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涵乐
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
——越剧《红楼梦·黛玉葬花》
【林琛】
去年秋天,林琛跟着剧团再出来演出才又见到她,大概是她离开之后快五年了。
一个江南的姑娘,在青岛。
印象里南方那时其实还不算冷,街上大多还是套了单件衬衣晃悠的路人,但黄河以北的海滨城市已经要羽绒服加身了。
梧桐巴掌似的叶子晃晃悠悠。她随手向啤酒店的老板讨了个塑料袋驾轻就熟地打了袋原浆,一边用手提着,一边拿嘴去凑那一头扎进咝咝作响的白沫里的吸管。
“你也不嫌冷啊。”林琛舔了舔后槽牙,看她被啤酒冰得缩紧了五官。
“挺得劲的——不来点?”她眯眯眼,露宝似的晃晃手里那一塑料袋啤酒。
看风过处,落红成阵。
林琛摇摇头,被她随口一句的东北腔逗乐了:“晚上有演出呢,不喝了。”视线扫到她露在外面的白皙的指节被海风吹得有些发红,他不由得搓了搓自己的手,顺带伸进口袋里取暖。
不熟悉的街头,不大熟悉的故人,林琛一时间局促起来——比起眼前认识多年的故人,街角24小时便利店的招牌倒显得格外亲切。约莫是潜意识作怪,在林琛眼里,北方的城市布局总是比南方来得宏伟壮阔又单纯些,讳莫如深的南方姑娘只有摆在深院巷弄后才能看清一二分清灵。她便是那样的。
早在一起进戏剧学院的附中之前,他们就认识了。
母亲、姑姑、姥姥都是唱越剧的,常年待在地方越剧团里,跟着剧团跑。林琛不知道她算不算最早的星二代在他心中的那个形象,但至少她是林琛那时认识的同龄人里最早去过北京的城里人。六七岁的年纪就能站在台上和先生唱整出《识金锁》,因而私底下,林琛总爱拿腔作调偷偷学她那句:“啊,蠢材啊蠢材。”声线一波三折,让剧团后台的先生们听了博个乐——她是前台的角儿,我是后台的角儿,林琛如是想。
当时六七岁的林琛才刚开始学二胡。为了一把蟒皮二胡,婆媳差点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林琛的母亲怎么着都想让他学西洋乐器,林奶奶却对二胡情有独钟,每每路过越剧团的小台子,都要有意无意地给林琛点点在台侧或在台上的她:“喏,侬学好了二胡,就好同那个小囡囡一起在台上了。”懵懵懂懂间,林琛便认了二胡。林老太太那时还大张旗鼓请了老先生,让林琛规规矩矩拜了师,林妈青着脸招呼了越剧团里的先生们,被她的母亲安慰了半晌才无奈地长叹一声。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随他罢。
【她】
地方越剧团的演员都挤着住在一起,剧院后的一条长街里几乎一股脑塞进了整个越剧班子。年纪最长的鼓板师傅住在最里边,她一家就紧挨着师傅家的侧窗。
她记得林琛是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里第一个正经向老先生拜了师的,因而比起其他学着玩的学生,老先生对林琛格外上心——脆生生的手板从来都是毫不留情地砸在林琛手上,疼得他嗷嗷直叫,连不着歇还得练慢长弓。
老先生说,三分指法,七分弓法,基本功废不得。便拿了根一指粗的小棍,仔细敲打着林琛的运弓姿势——右手松肩垂肘,大臂、小臂和手腕以及手指强调平、直、韵、稳,稍一懈劲儿,抬手便是一棍子。
她那时常在一旁正襟危坐,双手交叉,表情严肃到一丝不苟,鼻翼轻轻翕动,整个人套在一件鼓鼓囊囊的橙色羽绒服里,活脱脱一只大柚子。皮一些的孩子往往被勒令不许去欺负她,过她身边都得屏着息蹑手蹑脚,给予她作为孩童时期最难得的尊敬。
学二胡的林琛总算还有些出众,清脆的御子板,一打就是十六个岁月,咿咿呀呀的曲儿伴着她一路唱过来,便成了翩翩少年,与她幸得不是陌路且不相逢。一样修长的手,一样澄澈的眼神。
