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风景
搬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我就被告诫了一条“最好不要违反的规矩”——
晚上十二点之后必须放下手头的所有任务,只做一件事:上床睡觉。
我上班的图书馆的卷头发小姐这样告诉我。我租的公寓的房东朝天辫太太这样告诉我。住在我对面的邻居秃脑门先生也这样告诉我。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没有问他们。我想,作息时间严格,应该是这座城市的居民生活有规律的表现。这当然不是什么坏事。初来乍到,我只需要照办就好。
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是很新鲜的。
大概十一点半的时候,我看到城市的亮光一点一点暗下去,每家每户的灯就像是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一样,被一个看不见的人撅起嘴巴吹灭。
与灯光一起慢慢消失的还有声音,车的声音,电视的声音,动物的声音,人的声音……渐渐的,都听不见了。
我连忙学着大家的样子,刷牙洗脸,换好睡衣,把灯关上,让我的屋子成为夜色的一份子。
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想,这里的夜晚真黑,真安静,我一定可以睡个好觉。
幻想着尽快成为这里的一员,我进入了梦乡。从来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中入睡过,我睡得十分香甜。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看着阳光从地平线开始蔓延,整个城市渐渐恢复了活力,我就觉得,新的一天到来了。
我正式开始了在这座城市的生活。我每天都准时到图书馆去,整理那些花花绿绿的书本,接受读者的询问,和卷头发小姐一起忙碌并快乐着。
“还习惯吗?”卷头发小姐会在闲下来的时候这样问我。
“挺好的。”我微笑着回答她。
“晚上十二点之后,有好好地上床睡觉吧?”
“有的。”
“那就好。”卷头发小姐冲我一笑。
我实在很想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在十二点就去睡觉呢?”但还是没有问出口。这当然是这座城市的默契呀,没有为什么。
下班的时候,我会到附近的一家面包店去买第二天当早餐的吐司与果酱。长着小雀斑的服务员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还习惯吗?”熟悉了之后,她也会这样问我。
“挺好的。”
“那,晚上十二点之后要好好地上床睡觉,可别忘记喽。”
“知道啦。”
嘴上这样回答,我的心里却犯起了嘀咕:这件事有那么重要吗?值得每个人都向我叮咛?
不能理所当然地接受“十二点”的规矩,总让我觉得自己还不能算是这里的人。
鲜花店的白胡子爷爷在递给我一束满天星的时候,笑眯眯地说:“把它摆在你的床头,十二点的时候一起进入梦乡吧。”多么亲切的嘱咐,但每见一面都要说一次,还是让我觉得有点儿别扭。
十二点以后还不睡的话,会怎么样呢?
感觉上,这个只有我不知道的“秘密”,让我跟这座城市之间始终保持着某种距离。
在来到这座城市第十天的晚上,我到底还是打破了规矩。
不是故意的。只是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望着漆黑一片、鸦雀无声的窗外,我不由自主地感到有点寂寞。索性坐起来,拧亮台灯——
台灯没有亮。
我以为是灯泡坏了。这么黑没办法确认,我又去按墙上的电灯开关。
一样没有亮。
呆了呆,我走出房间,走进卫生间想洗把脸。卫生间的灯也一样没有反应。我扭动水龙头,一滴水也没有流出来!
我又走进厨房,厨房的水龙头也呈现干涸状态。
我突然想看看燃气能不能使用,于是转动燃气灶上的旋钮,并没有青蓝色的火花跳出来。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我家怎么一下子断水断电断燃气啦?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我感到极度的局促不安,就像是陷进了谁布置的恶作剧似的。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将所有的电器一一打开;我还走上了阳台,将洗衣台的水龙头也打开;我拿起电话,却听不到熟悉的嘟嘟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听到了“嘀——”的一声,与此同时,我的家整个“活”了起来,所有的电灯都亮了,所有的电器都在发挥功能:吸尘器“嗡嗡”地叫着,洗衣机“隆隆”地响着,电视机出现了闪动的图像,收音机传出悠扬的音乐……
水龙头都在哗哗淌水,我连忙将它们重新拧好。电话能用了,燃气也能用了……
我坐在灯火通明的客厅里,怎么也想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看看挂钟,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整座城市就我的公寓突兀地亮着灯光。
难道说,十二点以后必须上床睡觉,是因为那时很多东西都将无法使用吗?
