在老宅子里,那样她也许会踏实些。
看看吧,才几年工夫,眼瞅着,城里的楼都连成了片,医院的病房楼在它们面前都变成小矬子了。楼越来越高,越来越多,得有多少人摞在一起住在那里啊,他们是得有个花园去游玩散心。
“这得多大个花园子啊。”高粱爷说道。
“这可不是一般的花园子,是观光农业生态园。”羊倌梭头说,“俺也不知道咋个生态法,只听说把咱金斗山、水库、还有庄上的地,都圈进去呢。”
“都到咱们这儿观光看景,不耽误种地啊?”高粱爷不解。
羊倌梭头说:“听说地都要收起来呢,叫什么……土地流转。”
“说着玩儿吧?转给谁?”高粱爷有些生气了,“城里人也真贪心,咱这儿风景好,给他们建个花园子不就行了,怎么就瞄上咱的山咱的地了?庄稼人没了地怎么活人?”
“村里开党员会先议过了,听说,还得让家家户户都参加个意见呢。到时候,您可得去开会,帮着他们掌掌舵……去!去!”羊倌梭头突然发现有几只羊从屋后山楂园里跑进了“一亩三”,正好奇地嗅高粱爷的甜红子苗,他赶紧捡起一块小石头扔了过去。那几只羊受了惊吓,“咩咩”地叫着,落荒而逃……
甜红子苗可是高粱爷的心肝子,它们很快就要发芽了。他还想让满山上都栽上甜红子哩,怎么能说生态就生态了呢!高粱爷想。
八
村民大会是正月初十在老宅门前的文化广场召开的。
高粱爷这几天觉得身上老是搐搐着冷,脑门子也发烫,本不想去开这个会,可村民小组长说,凑不够人数,会开不成,你就帮个人场呗。高粱爷把羊皮袄穿上就帮人场来了。
原来年前年后大家传的这些事并不是空穴来风。高凯把金斗庄搬迁住楼和建观光农业生态园的事一件件挑明,让大家发表意见。等举手通过了,那就钉子砸进木头里了。
高凯首先宣布:“村两委和党员干部会讨论的旧村搬迁方案呢,大体是这样的:在西山梁上新建十栋五层的居民楼,再配套建一处服务中心,什么小卖部、幼儿园,慢慢的就都有了。楼建好以后呢,全庄三百户村民全部迁入,以后金斗庄就不叫金斗庄了,叫金斗社区——新型农村社区,和城里的小区差不多……旧村房屋呢,要全部拆除进行土地复垦,原有宅基地一户免费换一套楼房;地面上的建筑物呢,打打价,给点儿补偿……”
不花钱就能住楼自然是件欢喜的事儿,许多年轻人欢呼起来。
人群中,有人首先发问:“俺一大家子人口,俩儿子过几年就要娶媳妇了,挤在那兔窝子里怎么住?再说人口多少能一个标准?”
“就是啊!”礅子一边附和着一边看了看身边的高粱爷。
坐在马扎子上的高粱爷眯着眼,不作声。
高凯解释说:“这个问题,村里也考虑到了。这新楼嘛,有六十平、八十平和一百平三个标准,按现有每户实有人口多少,由大伙儿评议合理分配……”
比高粱爷还大一岁的山根爷喘吁吁地问:“凯儿啊,爷爷俺年纪大了,爬不上楼了,听说住了楼,拉屎拉尿都在屋里,还得坐着拉,咱不习惯啊……”
人群一阵大笑。
高凯也笑了,他接上说:“五保户、独居老人就不上楼了,咱们在社区专门建一排老年房,让他们住着方便。”
高粱爷一听,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望,敢情自己还是捞不着住楼啊。老年房,老年房又是什么样的房?
这时,有个高粱爷叫不上名字的年轻人提问:“高书记,人家城里拆迁,都要换两套楼,咱金斗庄为什么只换一套?”
一直蹲在角落里羊倌梭头也说:“城南青纱庄不光换两套,还给不老少安家费呢。”
许多人又大声议论起来。
高凯大声说道:“城中村开发那是商业开发,地皮就贵了,有的地块一亩就得上百万呢;咱们是新型农村社区建设,旧村搬迁新增了耕地,上级才能给补贴。咱们这回盖楼,主要是靠这些补贴,一亩地二十万,当然这远远不够,咱还得感谢建彬房地产综合开发有限公司呢,是咱村的能人周建彬帮着引来的这个项目,盖楼不够的钱,他的公司给挺着呢。”他对身边的周建彬说:“周总,你也说几句吧。”
坐在主席台上的周建彬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地向大家拱手点头,说:“乡亲们,我周建彬是喝金斗山的水吃金斗庄的粮长大的,我也想给乡亲们做点儿好事,给家乡的发展作点儿贡献哩。这个项目由我们公司来开发,我也是责无旁贷。”
高粱爷睁开眼,看看周建彬。只知道他在外面混得很发达,多年不见他的面,这小子长得白白胖胖的了,小时候还像他爷爷周会过、他爹周得贵一样干巴巴的呢。
周建彬接着说:“当然,我办公司也是为了赚钱,可我不能赚乡亲们的钱。怎么办呢?对上争取啊。这回,上级批准我在咱们新建社区后面开发几幢几十层的高楼,那是卖给城里人的。城里人不是眼馋咱这儿山清水秀空气好吗?这儿离县城又近,谁不抢着来买房?不就是多占了咱几亩荒山地嘛,高层的钱补到咱多层上,这不两全其美吗?”
