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阿列克谢耶维奇
克拉夫季娜·科罗辛娜(上士,狙击手)说:
“我们卧倒后,我开始观测。这时我发现有个德国人欠着腰站了起来,我手指头一动,他就倒下了。您知道吗?(1)我一个劲地哆嗦,全身颤抖。我哭了。我以前是朝靶子射击……根本不在乎。可是在这里,我是怎么把一个活人给打死的呢?……
“但这种恐惧很快就过去了,一次我们行军路过东普鲁士的一个小镇。到达那里时,道路旁有一座既像板棚又像房屋的建筑的残骸,已经辨认不清了。它刚刚遭到大火焚烧,火苗渐熄,只留下一堆焦炭。焦炭里有些扭曲的人骨,还有几颗烧掉了珐琅质的五星帽徽……是我们的俘虏被关在这房子里头给活活地烧死了……从那以后不管杀多少人我都没有感觉了。当我看见那些烧焦的残尸时,我不能控制自己,脑子里除了复仇的欲望什么也没有。
“……我从前线回来时,头发全白了。我才二十一岁,却像个小老太婆。我挂过彩,受过震伤,一只耳朵几乎聋了。妈妈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我相信你准会回来的,我白天黑夜都在为你祈祷呀。我哥哥已经死在北方了。
“妈妈说:‘无论是生儿还是生女,如今全一個样。不过,他到底是个男子汉,有义务保卫祖国。而你却是女孩子。我总在祈祷一件事:与其你受伤残废,倒不如被打死来得好……
“我老家在切里亚宾斯克州(我不是白俄罗斯人,是后来我丈夫把我带到此地的),那儿有各种金属采矿场。只要爆破的小炮一响——爆破通常都在夜里——我总是刹那间就从床上跳起来,头一件事就是抓起外套朝外跑,随便跑到哪儿都行。这时妈妈就把我抓住,紧紧地搂在怀里,像哄小孩一样哄我。我好几次从床上一个跟头栽下来,去抓外套……”
屋子里暖烘烘的,可是玛利亚·伊万诺夫娜(上等兵,狙击手)裹着一条厚羊毛毯,还浑身发冷。她继续给我讲:
“有一回,我们的侦察兵抓回一个德军军官,有件事他十分疑惑。就是在前些日子,他阵地上有好多士兵被打死,全都是脑门上一枪毙命。他说,普通的狙击手是没有这种手法的。‘请你们告诉我。他请求道,‘这位神枪手是谁?我想见一见他。我们团长对他说:‘很遗憾不能指给你看了,那是个年轻的女狙击手,已经牺牲了。她就是萨沙·施里亚霍娃,她是在单独执行潜伏任务时被打死的。使她遭殃的是她那条心爱的红围巾。她非常喜欢这条围巾,就怎么也不肯取下它,结果在雪地里暴露了位置。当这个德国军官听到这一切都是一个女人干出来的时候,他垂下了脑袋,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们常常两人一组,在中间地带从早晨一直潜伏到夜晚,在战位上一动也不能动,眼里流着泪,手臂发麻,就连身子也由于紧张而失去知觉,真是难过极了。冬天尤其难熬,雪就在你身下融化。天刚破晓,我们就出发,直到天黑才能在夜幕下撤回。我们常常趴在雪地里,树梢上,蹲在棚子里或被毁坏的房屋顶上,一连十二个钟头甚至更长。我们在那儿伪装好,不让敌人发现我们。我们尽量靠近敌人选择监视点,中间只隔七百到八百米。有时连五百米都不到。
“我不知道我们当时的勇气是从哪里来的,反正上帝没让女人成为兵士。我再给您讲一件事情……
“我们开始反攻了,推进十分迅速。但后勤部队被远远甩在后面,炊事车也被炸毁了,一连几天吃不上热饭,全靠面包干过活,大家舌头都磨破了,简直再也嚼不动那玩意了。
“我的副手被地雷炸死了,于是我又带了一个新兵到前沿去。突然,一匹小马出现在中间地带。它真漂亮,尾巴特别柔软……它悠然自得地溜达着,好像周围什么也没发生,也根本不存在战争。我们听到德国人在嚷嚷,大概是从他们阵地上跑丢的。我们的战士也在吵个不休:
‘它要逃走了,打死来煮一锅马肉汤就好了……
‘这距离冲锋枪打不着!
“大家看着我们:‘狙击手过来了。先请她们打吧……快打呀,姑娘们!
“怎么办?我想都没想,抬手就开了枪。小马腿一软,横倒了下来,细声细气地嘶鸣着,声音随风飘了过来……
“我在事后才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么漂亮可爱的小马,我竟然一枪把它打死了,要拿它来煮汤喝!可当时,我听到背后有人在哭,回头一看,是那个新兵。
“‘怎么啦你?我问。
“‘我可怜那匹小马……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好一个多愁善感的大小姐!可我们大家已经饿了好几天了。你可怜这马,是因为你还没有亲手埋葬过自己人。你不是不知道,我们要一天全副武装赶三十公里路。我们要杀德国鬼子,自己也得活下去……
“我回头看那群刚才还在怂恿我开枪的男兵,他们刚刚还在大喊大叫,求我开枪。而现在一个个都埋头干自己的事,还有人用看怪物似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我天生就是这么个铁石心肠的女魔头……其实我从小就喜欢各种小动物,我上小学时,我们家的母牛病死了。为此我哭了好几天。妈妈担心我哭出病来,也跟着哭。可是那天,我竟然想都没想抬手就杀了一匹可怜的小马……
“晚饭送来了。炊事员对我说:‘好枪法!今天菜里见荤啦……他放下饭盒就走了。但是我们这几个姑娘坐在那里,根本没动一下饭盒。(2)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噙着泪水走出掩蔽部……姑娘们跟着我出来,异口同声地安慰我。她们很快就各自端起饭盒吃起来……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啊……”
(节选自《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九州出版社,标题为编者加)
点评
女性,历来被认为是温柔、善良、多愁善感的动物,可是,国难当头,尸横遍野,女性只好承担起保家卫国浴血奋战的角色。
画线的(1)(2)两句,都讲述了两位女狙击手曾经的懦弱和心地的善良,这才是正常的人性。正是这种懦弱和善良,这种正常女人的需求在残酷的战场上不能体现,更加让人体会到战争的无情,而在正义的战士身上,有一种特殊环境所迸发的崇高美,让人产生无限的敬意!
因为真实,所以动人;因为勇敢,所以有力量。康德认为,崇高美在于对象既引起恐惧又引起崇敬的巨大的力量或气魄。两位女狙击手身上就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