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志标
(1.暨南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2.东华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生态文明思想是新时代习近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国一直都高度重视生态文明建设,特别是习近平总书记深入推进生态文明建设以来,提出了一系列新理论、新思想、新做法,从理论和实践上破解了以往生态文明建设中存在的难题,被认为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最新创新成果[1]。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形成了“八位一体”的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体系,融“生态民生论、生态价值论、生态文明兴衰论、生态红线论、生态系统工程论、生态环境生产力论、生态法制论、生态全球论”八大原则于同一系统[2]。其中,“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的核心论述,“彰显了马克思主义自然观的深入发展”,对理论完善和实践指导具有重要价值[3]。其立足生态治理角度,以“人类必须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为原则,以“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为目标,提出中国方案,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实现社会进步和人的全面发展[4]。
环境污染和生态危机是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社会共同面临的治理难题,西方国家曾发生系列生态运动,以环境正义和生态社会主义为话语实践,而我国在环境治理过程中亦有着独到经验并取得了瞩目成绩,2017年和2018年,联合国环境规划署(UNEP)所设“地球卫士奖”中的“激励与行动奖”先后授予中国塞罕坝机械林场建设者和浙江省“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这也是对中国生态文明建设实践的肯定。因此,深入理解“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这一具有深远指导意义的论述,领会其中蕴含的丰富内涵和时代价值,把握其与中国传统生态思想和马克思主义生态思想的理论渊源和发展关系,是本研究探讨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逻辑起点。
长期以来,我国生态文明思想的学术研究存在两条脉络:一条是围绕生态哲学展开研究,主要表现为对我国传统生态思想和西方生态哲学的学术考察;另一条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指导下的生态文明研究,主要表现为对马克思主义生态思想和新中国生态文明建设的研究。两者在各自形成的研究领域和分支上,均有各自所指涉的研究边界和内容框架,前者偏学理和哲学层面的探讨,后者更多指向马克思主义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实践。然而近年来随着马克思主义生态思想成为我国学术研究的理论热点,后者逐渐遮蔽了前者的研究视野,并相对凸显了自身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中的地位,形成了显性的学术研究图景。同时,因为我国也存在一种把马克思主义作为政治原则或话语予以“特殊化”的心态,后者无形中被标签化,指向一种政治意识形态或一套政治话语系统。甚至有人认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思想,作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创新和实践成就,与我国传统生态思想和当代西方生态马克思主义的互动机制缺少有机统一的理论根源,从而在生态文明思想体系内,可能人为地造成了进行理论对话和创新发展的某些“障碍”。
因此,有必要有意识地将生态文明思想放置在理论传统的语境中。事实上,人类知识体系的自觉性生产,必然生发于诸多的思想渊源。我国生态文明思想的发展和形成,即与我国传统生态文明思想和西方生态哲学相关联,更与马克思主义生态思想密不可分。厘清生态文明思想演化的理论背景,有助于认知当前社会主义生态文明思想的历史地位和时代价值。综合已有研究,可以看出:一方面,延续中国传统生态思想中深厚的哲学传统和科学传统,即哲学视角中“以人为本的和谐生态主义”和科学视角中以“三才论”为代表的生态科技思想[5](9~10),尤其是“三才论”这一农业生态系统思想,其完整表述“夫稼,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养之者天也”[6](911~912),将天时、地利、人和有机统一,反映了中国传统生态思想中契合现代化农业生态的科学观。另一方面,新中国生态文明思想已历经如下演化路径,即毛泽东时期,对马克思“生产的自然条件”理论进行探讨;邓小平时期,对工业文明与生态文明之矛盾深入认知;江泽民时期,提出正确处理人与自然对立统一关系的可持续发展战略;胡锦涛时期,确立全面协调发展的科学发展观。这体现了我国对生态文明日益深化的规律性解读,并昭示了以合乎我国国情的方式进行理路演进的必然性[7],但这一路径归纳方式,将生态文明思想的演化逻辑先验性地设定为一个自主生长的线性体系,而对引发其内在创新甚至变革的科学要素可能明显低估了。
科学传统相较哲学传统所面向的生态文明建设,有时会受所处时代的科学技术发展水平和人类科学观念的影响,因此,“科学”作为引起现代化变革最重要的机制,直到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信息时代(Information Age)的整体性创新之际,才能完成属于这个时代的使命:在哲学传统的指导下,引领我国生态文明思想在科学传统路径下的超越。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中“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的论述,正是属于网络或互联网观念下的生态文明思想,也是深度契合信息时代的理论创新。其不仅借鉴了我国传统生态思想的哲学传统,还着重强调和发挥了在当前网络情境中带来超越性创新的科学传统,即与“协作性、系统性、开放性”等网络社会特质[8]密不可分。因此,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在继承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生态思想的基础上,借鉴和发挥了中国传统生态思想,这一具有高远视野的理论开拓,具有鲜明的时代创新。
