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典
太姥姥是满族人,祖上都是做大官的,她的一生可谓平淡中夹杂着精彩。从大家闺秀到乡村农妇,她欣然接受命运的变故,她常常自我宽慰说自己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太姥姥嫁过来的时候,陪嫁中除了金银,还有一只景泰蓝的镯子和一只青花瓷枕,她最钟爱的就是她几十年永不离手的红铜锅乌木杆玛瑙嘴的大烟袋。这三样东西中,我没见过那只镯子和青花瓷枕,太姥姥说,六几年为了活命,镯子换了小米给全家人填肚子了,而青花瓷枕被几个红卫兵砸碎了,唯独剩下了那杆大烟袋,伴随着她走完了人生。
太姥姥过日子既勤俭又豁达,家里家外为人处世一派祥和,唯独对抽烟这件事儿半点也不马虎。她九岁就偷偷学会了抽烟,出阁的时候,跟她阿玛要了这杆大烟袋。这根大烟袋可是大有来头,烟锅是风磨铜的,里外锃明刷亮,乌木烟杆一尺九寸长,18毫米粗,纹理细密闪金星,笔杆条直,材料是上百年的金丝楠,用手攥着,涼丝丝温润润的,经年累月的使用,烟杆早已有了包浆。最奇特的是水胆玛瑙烟嘴,在中间的小孔周围,含着一汪清澈的水,轻轻一动,就会发出清脆爽朗的声音,水胆玛瑙柔软且坚硬,用嘴叼着不伤牙,而且对旱烟叶的毒性有消除吸收的作用。
太姥姥抽了一辈子旱烟,一直到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刻,她都不咳嗽不喘。家人也曾劝过让她戒,她不反驳,却用自己的一套嗑儿来回答:“一口烟,解心宽,解馋解懒解腰酸;两口烟,安睡眠,蚊虫不叮蛇靠边;三口烟,人情暖,陌路相逢前世缘。”家人听了,觉得她都是耄耋老人了,一辈子就好这一口儿,也就不再纠结。
其实对太姥姥的这些言论,我绝对不敢苟同。烟草里含有大量的尼古丁、烟焦油等有害物质,对肺伤害最大,跟她讲科学,太姥姥假装仔细聆听,听完了,把满脸皱纹绽放开,也不做辩解,挥挥手,紧接着会划根火柴,点燃她的大烟袋,吧嗒吧嗒地抽,她这是在做无声的反抗。既然劝不动,那就索性随她吧。
有一年,村子里来了一个收古货的人,当他看到太姥姥的大烟袋,眼睛里顿时射出光芒。
他问:“老人家儿,舍得出手不?”
太姥姥眯着眼摇头。那人又问:“一直留着?”
太姥姥这回说话了:“留着,死了带走。”
那人还不死心,伸出一个巴掌,道:“我出这个数。”
太姥姥当时就笑了,说:“五千啊?你看看行,拿不走。”
那人赶紧接上话:“大妈,可不是五千,您在后面加个零。”
太姥姥又笑了,说:“加八个零也不中。”
那个人走了以后,太姥姥忽然明白,原来自己的大烟袋还值这么多钱呢。从此就开始精心看护她的大烟袋了,烧火做饭、喂鸡喂猪都不离手,晚上睡觉也放被窝里,她生怕哪天看不住被别人偷走了。
那年年根儿,我在报社实习,姥姥突然来电话说太姥姥不太好,估摸着年是过不去了,我听了,赶紧请假去了老村。当我看见太姥姥的时候,心里陡然一酸,半年多的时间,老人家已经瘦得脱相了,躺在炕头,双眼无神,呼哒呼哒在捯气儿。看见我,她似乎等了很久一样,伸出手拉住我,趴在我耳边,断断续续地求我为她办一件事儿。
她说:“妮儿啊,村西老刘家的小孙子春宝得了重病,水灵灵的娃没钱治病,在家等死哩,不救活,能扯碎爸妈的心呢。太姥姥没有钱帮,你去省城把烟袋拿去卖了,卖多少都给春宝瞧病吧。”
瞬间,我的眼前一片朦胧,我压低了声音问:“您不是说要把烟袋永远带在身边吗?”
她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转过脸去,似乎自言自语道:“陪了我一辈子的老物件儿,留下,兴许能救条命,要是带走了,一文也不值。”
我哭着对她说:“您一定要等我回来,我这就走。”她点头,目送我出屋。
经过文物部门鉴定,太姥姥的这杆烟袋是明太祖朱元璋时期的物件儿,估价在25万元以上,极具收藏价值,当时现场有一位收藏家,知道太姥姥的愿望后,当场出价30万元,我丝毫没有犹豫,成交。
我风风火火回到老村,太姥姥仍然在坚守最后的等待,看到我的表情,她知道她的愿望实现了。随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指了指春宝家的方向,脸上漾出一丝笑容,接着,手臂慢慢垂了下去,溘然长逝。
摘自《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