在沙发上纳闷了好一会儿,我将灯关了,重新回到床上。这次,我总算是睡着了。
第二天。
我在上班的时候打了几个哈欠,卷头发小姐问我:“没睡好?”
我报以歉意的一笑。
我的邻居秃脑门先生来了。他是一名邮递员,每天都会来给我们送早报、午报和晚报。只听他一进门就嚷嚷:“真怪,怎么会出这种事?”
“怎么啦?”我们问。
“五十七号有轨电车偏离了线路,差点儿开到五十八号的轨道上去,虽然及时纠正了过来,可还是把乘客们吓出了一身冷汗。”秃脑门先生指給我们看报纸上的头条新闻。
“那可真不寻常呀,要知道我们这儿已经有好几十年没发生过任何事故了。”卷头发小姐说。
面包店的小雀斑服务员来了,她是来还一本名为《你也能烤出好面包》的书的。见到我们,她叽叽喳喳地说:“今天真奇怪呀,我们那条街的电路跳闸了两次。”
“跳闸并不是罕见的事情呀。”我说。
“可是在我们这里就是罕见的,以前从没有过的。”小雀斑说。
鲜花店的白胡子爷爷每天都会为我们送来一支香水百合。他总是乐呵呵的,笑容像花朵一样在脸上盛放。可今天的他,脸色不那么好看。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没有按时睡觉?”白胡子爷爷看着我,“过了十二点,你还是用了水电燃气,对不对?我是无意中看见你家透出的灯光的……”
这么一问,图书馆里的所有人竟都朝我看来,目光里充满了惊讶和责备。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好像干了什么坏事似的。但我也趁这个机会,问出在盘踞心头已久的疑惑:“为什么十二点以后必须睡觉呢?”
“唉,你是刚搬来的,难怪不懂。”卷头发小姐说,“因为我们不睡,城市也没法睡觉啊。”
“城市?睡觉?”
“是呀。城市和我们一样,都是有生命的,需要工作,也需要休息。”小雀斑說,“城市是个大大的生命,而我们是生活在他体内的、小小的生命。”
“我们晚上休息得不好,白天就会没精神,工作就会出错。城市也一样。”秃脑门先生说,“所以我们总是按时作息,好让忙碌了一天的城市也能放松。”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昨天晚上我爬起来的时候,家里所有的电器都没有反应,因为那时候城市正在沉睡啊,当然无法提供我所需要的能源。就像是图书馆闭馆的时候,无法提供读者想借的书。
可是后来我锲而不舍地打开了家里的所有开关,终于把城市给吵醒了。醒来的城市立刻开始“工作”,于是电来了,水来了……
这么说,小雀斑的面包店所在的街道发生的跳闸,以及有轨电车的偏离线路,都是因为昨晚城市没有休息好,所以今天精神不太集中所导致的?就像我前一晚没有睡好,第二天上班时就会不停地打哈欠、开小差?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十二点”的奥秘所在,用这种闯了祸的方式。我将头埋得低低的,向图书馆里的所有人,还有被我打扰了休息的城市道歉。
“对不起。”
出乎我的意料,听我这样一说,刚才还有些不高兴的人突然都涨红了脸。这些朴实的、可爱的好人虽然指出了我的错误,但在我认真地赔礼时,竟统统显得不知所措。
谁也不再提这件事,我像往常那样平静地度过了这一天。幸运的是,城市没有出其他的岔子。
从这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十二点以后用水用电。在十二点以前,我会搞定一切事情,专心上床睡觉,并在心里对城市说一声:“晚安。”
卷头发小姐、秃脑门先生、白胡子爷爷、小雀斑……我依然跟每个朋友愉快地相处着。只是他们不再特别叮嘱我“十二点必须睡觉”,因为已经没有必要。
当“十二点的规定”成为我们共同遵守的默契时,我觉得,我终于融入了这座城市的大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