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初乔
小女孩的眼泪一直留在温禹的心里,直到他升入初中,在学校走廊里看见低头从自己面前走过的阿喜,他知道,她就是那个小女孩。
一
阿喜在记忆里保存着与温禹有关的一切画面。
她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叫温禹的男生存在,是七年级的寒假。
那个寒假,一个全国中学生知识竞赛在上海举行,阿喜被选为英语能力竞赛的选手,跟随学校代表团前往上海参赛。大巴车快要启动的时候,一个男生姗姗来迟。带队老师佯装生气地斥责说:“温禹,属你腿长,但就你来得最迟!”
温禹不知道回了一句什么话,引得全车人大笑,除了聚精会神抱着手机打游戏的阿喜。阿喜正在玩她手机上唯一的一款游戏,为了得到那套通关后的限量版皮肤奖励,她已经足足耗费了一周时间,但随着手机里一声冷冰冰的“OUT”,她操控的角色又倒在小怪兽的枪下。阿喜揉揉酸胀的胳膊,懊恼地收起手机,头顶突然传来“扑哧”一声轻笑。
她抬起头,温禹正往她旁边的空位坐下。
“真搞不懂你们女孩子为什么会被这么幼稚的游戏吸引!”温禹毫不客气地说。坐在阿喜前面的女生同样饱受闯关不过的折磨,听到温禹的话,她愤懑地从前排扭过头理论道:“说得容易,你要能一局通关,我们才服你!”
温禹耸了耸肩,踌躇满志地接过阿喜的手机,纤长的手指灵活地敲击着屏幕。她绞尽脑汁都没办法通关的游戏,他却只用不到五分钟时间就通关了。
阿喜直叹气,人和人之间果然还是有差距的。
温禹显然不知道阿喜心里在想什么,他摇晃着阿喜的手机,笑得一脸得意:“我帮你通关了,你怎么感谢我啊?”
那天是久违的晴天,冬日暖阳明晃晃地从车窗外闯进来,洒在温禹的侧脸上。阿喜记得,那天温禹穿了一件白色卫衣,胸前还有两根红色抽绳。他一笑,她的身体里就像钻进了一只小兔子,在她心头乱跳。她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我请你吃……芒果冰吧!”
二
这是阿喜第一次参加大型比赛,虽然全程处于迷茫状态,但靠着扎实的功底,她发挥得还不错,获得三等奖——当然,她和温禹那种天才是没法比的。阿喜从领奖台上下来的时候,刚刚获得七年级物理组冠军的温禹正被一群记者围住。他看见阿喜,瞬间从人群中挣脱出来,转身将手中的相机交给旁边的同学说:“阿喜,我们拍张照片,留个纪念吧!”
还没等阿喜反应过来,温禹就揽住她的肩膀,对着镜头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阿喜则满脸茫然无措。
那张照片冲洗出来后,一直保存在阿喜的日记本里。即使她后来换了很多本日记本,但最中间那一页永远都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温禹笑容明媚,像一阵五月的风吹过阿喜心头。
比赛结束,主办方请所有参赛选手去距离上海不远的周庄古镇游玩。
那是阿喜心心念念的周庄。
大巴到达周庄的时候是傍晚,空气有一丝湿冷。晚饭过后是自由活动时间,温禹敲开阿喜的房门,说他要跟几个男生去看实景演出,想约她一起去。
阿喜摇头拒绝。
见阿喜态度坚决,温禹也不再勉强,他顺着宾馆的木质楼梯跑下楼,又折返回来,趴在门上,拦住背起包准备往外走的阿喜说:“对了,我还没有你微信呢,我们加一下好友吧,万一有事也方便联系!”
男生们在走廊里起哄:“温禹,你想加阿喜的微信就直接说,何必大费周章呢?”然后,他们又对阿喜说道:“阿喜,你可千万别上温禹的当啊!”
阿喜面红耳赤,温禹倒是一脸坦然,说:“阿喜,你需要导游陪同游玩吗?看在咱俩是微信好友的份上,我就收你十块钱好了!”
阿喜说不用。温禹继续“推销”:“那打个八折,不,五折,需不需要?”