大家一听,都欢呼起来。
盖楼的事看起来就要顺理成章地通过了,礅子却起身,闷声闷气地说:“俺不拆房子,俺也不住楼,俺还在家里办俺的木匠铺子!”
高凯硬邦邦地说:“哪能光你合适呢,咱都得顾全大局啊。”
礅子赌气说:“我的宅基地是发了证的,俺不自愿,反正不兴强拆!”
周建彬说:“礅子兄弟,这规划嘛它是个整体,不是誰说挡住就挡得住的。这些年,在城里搞开发,我见得多了。你想想,别人家都搬了,断了电,停了水,扒了路,你还木匠铺子呢,你过也过不下去……根本不用什么强拆!”
许多年轻人开始起哄:“不能因为你的木匠铺子,全村就不盖楼了吧?”
“就是啊,不懂得新生活!”
…… ……
礅子还想争辩,却又感到众怒难犯,就退一步说:“那村里得给我找个地儿,我再建一个新的。”
高凯说:“那得看以后有没有用地指标了。”
礅子坚决地说:“要不俺在俺的承包地里建!”
有人出来为礅子打抱不平:“礅子说得也有些道理,住楼好是好,可咱乡下比不了城里,甭说木匠铺子啦,就是各家的粮食柴草、鸡鸭鹅狗总不能也跟着上楼吧?”
高凯平静了一下,尽量把话说得明白一些:“乡亲们,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为了配套社区建设,我们还引进了一个农业综合开发项目,建设金斗山观光农业生态园,就是让城里人来咱这儿观光旅游,来买咱们的农林产品,提高我们土地的产出效益。怎么建呢?首先得把地集中起来,该修路就修路,该架桥就架桥,哪片该种什么该栽什么,都按规划办,统一经营,统一管理。我们研究的方案呢,就是在大家自愿的基础上进行土地流转,全部土地流转到建彬房地产综合开发有限公司。这个流转的方式就是以土地入股,土地按股分红,以后再没有什么口粮田责任田了,也就没有什么粮食柴草锄镰镢锨鸡鸭鹅狗上楼不上楼的事了……大家先别嚷嚷,土地入股了,村民也不是没事做了,可以到生态园去当工人啊,按天或者按月领工资,省得到外地去打工受罪了不是?……以后的日子,咱村里人住在高楼上,工作在园子里,平时有工资,年底有分红,有钱什么米面买不来?不和城里人一个样吗?这就叫社会主义新农村,人家外地好多地方早就实现了。”
高粱爷支起耳朵认真地听着,好不容易听出点儿眉目,哦,敢情是咋呼了多少年的那个……共产主义,对,共产主义,真的要来了不是?高粱爷觉得有些可笑,孙子高凯简直是疯了。
这时候,羊倌梭头悄悄凑到他的身边,朝他噘噘嘴巴,让他说几句。高粱爷觉得当着全村老少爷们儿的面,他得给孙子高凯留点儿面子,只好忍住气,不作声。
整个小广场顿时热闹起来。
高粱爷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越想越觉得生气,只觉得一阵头晕,接着就从马扎上摔倒了……
九
高粱爷死活不肯去医院,羊倌梭头将他搀回“一亩三”的石屋里。孙子高凯为村里盖楼的事忙得不可开交,秀儿从村卫生室给他拿了药片,吃了之后就好多了。
高粱爷躺了两天,还是觉得浑身没有二两劲儿,心头觉得被块大石头压着,有些闷又有些堵。
自从立了春,天气一直都很好。太阳暖融融地照着,堰边朝阳的地方,草儿已经萌发出嫩嫩的新芽。地里的甜红子苗也开始泛绿,长出了芽苞。
高粱爷坐在坟前的土坡上晒太阳,看着眼前的甜红子苗,又抬头看着山坡上和山脚下,田野里空荡荡的。往年这时候,性急的庄稼人早就开始忙着春耕了。今年的地不让自己种了,要建生态园了,想起这些,高粱爷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羊倌梭头吆喝着羊儿,又来到了“一亩三”,见高粱爷独自在那里发呆,就凑上前去,挨着他坐了下来。
没等高粱爷发问,羊倌梭头就说:“定了,就那么定了,几个人怎么能挡得住呢。西山梁子上规划牌子都立起来了,画着一大片楼,真是漂亮。周建彬的好几台挖掘机也开进西山了,开始挖地基呢。村里,小村长正挨家挨户签流转合同……”
高粱爷叹气:“咱庄上的人都疯了。”
羊倌梭头说:“听说礅子领了几个人到县里上访,让乡里派人给送回村里了,县里乡里都不管,村民大会通过了的事,变不了啦。”
高粱爷不作声。
羊倌梭头又说:“其实呢,我觉得这是一桩大好事,换个法子过日子也挺好,只恐怕往后我没地儿放羊喽。”
“疯了,都疯了。”高粱爷气呼呼地说,“你也不想想,周家小子是能掉钱的人?他拿咱庄上的地盖楼卖给城里人,他赚大了。这还不算,他还惦记着全庄的地呢,他还想和他爷爷周会过一样当地主呢。”
羊倌梭头说:“他赚他的,咱老少爷们跟着沾点儿光不也不错吗?”
