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研究视角下的德国音乐教育学科构建

2019-12-06 06:33张玎苑
人民音乐 2019年11期
关键词:钢琴德国教学法

2017年始,笔者开始了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博洛尼亚进程下德国高校音乐教育学科构建对我国的启示”的研究。课题研究方法集文献研究法、观察法、经验总结法、比较研究法、行动研究法为一体,立足客观性与实践性,试图以开放式和多元化的视角为我国高校音乐教育学科构建寻找新的突破点。

鉴于此,笔者于今年五月对德国科隆音乐学院进行了为期十天的实地考察。在此期间,观摩了包含不同内容和类别的课程、音乐会、公开课,并与该校知名教授、演奏家及学生切磋教学经验,共同探讨了未来音乐教育的发展与趋势。观摩课程包括:普通教学法、专业教学法、和声学、音乐分析、视唱练耳、钢琴专业课、古乐专业课、声乐艺术指导专业课等。笔者认为,在学科划分、课堂形式、课程内容、教师资源、学习目标等诸多方面,德国高校音乐教育学科均有值得我国借鉴的地方。

一、理论服务于实践的音乐教育学科划分

笔者在音乐专业院校学习二十年之久(从中央音乐学院附中至柏林艺术大学),继而又在研究型大学中的音乐学院工作十余年,经多方观察和实地验证,总结出中德两国在音乐获取途径中的重要区别,即:1.中国重实践和练习,德国重理论与独立思考能力的培养;2.中国的理论学科独立于实践学科之外,德国的理论学科融合于实践学科之内。此两种差异不仅凸显出音乐人才的音乐能力之差异,也体现于中德两国音乐高校的学科设置与学科划分的不同理念之中。

在我国,表演学科包括钢琴系、管弦系、声乐系、民乐系等,而作曲、指挥、理论归为单独的一个系所。在不同系所的课程安排中,一般表演学科的学生与理论、作曲、指挥、音乐学的学生分开上课,由此造成一种现实情况,即:表演学生不经常与理论学生交流、沟通,也忽略理论的训练与音乐学的学习。尽管表演学生也学习“和声”“曲式”“复调”,但基础理论还未得到足够的重视。

而在德国,理论学科必须支持实践学科,反之,实践学科亦应验证理论学科的研究成果。例如,德国科隆音乐与舞蹈学院在近些年来,吸引了包括知名学者、国际顶级演奏家及天才学生在内的大量人才,成为趋之若鹜的国际顶级音乐学府之一。科隆音乐与舞蹈学院在学科划分时别出心裁地将作曲、理论学科纳入到钢琴系内,这是极为罕见的一种学科设置形式。其学科设置为理论与实践的结合提供了崭新的视角和成功的案例。将理论与作曲划入钢琴系,不仅在形式上体现了学科的优越性,在内容上也凸显出其对德国传统教育理念的反思与践行。钢琴系亦成为科隆音乐与舞蹈学院体积最大、最

有影响力的系所。钢琴系引进了如皮埃尔·洛朗·埃玛尔(Pierre-Laurent Aimard)这样的世界顶级钢琴大师,他不仅每年在国际重大舞台演出六十场以上重量级独奏音乐会,并且每个月回到科隆单独授课,常年开设大师公开讲座。众所周知,埃玛尔以演奏现当代作品而闻名,梅西安、利盖蒂、布列兹、拉赫曼、卡特、克努森等人的作品都是他的拿手曲目。每当埃玛尔开授关于新作品的公开课,在室内乐厅往往挤满了闻风而至的教授与学生。

近年来,柏林艺术大学将作曲、理论作为学科划入音乐教育系,这体现了柏林艺术大学作为德国艺术实践学科领域领头羊的胸襟、高度与指导思想:1.理论服务于实践。所有的理论专业,无论音乐教育学、音乐教育科学、作曲理论、音乐学,都是为了实现音乐的传达与传承,都为实践所用。2.音乐教育作为哲社学科的高地,对整个音乐学院(六个学院之一)起到统领的作用。在音乐教育系中极为重要的学科是音乐教育科学,即“音乐教育哲学”(Musikwissenschaft)。哲学作为德国思想文化的精髓,一直对各哲科学科起到通观全局的作用,以人文主义为支点,以哲学无疆界和跨学科本质为基石,打造当代音乐教育前景,是德国音乐教育学者的基本思路。