阿喜被他逗笑了,说:“真的不用,我不是第一次来周庄了。”
三
阿喜来过一次周庄,那时候她才四岁,那次爸爸难得休假,带着她和妈妈一起来周庄玩,可她完全没有印象了。阿喜穿过狭窄的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走,明清建筑依河而建,昏黄的街灯洒在青石板路上,姑娘划着船,哼着阿喜听不懂的吴侬软语。
阿喜走到双桥的时候,温禹在微信上发来一段实景演出的视频,他说:“阿喜,阿喜,你在哪儿啊?”
阿喜拍了一张双桥给温禹。温禹似乎一直抱着手机,她的照片刚发过去,他接着又回话过來:“演出无聊,我还不如跟着你去散步呢!”
过了好一会儿,见阿喜不再回应,温禹显然十分受伤,他发了一个伤心的表情给她,说:“阿喜,你真冷酷啊。”
阿喜看着这句话,愣了许久,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了。
看着手机屏幕映出来的脸,阿喜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五年级以前,自己不是这样子的。那时的阿喜活泼开朗,是班里最积极活跃的一员,人人都喜欢,可是这样的阿喜随着五年级夏天的那次事故消失不见了。她变得孤僻、沉默寡言,连最疼爱她的姥姥每次看到她都叹息不已。
她从书包里掏出上次来周庄时拍的照片,借着昏暗的光线寻找同爸爸妈妈走过的路。照片上,被爸爸妈妈牵着手的阿喜一定想不到,多年之后,她重返周庄时竟然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吧?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然迷路了。
周围是一片村落,远处还有狗吠声,阿喜试图靠手机导航走回去,可她从小就是“路痴”,跟着手机导航走了一圈后又绕回起点。
阿喜瞬间慌了神,无数糟糕的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就在她盯着手机通讯录,犹豫着要不要给领队老师打电话时,温禹又发来微信,他开玩笑道:“阿喜,你不会被人贩子拐跑了吧?”
阿喜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回复道:“温禹,我迷路了。”
后来阿喜总是想,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温禹的呢?大概就是那一晚,他身披皎洁的月光,在水雾迷蒙的夜色中,气喘吁吁跑到她跟前说“阿喜,你是白痴啊”的时候吧。
不知道是因为在异乡迷路产生的恐慌,还是看着照片触景生情,阿喜卸下坚硬的“壳”,抱着比自己足足高出一个头的温禹号啕大哭。
男生住在宾馆的二楼,女生住在三楼。那天回到宾馆之后,阿喜都走到三楼了,仍然站在楼梯口的温禹对她做了一个加油的姿势,喊道:“阿喜,你要快乐啊!”
四
从周庄回来没多久,寒假就结束了。
开学第一天,许久没下雪的城市突然下了一场大雪,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阿喜坐在教室里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打个不停的时候,温禹穿着一件橙色羽绒服,站在教室门口冲她招手,十分显眼。
阿喜在周圍同学好奇的目光中慌忙掏出帮温禹完成的语文作业,快速走出教室,温禹接过作业本,看都没看就直接塞进了书包。
就像物理、化学是阿喜的短处一样,温禹看见“语文”两个字就头痛,阿喜于是答应帮他分担一些寒假里的语文作业。为了表示感谢,温禹拿出一杯温热的奶茶递给阿喜。这一幕恰好被班里同学看见,阿喜捧着奶茶刚踏进教室,就有调皮的男同学捏着鼻子模仿那句经典的广告词:“我是你的什么啊?你是我的优乐美啊!”
全班哄堂大笑。
阿喜红了脸,却觉得手里那杯奶茶格外香甜。
同桌碰了碰阿喜的胳膊,十分八卦地问:“你不会真的和温禹在一起了吧?”
阿喜一口奶茶差点喷出来,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我们只是朋友。”
同桌“切”了一声,说:“你要是和温禹在一起,记得买一份保险啊。”
阿喜问:“为什么?”
同桌故作悲痛欲绝状,拍拍阿喜的肩膀:“怕你被温禹的‘迷妹们追杀啊!”
阿喜这时候才知道,原来除了自己,周围几乎所有同学都知道学校有一个叫温禹的男生。这也难怪,温禹长得帅、学习好、篮球出色,自然备受关注。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阿喜一遍遍翻看温禹的微信朋友圈,心想:他应该也喜欢我吧?不然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呢?