“哼,给俩甜栆就觉得沾了大光了?”高粱爷没好气地说,“你以为周家在散财啊?亏了,亏大了,以后子子孙孙喝西北风去吧!”
这时候,羊倌梭头看到一辆小汽车停在了不远处的土路上,车上下来两个人,径直向“一亩三”走来。羊倌梭头眼尖:“是你孙子高凯和周建彬来看你了。俺在这儿不方便,走了。”
羊倌梭头起身,赶着屋后的羊群上山去了。
大老远,周建彬就大声喊道:“大爷爷,大爷爷,我和高凯看您来了。”
高粱爷懒得吱声。
高凯和周建彬来到了石屋旁。高凯将手里提着的一个精致的酒坛子放在石板桌上:“爷爷,这几天忙,没空儿给您送来,耽误您喝了吧。和上回那坛子一样,县酒厂的汶阳春原浆酒,酒头,从溜子上直接接的。别人可买不到,是建彬托人买的。”
高粱爷冷冷地说:“这酒上头,俺喝不了。”
高凯见爷爷还在生气,朝周建彬摊手笑笑。
周建彬推开石屋的门,往里边看了看,说:“瞧大爷爷住得多简陋,秋后就好了,秋后就能住楼了。”
高粱爷说:“怕俺活不到秋后,指望不得呢。”
“爷爷。”高凯说,“你说啥哩,咱金斗庄可是长寿村呢。”
高粱爷说:“破了风水,还不知咋样呢。”
“爷爷,我是你孙子,你可得带头支持村里的工作啊。”高凯说,“你不愿住老年房,就跟我和秀儿过,咱一起搬到楼上去。”
“俺不稀罕住楼。”高粱爷说,“老宅子该收就收回去,该拆拆就是了,俺不挡着。”
“我就知道爷爷最有觉悟。”高凯从身上掏出两张合同,对爷爷说,“房屋拆迁和土地流转,都得签个合同。村里大部分人家都签了。咱家这地你说了算,还是您老摁个手印吧。”
高粱爷瞥了一眼孙子手中的纸,心里又窝了火:“凯儿啊,你是惦记着我这‘一亩三,是不?你看看,看看你面前這地上埋着谁?你奶奶,你爹!你要让他们到哪里去?你爹可是为了整这片地才被炸飞的啊!”
高粱爷咳嗽一阵,看看周建彬,又说:“‘一亩三最早是你们周家的,那时候还没有你,你不摸底儿。咱老爷儿俩没有过节儿,其实俺和你爷爷也没什么过节儿。打土改分给俺,到现在俺种这块地六十多年了,中间这些年,先是入了社,后来又分给俺,这回流转,不是又要回到你周家去了?你说折腾来折腾去,你不又成了金斗庄的大地主了?”
见周建彬脸上有些挂不住,高凯忙说:“爷爷,你不能这样说,土地都是国家的,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政策。咱建生态园就是为了提高土地效益啊,你想想看……”
周建彬打断高凯的话,对高粱爷说:“大爷爷,你看我像地主吗?我爷爷什么样我都没见过啊。我也是共产党员咧。办这个生态园,投资进行土地改造,开发景点,这是一家一户分散干办不了的事。再说了,土地流转是按地亩入股分红的,地还是你的,你还是土地的主人,不用自己种,就能得到比种地还多的收入。以后在生态园里当工人,还能发工资……”
高粱爷忍不住:“我给你当工人,你可以发工钱,这和长工、短工有什么不一样?我把地入了你的股,我可以吃租子,我是地主?可我想种高粱,行不?想育甜红子,行不?我说了不算了!”