二、音乐理论课是夯筑音乐大厦的基石

如上文所述,德国音乐学者认为理论服务于实践,音乐理论课程作为学习音乐的工具和方法,是学习音乐的基石。科隆音乐与舞蹈学院设有大量理论课程,如:1.和声学;2.作品分析;3.复调;4.乐器法;5.视唱练耳等。与我国不同的是,表演学生、音乐教育学生同理论、作曲专业学生一起修读所有基础课程两年以上,在本科阶段分为前两年——初级阶段,和后两年——提高阶段。其特点为:修读课时多(每周平均四节课程),修读时间长(平均三到四年),修读内容丰富(每个学生分别分析不同作品)。

在考察期间,笔者旁听了袁起明(Qiming Yuan)教授的和声学、音乐分析、视唱练耳等课程。Yuan教授是徳籍华人,他以丰厚的学养,融作曲学、音乐学、指挥学、音乐教育学、哲学为一体的独特教学方式,成为德国境内唯一的亚裔青年教授,他不但是科隆音樂与舞蹈学院音乐理论学科主任,同时担负巴塞尔音乐学院作曲指挥系系主任一职。笔者有幸领略到他上课的风采。

1.“和声学”一课针对低年级学生,小组课形式,一周两个课时。本堂课内容涉及数字低音,知识点安排如下:

﹡数字低音所表示的不同解决方式

﹡拿波里和弦(以柴可夫斯基作品为例)

﹡增和弦的模进(以梅西安作品为例)

﹡十五世纪福尔布东和弦(以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作品2之3为例)

﹡数字低音5—6的连续进行

﹡数字低音7—6的连续进行

不难看出,一个半小时的课堂时长中所授内容量极大,学生如果不紧跟教师上课节奏,就会不知所云、一头雾水,考试时难以过关。在德国,无论表演课或理论课,教师没有教材,上课发给学生当堂课程需要材料的一些复印件,遇到具体问题时才提及某本书、某个作曲家或某部作品。

2.“作品分析”一课以组课形式针对高年级学生,一周两个课时。课堂由学生主导,分析各自演奏或熟知的作品,介绍包括:作曲家、作品背景、音乐语言特征等。每位学生分析后,由教师点评,肯定并更正其对作曲原理的理解,并提纯出其中的知识点进行重点解析。

在笔者所观察的一堂课中,一位德国籍本科作曲学生将斯特拉文斯基《火鸟》乐队版与钢琴版进行比对,主要从配器法的角度诠释了钢琴版本中应注意的音色及技巧问题,并在此基础上分析了另一钢琴版,最后得出    圭多·阿格斯蒂(Guido Agosti)改编版更具有可弹性,技巧也更加丰富辉煌的结论。

另一位西班牙籍钢琴系学生通过演奏巴托克《组曲Op.14》,对作品进行了颇为独到的分析。她认为组曲中的第一首是带有变奏的奏鸣曲式,得出结论:全曲的焦点为开头的降B与E的关系,中间插入D-E-升F为代表的三全音形式。之后,袁教授肯定了她的分析,并进一步介绍了匈牙利音乐的和声和曲式概念,重点解释了兰德维(E.Landvai)的作曲理念。

课后,笔者询问袁教授平时所用教材,他回答说并没有规定教材,因为如将理论与演奏结合,必当灵活运用,每位学生都有自己钟爱的作品与作曲家,因此每节课都围绕个别作品展开。袁教授认为,分析作品只能从点出发,不断进行横向与纵向的知识面拓展。

3. “视唱练耳”一课针对低年级学生,小组课形式,一周两个课时。笔者观察到,德国音乐学府非常重视视唱练耳训练,尤其重视“唱”的训练,并且所采用的旋律多为现代派作曲家旋律,极难记谱和模唱。听音则以音快和复杂节奏型为主。音乐的基础教育是产出音乐人才的基石。无论音乐表演人才、理论人才或音乐教育人才,都离不开对音乐本质的理解,离不开对音乐原始的、直觉的认知与热爱。唯有歌唱,才能使人经历音乐,或重返音乐本身。