杨柳带愁,桃花含恨,江南入夏。
她父亲在小剧场的后台负责打锣,顺带还兼杂物管理。她父亲宠她,常带着她去邻省的大剧场看话剧,甚至连五月天的演唱会也一场不落地带她追了。
千百人场次的剧院里、会场里,喧腾着机械设备和浮躁的味道,她被父亲有力地搂着夹杂在人群中,揉了揉眼睛,想把里面涩涩的东西挤出来,两层平顶黏土房的味道不合时宜地被她回想起来,与周遭复杂又刺激的氛围紧密地搅和在一起,让人鼻子发酸眼泪泛滥。
似乎又是一夜之间,七条琴弦谁知音,汗液混着廉价油彩常迷进她的眼睛,酸疼的眼眶恰能慰抚她莫名焦虑的孤单,苦涩和荒原味道的布料陈香。还是林琛先发现不对劲,原本猫儿般的水光眼,随着某个夜晚的星光散去变得微扬迷离起来。
“我只为惜惺惺怜同命,不教你陷落污泥遭蹂躏。”可惜了她那副好嗓子,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像隔着迷蒙千重山。
迷宫似的长街短巷蜿蜒曲折,将这个古老的剧院隔开一个又一个缺口,风从屋子里的某条缝隙倒灌进少年人的眼睛。
林琛抱着她,替她把发丝拢起,用手指抚了抚卸了油彩后她发青的眼眶。到底是十六七岁少年的剑拔弩张与满腹清愁,她低声哼着《西厢记》里的句子,“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佩叮咚……”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解释,那莫名其妙的东西席卷着类似神迹,斜射进眼睛刚好能让人空空荡荡。
【小先生】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小先生是进了附中之后她才认识的。她入了附中便不再登台唱了,改学了二胡。而小先生是拉三弦的。小先生身形单薄,既能衬起清雅小词,也能衬起辽远碧空。
一谈起小先生,林琛总觉得她嫉妒得快发疯,她在排练室的大镜子面前一次又一次练她的回眸,“感怀一曲断肠夜,知音千古此心同”。
真好听,林琛想。倒完仓之后的他再学她唱已经不大容易了,倒是小先生的嗓子格外清亮,还能唱京剧的青衣。那是某一种无关于性别的要强,林琛觉得,贯穿在小先生和她之间,好像傀儡剧里的两个木偶彼此牵扯难舍难分。
附中的老师向来认可小先生是风骨濯濯、清朗寡言的小仙儿,比起他来她便多了些刻意的雕饰,刻意的温婉——藏不住的野心仿佛要从她眼窝里喷涌出来,对光亮的野心。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林琛】
他不作铁骑刀枪把壮声冗,他不效猴山鹤唳空,他不逞高怀把风月弄,他却似儿女低语在小窗中,他思已穷恨未穷。
她哭了,眼泪好像要漫去整个排练厅,明黄的大吊灯像要燃烧掉她的羽毛,空空荡荡的观众席像一双沉默的眼睛,瞳孔里黑浪排山倒海,呼啸而来。
一场梦魇而已。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那种渴望观众席满满当当的绝望与希望,梨园行里春去秋来,我出不来了,我出不来啊。
浅声吟唱,一把少年弦,一句空口言,而誓言就像那冬日的无期,出口,便散了。
知音千古此心同,尽在不言中。她曾努力寻找越剧的记忆,左思右想,想不起,也找不到,甚是怀念,却也只能怀念。
《西厢记·琴心》的最后一转尾音落入风中,台侧一把落单的二胡来不及搬到幕后,牌匾下实木椅子上的她眉间暗掩了心疼,自在人间,纵是仙儿也难逃啼笑琐事。到底是,只留一把二胡认角儿。
越剧、林琛、二胡、小先生,皆一人尔,皆余愿尔。
(指導教师:赵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