周建彬耐心地解释:“以后,生态园可以成立农业合作社,实行民主管理,您老可以提意见出主意,照样可以当家作主嘛。”
“六十年前就入过社,这转来转去,都把俺转糊涂了。”高粱爷一脸茫然。
高凯说:“爷爷,你想想,当年,我老爷爷为什么叫鬼子打死了?我爹为什么让哑炮炸死了?你这么大年纪为什么还天天泡在‘一亩三?不就是为了这地不让外人占了去吗?不就是为了让土地多打粮食、图个好收成吗?老祖宗留下的地就这些,承包也好流转也好,怎么养人怎么种。你知道现在年轻人在想什么?他们不愿意像你们这辈子人一样光靠土里刨食了,他们想过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爷爷,用不了多少年,等小高梦这一辈儿人长大了,社会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们还有她们的梦呢。”
“我还能活几天?俺管不了以后的事儿。你们愿意折腾就折腾吧,俺知道谁也挡不住。”高粱爷无奈地说:“你们瞧瞧我这些甜红子苗子,能栽半个山头呢。它们熬不到秋后上山了?瞎了我的心劲哟……”
高粱爷说着,禁不住老泪纵横。
十
秀儿和小高梦来“一亩三”看望高粱爷的时候,高粱爷正在石屋门前的石板桌旁喝酒。面前是高凯送来的那坛子原浆酒,桌子上是一捧带皮的花生。
秀儿从篮子里拿出一些炸菜和咸鸭蛋,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饺子,心疼地说:“爷爷,您光喝酒不吃菜怎么行?”
“过年带回来的还有呢。”高粱爷说,“你身子沉了,还来干吗,我好好的,没事儿。”
“明儿要过十五了,高凯让我接您回家。”秀儿说。
“十五我就在这儿过吧,陪着你奶奶和你爹。”高粱爷伤感地说,“来年十五,这儿还不知道是啥样子呢。”
小高梦偎在老爷爷身边,说:“老爷爷,西山梁子上可热闹了,开始盖楼了。大家都去看呢,你咋不去啊?”
高粱爷说:“盖楼好啊,你愿意住楼吗?”
“我做梦都想明天就住楼呢。”
“小高梦,小高梦,我还以为多高的一个梦哩。行,往后住在高楼上,就得做高梦喽。”
“老爷爷,我扶你去看盖楼吧。”
“老爷爷怕累,不能累着他。”秀儿对小高梦说。
高粱爷却突发奇想,对小高梦说:“要不,你扶着我,咱去看看?”
秀儿担心地说:“还是别去了,山路不好走。”
高粱爷说:“看一眼也好,看看高楼是怎么打地基的,牢靠不牢靠。”
“您还是在操心啊。”秀兒说。
“操啥心,看看热闹。”高粱爷说。
……西山梁上真是热闹起来了。好几台推土机推出了一条上山的大道,挖掘机在山梁上挖出一个个大大的深坑。
高粱爷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看着挖掘机伸出长长的铁臂,轰隆隆一阵子,就把黄牛一样的大石块给捣碎了,别的挖掘机跟在后边,伸出巨铲,几下子就把碎石烂土给端了出来。
高粱爷有些吃惊,要是人工,挖这么大的坑,还不得半年!瞧瞧,这么深的地基,还怕什么地震,住楼的人该安心了……
小高梦又扶着老爷爷来到规划公示牌前。这个牌子可真够大了,像一面墙立在那里。高粱爷不识字,可清清楚楚地看到上面画着的一排排、一幢幢大楼,前面那一片是五起儿(层)的,顶上起脊,是红色的琉璃瓦,看上去很漂亮;后边那一片就像一个个大木匣子,方方正正的,数不清有几起儿(层)窗户……
西山梁子以后就是这个样子啦。高粱爷想,这世道真的是变了,想都想不到。
高粱爷回到“一亩三”的时候,老远就看到山脚下有几伙人在搞测量,有的地方打上了白灰线。高粱爷喃喃地说,变了,金斗庄不再是金斗庄了……
正月十五,羊倌梭头还是在东山放羊。临近晌午,他赶着羊群去水库饮水的时候,看到高粱爷还是坐在坟前的土坡上晒太阳。
羊倌梭头心里说:这老头子,你这石屋子也待不久喽,看你还能天天在这里晒太阳不?
“老叔!”羊倌梭头老远就喊。
高粱爷没有动。
“你看你睡得这个香,也不怕冻着……”羊倌梭头走近前去,高粱爷还是没有醒。
羊倌梭头附身去拉他,吓了一跳。
高粱爷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