习近平“生命共同体”重要论述大致经历了三个节点。其一,2013年11月9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十八届三中全会第三次全体会议上《关于〈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的说明》中提出:“山水林田湖是一个生命共同体,人的命脉在田,田的命脉在水,水的命脉在山,山的命脉在土,土的命脉在树”[9](117);其二,2014年3月14日,在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第五次会议上再次强调,生态文明建设要“坚持山水林田湖草是一个生命共同体”的系统思想[10];其三,2017年10月18日,在党的十九大报告《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中提出“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11](50)的论述,实现了“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形而上学概括”[12]。
围绕“生命共同体”重要论述,再梳理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形成和发展,可大致勾勒出其臻于完善的理路:其一,1985年,习近平同志在河北省正定县主持制定的《正定县经济、技术、社会发展总体规划》中强调,“宁肯不要钱,也不要污染,严格防止污染搬家、污染下乡”;其二,1988年,习近平同志在福建省宁德市提出“靠山吃山唱山歌,靠海吃海念海经”的方针;其三,2005年8月15日,习近平同志在浙江省安吉县考察时提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论断[13],2013年9月7日,习近平同志在哈萨克斯坦纳扎尔巴耶夫大学发表演讲时再次指出,“我们既要绿水青山,也要金山银山。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而且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14](134)。有学者认为,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形成具有明显的两个阶段,即从主政浙江时的“两山”重要思想,到主政中央后的生态文明思想体系[15]。有研究者则在共时态视野下理解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空间逻辑关系,即从区域协调发展,到建设“美丽中国”,再到“人类命运共同体”全球绿色发展的生态思想[16]。不过比思想形成溯源更有深刻意义的是,“生态文明建设”被纳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五位一体”总体布局中,“融入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各方面和全过程”[17],形成了其独特的时代价值。
纵观历史经验,我国生态文明建设一直具有明确的实践取向,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这一极具前瞻性的顶层设计更是充分发扬了实践精神。由此,可从三个维度领会习近平“生命共同体”重要论述蕴含的时代创新。
其一,主体创新。党的十九大报告强调,“人类只有遵循自然规律才能有效防止在开发利用自然上走弯路,人类对大自然的伤害最终会伤及人类自身,这是无法抗拒的规律”[11](50)。这段讲话,拓展了“生命共同体”重要论述对人与自然关系主体的理解。结合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就不难理解,处于当前历史阶段的人与自然,是在人类命运共同体语境中确立的主体关系。其是对传统发展观的狭隘视角的有效超越,是从全人类命运发展的站位出发,提出关于未来世界秩序的构想[18]。换句话说,“生命共同体”重要论述不局限于中国本土的生态文明建设,具有审视全人类发展命运的宏阔视野。因此,其所面临的主体认知,也超越传统的二元对立视野,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论体系中,确立生命共同体的节点式主体认知,即人、山、水、林、田、湖、草等主体,都属于共同体中的一个节点。这一主体认知,其内在逻辑与当前信息时代国家和社会基于科学发展所形成的传播语境不无关系,各节点间相互关联,从而共同形塑了生命共同体的主体形态。
其二,体系创新。“我们要建设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既要创造更多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也要提供更多优质生态产品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优美生态环境需要。”[11](50)党的十九大报告中的这段讲话,立足于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发生转化的事实,指出了当前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的新目标,即应超越可持续发展观和科学发展观中仅谋划“生态”和“发展”双向协调的话语,转向以生态系统服务人类发展的协同网络。其以整体性、系统性的思维方法为视点,指出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体系具有德法兼备的生态治理观、生态生产力发展观和环境民生论等基本特征[19]。“生命共同体”重要论述既在主体认知上提供了合理性,又在体系建设上提供了新思路,其体系得以创新,符合建设“优美生态环境”和“美好生活”的美丽中国的时代需要。
其三,战略创新。党的十九大报告中围绕“加快生态文明体制改革”提出四个方面的战略:第一,推动绿色发展;第二,着力解决突出的环境问题;第三,加大生态系统保护力度;第四,改革生态环境监管体制。有研究者指出,制度建设是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核心和重点,其实践指向性极强,以生态文化重塑、生态责任分配和生态制度建设三重维度为基本着力点,旨在化解当前生态治理难题、构建社会主义生态文明[20]。从制度建设到体制改革的战略调整部署,是“生命共同体”重要论述的必然实现路径。正如马克思生态思想中实践维度所强调,人类要尊重自然规律,按照自然规律办事,在实践活动中以恰当的方式改造自然[21]。