三、专业化多元化的音乐教育课程内容

从课程设置数量来看,我国有些师范类大学音乐教育专业所设科目已经超越了德国,课程名称可谓五花八门、数目繁多、琳琅满目,包括:音乐教育学、音乐教学论、课程标准(音乐艺术)解读、心理学与教育、教育导论、课程与教学论、教育与班级管理学、心理与教育、青少年心理与辅导、中外音乐教育比较等等。然则,在繁荣的表象之下,却隐藏着一些容易被忽略的问题。如:每一门课程仅需修读一年,甚至一个学期。所授内容流于浅表,不能深入贯彻于学生的整个大学生涯。又如,所授内容受限于教育部教学标准,及标准之下的课件。再如:我国高校中的“教学法”一课,往往停滞于“教学法介绍”的层面,教学内容主要介绍奥尔夫、柯达伊、达尔克罗兹、铃木等教学法。

德国音乐教育学科所设科目如:音乐教育学、音乐教育科学、教育学、普通教学法、专业教学法等仅仅是必修课,其他的选修课程不胜枚举,且基本上为前沿的跨学科领域。德国人对音乐教育的重视程度不容忽视,这表现在他们的学习目標、学习深度、学习长度、学习难度以及学习视角等方面。其中,“教育学”“教学法”“音乐理论”“音乐学”这几门课程从大学一年级到四年级贯穿始终,呈现出逐层递进不断深入的态势。如下所示:

1.所有学生必须修读“音乐教育学”“教学法”“音乐理论”等核心课程,这些课程及其实践课程占比所有课程的50%以上,即120学分以上(我国高校音乐教育专业本科共约一百六十学分以下)。正所谓“读书千遍其义自见”,功夫下足了,一定会有更深的理解与心得。音乐的教学与传授涉及诸多学科的各个方面,这正体现了德国音乐教育之当代观念——通过音乐教育塑造高情商高素质高追求的未来人类。

2.“教学法”(Didaktik)一课极为重要,分为“一般教学法”(Allgemeine Didaktik)和“专业教学法”(Fachdidaktik)。“一般教学法”上课模式为十人左右的小组课,每讲以教师的研究兴趣为方向,提倡带入任何相邻学科的内容,如:音乐与哲学、音乐中的语言学、音乐与美术学、音乐与舞蹈学等。课程中夹入学生的乐器示范,并规定学生在课前准备课件,最后以讨论的形式结束。教师在开始会设立几个发人深思的问题,最终引导学生回答问题,或提出问题之上的新问题。“专业教学法”主要涉及演奏教学的问题。一般由学生准备课件,带入本人在“音乐学校”(Musikschule,类似我国少年宫)实习的业余音乐学习者,在课堂中公开授课半小时,由观摩的学生观察并讨论:所指导学生是否在本节课中解决了难点问题?解决了多少?老师的授课方式是否有效?是否存在更优化的途径等等。

笔者在考察期间,对一节“专业教学法”课印象极深。该课授课教师为舒其乌斯(Schutzius)教授,一位名叫雷萨尔(Lesar Yurtsever)的德籍土耳其裔的音乐教育生在当堂课上对自己的业余学生,德籍美国高中生保罗(Paul)进行了30分钟的示范授课。他准备好五页纸的课件,对教授过程中每个细节做了充分准备,授课乐曲为:舒曼《童年情景》之《捉迷藏》。授课内容包括:1.学生背景及条件介绍:学生的国籍、家长、练琴长度、年数、已受钢琴教育程度、所遇到的困难和技术问题等。2.目标:学生在乐曲前八小节左手有技术困难,经分析,其技术难点由两点造成,一是对b小调音阶的生疏,二是“跳音”技术的困扰。3.《捉迷藏》的和声分析:学生演奏时的恐慌一部分源于对乐曲结构与和声分析不足,因此雷萨尔在此处帮助学生了解了曲式结构与主要和声。4.技术:包括跳音、双手交叉、四分音符与十六分音符的衔接等。5.音乐表达及诠释。包括浪漫派速度处理、力度中突强与突弱的转化、踏板法等。

在30分钟的示范后,雷萨尔(Lesar)得到了所有小组成员和舒其乌斯(Schutzius)教授的肯定与鼓励,所指导的学生保罗也表示,通过不同方法的练习以及对作品结构与和声的理解,不再恐惧这首乐曲的技术难点,同时兴趣被激发出来了。

课件中带有下横线的七个概念,是“专业教学法”中教授提供给学生的一部分教学理念与方法,雷萨尔不仅理解了这些知识点,还能够将其灵活地运用于课堂。讨论之后,大家又一起提出了其他的可行性方案。