后来,每次回想起初中生活,阿喜都格外感激温禹,是他陪她冲破那孤独的岁月。他骑着单车带她去山上放孔明灯,陪她坐四个小时火车去参加她喜欢的作家的签售会,帮她补习物理,还送了许多精致好看的小礼物给她。
也因为如此,学校里关于阿喜是温禹女朋友的传闻甚嚣尘上,很多次阿喜去车棚里取单车时都被一群女生指指点点。
阿喜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点矛盾的胆小鬼,她虽然喜欢温禹,但是又害怕这些传闻,也害怕自己对温禹的那点小心思被别人偷窥了去。
为了避嫌,她开始躲避温禹,可温禹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阿喜的躲避,每天放学后依然跑到阿喜的教室里帮她补习功课。
那天放学之后,温禹照例来帮阿喜补习,但她一直走神,终于温禹忍无可忍,生气地问:“阿喜,你还想不想考进年级前十了?”
阿喜咬着笔,看着温禹,犹豫着开口:“温禹,你以后不要总是来找我了。”
温禹诧异地问她为什么。
阿喜说:“你没有听到那些传闻吗?他们说……说咱们在早恋。”
温禹放下手里的课本,抬起头看着阿喜,认真地说:“青春只有一次,如果我们一味地活在别人的目光中,那该留下多少遗憾啊。我们都知道自己是对方最好的朋友,何必在乎那些传闻呢?”
阿喜抬起头看温禹,他的脸上写满坦然,她的一颗心蓦地从悬崖边上往下坠落,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五
阿喜和温禹双双被叫到教导主任办公室是初三上学期一次全市统考后。
那次统考成绩关乎学校排名,考场纪律十分严格。阿喜再三确认手机关机后才走进考场,但考试中途手机却没来由地响了起来。无论阿喜怎么辩解,监考老师都认定阿喜作弊,噙着眼泪的阿喜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赶出考场。
而同一个考场的温禹,站起来替她解释无果后,竟然陪她弃考了。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加上之前两人之间的传闻,教导主任一口咬定他们早恋,甚至还打电话叫来家长。
那时候已经是秋天,办公室外面的银杏树在阳光下似金子般闪耀。在阿喜眼中总是从容不迫的温禹突然慌了神,他站在妈妈面前解释:“妈,我们真的没有早恋,求您不要让我转学。”
但温禹的解释成了徒劳,温妈妈认为,在这种紧要关头无论如何都不能掉链子。两天后,温禹还是转学去了其他学校。
临走前,温禹跑来找阿喜,就站在那棵银杏树下,他说:“阿喜,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也要快乐啊。”
阿喜点了点头,可转过身,眼泪就夺眶而出。
六
温禹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阿喜的呢?
他记得,是自己升入五年级的那个暑假。那时候他被妈妈送去一个辅导班补习功课,辅导班名气不小,但环境糟糕。那天不知道是夏天用电过度引起电路问题,还是哪个角落不小心被点着,突然起了火。
火势蔓延得很快,一群孩子根本来不及逃跑,躲在角落里拼命呼救。这时,一对夫妇冲进来,和老师一起,挨个抱起孩子往外跑。
温禹记得,当时他被一个男人抱到一个小女孩身边,留下了一句“你在这儿等一下,爸爸马上回来”就消失在火海。
小女孩等啊等,始终没有等到爸爸妈妈回来找她。那次火灾伤亡惨重,除了小女孩的父母,还有辅导班的三个老师也一起遇难。
小女孩得知噩耗后,揪着温禹的衣服大哭,说:“你赔我爸爸妈妈!你赔我爸爸妈妈!”
小女孩的眼泪一直留在温禹的心里,直到他升入初中,在学校走廊里看见低头从自己面前走过的阿喜,他知道,她就是那个小女孩。
知道当时的小男孩就是温禹时,阿喜已经上高一,而温禹也去了国外。夏天,他发给阿喜的视频里有一片湛蓝的海洋,他对着大海喊:“阿喜,加油啊!”
阿喜看着视频中把头发染成亚麻色的温禹,想问他有没有喜欢过自己,却始终问不出口。对于阿喜来说,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不是所有青春期的情感都要寻个结果,两人相互陪伴走过一段路,在这段路上都努力变得更好,就是最好的结局。
摘自《学苑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