通过主体创新、体系创新、战略创新三个维度把握“生命共同体”重要论述,是本体论层面的实践。然而,为何这一思想能在当前中国和时代语境中提出来,并得以有效指导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实践?引入德国著名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Ulrich Beck)的“建构论的实在论”的视角有助于进行理解。贝克以“风险社会”理论的提出而知名,他曾试图调和社会科学中实在论和建构论争辩的理论问题。以生态学论述为例,贝克认为实在论和建构论的主要分野在于:前者持封闭的态度,后者则在原则上维持开放性。更具体地讲,实在论认为风险社会是一种威胁,极有可能带来世界末日,建构论则从行动者的视角看到了改变的机会。面对全球化的环境危机,实在论关注国际制度和条约的不稳定性风险,建构论则认为这已经促生了超越国家的、卓有成效的合作[22]。贝克进一步指出,幼稚的建构论者往往未能看到并重视社会行动者建构背后的客观现实基础,而幼稚的实在论者则对社会行动者和科学建构现实的实际程度有所忽视,并提出了“建构论的实在论”,即反对“幼稚的建构论”,坚持“反思性实在论”,研究现实、符号系统和社会行动者之间的互动机制[23](149~150)。基于贝克的理论可以发现,我国生态文明思想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未曾有“幼稚的建构论”和“幼稚的实在论”视角,“生命共同体”重要论述将网络情境中的科学伦理融入共同体的时代语境,重视信息时代的节点主体和网络体系结构,探讨生态文明制度建设的实践战略及社会互动,具有“建构论的实在论”的理论特征,由此形成了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这一具有时代创新的总体设计。
纵观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的历程,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体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尤其是当其也一并被置入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1978~2018)的语境中。40年来,中国社会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既有因开放带来的社会变革,包括经济大发展、对内的体制改革、对外影响世界格局等,又有因进入全球化被强化甚至内化的现代国家意识,即对环境污染、全球变暖、战争和疾病等人类生存困境需承担大国责任。2018年5月,习近平在全国生态环境保护大会上指出:“要充分利用改革开放40年来积累的坚实物质基础,加大力度推进生态文明建设。”[24]在面对丰富的实践经验时,学者往往呼吁“批判性距离”的必要性以更好地“凝视”研究对象,跳出“树木满目森林模糊”而求冷静从容的分析[25]。因此,考察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时代创新而不受当前时代所限,需引入大历史角度,展开对“生命共同体”重要论述的想象,透视其与中国传统生态思想和马克思主义生态思想的理论渊源和发展关系,对前文加以补充。
“生命共同体”重要论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完成形而上学概括,其与我国传统生态思想中“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观在哲学脉络上明显相通,与“天人合一”的“三才论”自然整体观的追求共享科学价值。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涉及的发展、环境、生态和体制建设,在中国传统生态思想中均能找到呼应,仅各举一例:“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26](107),讲求适度开发自然资源,以保证可持续发展;“审度量,节衣服,俭财用,禁侈泰”[27](81),提倡节俭的社会消费,讲究量入为出、生态消费;“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28](322),从关爱人推及关爱自然万物;“掌天下百工、屯田、山泽之政令。其属有四:一曰工部、二曰屯田、三曰虞部、四曰水部”[29](156),明确建立法令、设立机构,为保护自然生态环境而服务。综上不难发现,“生命共同体”重要论述本质上是对中国传统生态思想的借鉴和发挥。
从大历史视角的另一面切入,视“生命共同体”重要论述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重要理论成果之一,是当代中国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实践的核心理念,把握其在马克思主义生态思想脉络中的理论视野,引入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重要论断则有助于我们超越当下视野。马克思曾明确提出“主体是人,客体是自然”[30](9)的论断,揭示了基于人与自然之间的差异性,以及人对自然的能动改造;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还以“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自然界是人的无机的身体”[31](185)的论断,揭示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统一性和自然的人化。人类正是通过改造自然界,使其发生人所希望的变革和变化,进而与其实现物质和能量的交换,在这一人化自然的劳动实践中,人类实现了自身的生存和发展[32]。恩格斯则先后在《反杜林论》和《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强调“人成为自然界的主人”的论断,这一论断在马克思对人与自然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的认知基础上有新的取向,揭示了人与自然是共生共荣的认知,更准确地说,作为自然“主人”的人,并非通常意义上所理解的主客二元对立关系中误读成的“主人”,而是在人与自然界互动活动中所形成的一种“对象性”的主体。因此,在通往“人成为自然界的自觉的和真正的主人”的道路上,凡是统摄“人与自然”之关系的论断,应纳入“否定之否定的肯定”中审视,在马克思主义理论范畴内被把握。从这种中介和环节的思想出发,去定位社会主义生态文明,“不仅能够破解西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责难,而且能够实现理论与实践的自洽”[33]。“生命共同体”重要论述强调节点和系统,显然为探讨人与自然之关系提供了具有时代创新的中介性视野,其在马克思主义生态思想的指导下继承和发展,向前迈进一大步,同时也指向更深更远的未来。
当前世界科学技术的发展,在信息时代初期的网络情境基础上,逐渐明朗了大数据科学的应用方向,同时正积极拓展人工智能、生物计算机等科学边界。可以预测的是,生态文明思想科学传统的疆域也将进一步扩展甚至是革新,具有更重要的实践价值。基于大历史角度的考察,以“人成为自然界的自觉的和真正的主人”为目标,关联我国“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传统生态观念,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在继承和借鉴基础上开拓创新,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程中的时代高点。同时,诚如前文论述所展望,“生命共同体”重要论述具有内在的超越性,终极目标指向完全的“人的意义”和共产主义社会理想,则有待于进一步深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