3.“艺术主修”(Künstliches Hauptfach)是每位学生的基础必修课,在我国称为“专业必修课”。我国的音乐教育学生在本科阶段皆要修读两个专业——钢琴和声乐,分为主项和副项,这是由我国一百年前民国初期所奠定的音乐教育雏形——“学堂乐歌”所沿袭的学科结构。在我国中小学音乐课堂中,课程内容还是以学习传统歌曲为主,这决定了教师必须能弹会唱,以边弹边唱的形式上课。

而在德国,音乐课没有“课标”,每个老师按照自身的特长和兴趣以及学生的需要安排上课形式与内容。因此音乐教育学生允许以不同乐器或声乐作为自己的专业。这不但不能说明他们泛泛而学,相反,如若他们喜欢一样乐器,他们学习热情及学习程度毫不逊色于专业演奏的学生。

在钢琴系观摩期间,笔者聆听了梅利特(Millet)教授的一节钢琴课,所授学生为音乐教育大四学生,以钢琴为主项。梅利特教授在这堂课中使用了一间摆放着六架钢琴的教室,其中两架斯坦威,一架19世纪的普雷耶(P

rey-er),一架19世纪的Irach,两架古钢琴。这位学生先后演奏了两首作品:1.巴赫《哥德堡变奏》中段;2.门德尔松《无词歌》一首。有趣的是,学生在斯坦威上演奏《哥德堡变奏曲》后,被要求在古钢琴上演奏,这使学生对古钢琴的感受极其深刻,演奏时体验着在三百年前弹琴的乐趣。演奏完《无词歌》后,米耶教授强调了高音旋律线条的重要性,并指出左手部分低音线条比我们现今想象的突出,随后让学生在钢琴上演奏。这个品牌的钢琴是舒伯特生前最喜爱的品牌,它的低音弦比现代的低音弦粗,所以声音也更深沉、宽厚。

四、洞识精微的音乐教育专业教师队伍

在我国专业音乐院校,音乐教育学生专业必修课规定由音乐教育系的老师指导,即便个别优秀学生的专业水平非常突出,甚至超过表演系学生,也不可能跨系选择表演系的任课老师,这种师生配置使学生丧失了很多提升的机会。而在德国,音乐教育学生根据自己兴趣选择专业,这样一来不仅减少了钢琴和声乐老师的课时量,而且使教师资源更加优化。音乐学院设有编制内的副项钢琴老师和编制外的代课老师,他们承担大部分钢琴学生的课时量,但主科老师(即所有表演系教授)同样教授非主项学生。

在科隆,无论是作为钢琴系主任的米耶教授,或者曾经指导过李云迪的钢琴名师许普丝(Scheps)教授,其门下都有能力很强的音乐教育学生,而这些学生并不一定在未来职业生涯中从事钢琴教育事业(如上文提到米耶教授所授学生)。

在听课过程中,笔者对比了教授们对于钢琴表演学生和音乐教育学生的授课状态。经观察得出,其区别除了时间长度的不同,并无态度、专注度、耐心程度的差异。教授在指导音乐教育学生时,同样拿出百分百的激情,在细节处同样严格把关,对音色、音乐的诠释同样重视,甚至手把手地、一遍又一遍地带着学生弹,直到基本达到老师的音乐理想。

让名副其实的大钢琴家去指导音乐教育学生和副项学生,是否显得“大材小用”?德国人并不这样以为。出于对音乐教育的一贯重视,学者智囊团促使高校领导层认同这种师生配比形式,并在多年得以继承和发扬。

结  语

德国高校音乐教育理念把握的是“人-音乐-社会”三者的交互关系,其根脉建立于古希腊先哲的逻辑基础与框架之上,经过文艺复兴人性的崛起,马丁·路德宗教改革后人文主义的兴起,又辅以欧洲工业革命后的科技进步,音樂教育学科这一在社会历史中具有对人生的“塑造生命”之功能的重要学科,凸显出其特别的人文意义。随着欧洲一体化过程的不断深化和欧洲教育改革“博洛尼亚进程”的决策与实施,德国高校教育取得了长足进步,获得了国际的关注。而在十多年的改革进程中,德国的音乐教育既保留了优良的传统,又呈现出一种开放的、多元文化的、百花齐放的态势,成功完成了教育体制转型。笔者相信,德国高校音乐教育相对完善的学科构建、先进的教育理念和科学的教育体系对我国高校音乐教育的学科构建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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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博洛尼亚进程下德国音乐教育学科构建对我国的启示”(编号16YJC760070)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张玎苑  华东师范大学音乐学院键盘系主任,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刘晓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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