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蓉,女,现居呼和浩特,擅长写短篇故事,文笔清丽秀美,构思别致,有百余篇文字见于各类刊物。
日子么,就要自得其乐。像蚯蚓给自个儿截成九段,凑两桌打麻将的,还有一个端茶倒水的。
乡里打电话通知,要开一个老党员老干部的会。谁知到开会那天,瓢泼大雨,外公还是翻了两三座山去参加了。这件风雨无阻的事后来让我妈知道了,又急又气,说七八十岁的人了,也不怕摔了、被水冲走了,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虽然离得远,却知道这事的原因,那是因为外公自身的认同感和使命感。
外公原本就和别人不一样,当年我大学毕业,回家以后一大票人问什么时候结婚,只有外公十分严肃地问:“你有没有入党?”后来我真入了党,外公知道后点头直夸。我有四个舅舅,小时候有一次无意把他们四个名字排起来,发现舅舅们名字最后一个字连起来是“宣传政策”,这立马刷新了我的世界观,从此看小说时就要找里面兄弟姐妹名字的关联。
小学珠算课,大家都学得磕磕绊绊的,我却已经能用算盘打一出“凤凰展翅”了(珠算加法,最后算珠的形状像是鸟展着翅膀)。被老师夸奖了几句,美得收不住,缠着外公再教些。外公说教我用算盘打除法,我妈双眼一瞪:“现在谁还用算盘算。”外公便不教打算盘,教我背: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我妈听见,又说现在小孩子都不学那些,你教她干吗。外公有些抱歉地笑笑,就不教我背了。
有意无意间,觉得外公怕我妈,大了之后再想,可能那是因为亏欠。说到亏欠,就不得不提我的外婆。
外婆中年离世,成了我妈心里永远的一道伤。每次哪家老人过世,我妈都能报出外婆的年纪,说她要是活着就多少岁了。
“要是她活着”,在她离世的这么多年,我相信这个假设在我妈那里出现过太多次——她有很多的委屈想告诉她,有很多的泪只想在她面前流,给她看虽然不漂亮还爱哭却是她生养的小孩子,就算她脾气变得不好骂人甚至老糊涂了成天耍赖也行——这些都没有实现,她过早地去世了,只到劳碌没到享福,没等到子女成家,更没看到子孙满堂。
外公从不在我妈面前讲他工作的事情,但我听过,他描述的时候神采和平时判若两人。我妈讲的很多回忆里,很少有外公的存在,如果出现,就是失母无父中的埋怨对象:工作组下乡,他带回家谈工作吃饭,却不管家里有没有米面;去连夜组织开社员大会,家里没有柴禾,第二天下大雪,几个小孩在家挨冻;外公工作不在家,一应的长短都是十多岁的我妈支应,常常大的小的在家哭成一团……
一心扑在工作上,这句是我妈和外公间的死结。有次不知道因为什么提起这个吵起来,我妈说:“一个书记,就能忙得不顾家小。”我妈的说法让外公的神情暗了又暗,最终回了一句:“是我能力不强,只顾了一头。”可能只有一点,他俩的看法是一致的——外公绝对是名合格的共产党员。
我妈常给我讲她做过的一个梦。在那个梦里,外婆还是很年轻的样子,站在還没拆的四合院的后门边,不进门,只倚在那里,问这个穿暖了没,那个吃饱了没。外婆把大的小的都问了个遍,却没有问我妈。在梦里,我妈也知道外婆是去世了的,便宽慰她说不要担心。她站了一会儿,让我妈送她。可我妈怎么都跟不上,只见她回转身,从后门的水田埂上过去,穿进再远的竹林,最后消失了。这中间她再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回头。外婆在梦里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和我妈告了别。
我常常想,我妈应该把这个梦讲给外公,他也需要一种告别和理解。不过,也许他也做过关于外婆的梦,只是无从提及罢。
外公原本并不识字,当年国家来人办夜校扫盲班,他求知如渴地全程学习。跟着新中国一起成长,听党的话,跟党走,后来因为思想行动各方面优秀,得以加入党组织。再后来,又因为党组织的信任,做了干部,为人民服务。其实细细看外公这一路的历程,就特别能理解他。他不是为官,是为公,时刻牢记着党员这个身份。
外公今年88岁,我常给他鼓劲:“保重身体,好好活着,以后我妈、舅舅们要是念叨你,你就指着这一大片山川说,这些发展就是当年你们那辈人给垫的底,没有你们,他们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他咧着没牙的嘴笑,也不挑我说的长短。
不过他倒一直是认真地活着。
有一天外公很认真地和我说:“年纪大了,活一天少一天,得去把自己的脚印收一收。”
我逗他:“现在交通这么发达,你当年走的那些小路早就封山了。让它们继续待着吧,有的脚印里长了树,有的脚印里开了花,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的,难道不比你收走了强?”
他点点头:“你以后要是去了这些地方,也知道我原来走过。”
那个瞬间,突然无法自已。外公啊,其实不管我去没去那些你走过的地方,我都一直在你们流血流汗、奉献建设起来的地方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