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越 (美)万斯·马丁 杨锐
至2050年,全球约70%的人口将居住于城市中。伴随着全球城市化的进程,人类与自然之间的联系正在急剧减弱,这一现象被称为“体验的灭绝”(extinction of experience)[1]。体验的灭绝不仅会减弱人们在生态保护方面积极的情感、态度和行为,也会给人类自身的健康和福祉带来负面影响。由于城市聚集了绝大多数人口,因此城市区域中的野性自然(wild nature),将成为重新连接人与自然的重要纽带[2]。
“城市”和“荒野”(wilderness)分别位于大地景观的两个极端,是两种差异极大,甚至截然相反的环境[3]。城市是人类对自然景观改变程度最高、人类活动占主导的区域,而荒野则是大面积的、保留自然原貌或被轻微改变的区域,保存着自然的特征和影响力,没有永久或明显的人类聚居点[4]。根据以上理解,城市中不可能存在严格意义的荒野地(wilderness areas)。因此,将“城市”与“荒野”并置起来的“城市荒野”(urban wilderness)这一术语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矛盾性。虽然荒野地有严格的标准,但是“野性”(wildness)存在于各种尺度的所有景观之中。野性,可理解为生态系统中自然过程占主导,而人类控制和干扰程度较低的性质。事实上,城市区域中也存在着一些具有野性的自然[5]。在中文语境中,可以使用“城市野境”(urban wildness)来描述这些区域,其中“城市”界定了区域范围,“野”意指“野性”,“境”意指“地境”[6]。使用“城市野境”这一术语,以避免“城市荒野”可能带来的矛盾性。
表1 城市保护地案例Tab.1 Cases of urban protected areas
已有学者对城市野境的定义进行了探讨。例如Jorgensen和Keenan[7]将城市野境(urban wildscape)定义为:城市中以自然而非人类占主导的土地,特别是在自然演替过程中出现植物自由生长的土地,例如自然林地、未利用地、河流廊道、被遗弃的场地或棕地等。王向荣[8]将城市野境界定为:城市中以自然而非人为主导的土地,这片土地能够在人的干预之外进行自然演替,它的主人是土地本身和其上自由栖息的生命。参考上述定义及相关研究,本研究将城市野境定义为:城市野境,或城市区域中的野性自然,是城市内部或周边区域中自然过程占主导的土地,其中人类开发和控制程度相对较低,允许自然演替和生态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发生,各类野生生物能够与人类繁荣共存。事实上,城市野境除了意指一类空间外,更重要的是提供一种思考城市空间的视角和方式,它指明了即使是在城市区域中,依然存在着具有野性的、未被人类完全控制的自然。
基于上述定义,可以得到城市野境的特征。由于自然过程占主导,城市野境与严格意义的荒野地存在某些相似性,例如高效的自然过程、高质量的生态系统服务、有代表性的野生生物、卓越的自然美、遥远感或孤寂感等[9]。另一方面,城市野境与严格意义的荒野地也有明显的区别,城市野境在原真性、自然度、遥远度、面积等方面要远小于严格意义的荒野地,因此城市野境并不是严格意义的荒野地。
城市野境的价值,体现在生态、游憩、社会、文化、审美、教育、经济等多个方面,特别是在重新连接人与自然、促进人类身心健康、保护生物多样性、维持生态系统服务方面具有重要和独特的价值,因此城市野境既是亟须保护的重要资源,也是对严格意义上自然保护地体系的补充。首先,由于城市野境的可达性要远远高于严格意义的荒野地,因此在游憩体验和自然教育方面,城市野境具有独特优势,可以降低城市居民体验野性自然的成本与难度,同时已有大量研究表明自然环境对促进人的身体健康与心理健康具有积极作用,生态疗法中一种重要的方法就是荒野疗法(wilderness therapy)[10-11]。其次,由于允许自然演替的发生,城市野境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栖息地类型和物种多样性,Müller等[12]的研究表明,城市绿色空间的相对野性程度(relative wildness)与生物多样性之间存在正相关关系,允许自发的生态过程(降低管理强度、提升野性程度)能够促进城市生物多样性的提升。最后,在人工管理和维护成本较低的情况下,城市野境能够提供高效的生态系统服务,包括支持、供给、调节和文化服务,特别是能够提供独特的野性自然游憩机会与审美体验。
在国际上,城市野境这一议题在科学、社会、经济和文化等方面的重要性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有多个专业团队开展了专项研究工作。例如“世界城市公园”(World Urban Parks)、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自然保护地委员会中的城市自然保护战略专家组(Urban Conservation Strategies Specialist Group)、IUCN生态系统管理委员会中的城市生态系统专家组(Urban Ecosystems Specialist Group),以及IUCN发起的“城市自然联盟”(Urban Nature Alliance)等。除此之外,许多城市也有地方性的组织致力于城市生物多样性和野性自然的保护。总体而言,城市野境的保护与营造正在成为国际上风景园林与自然保护领域的重要议题。
在中国,由于快速的城市扩张,城市及周边区域中大量的野性自然或被开发,或被大规模的“美化”而改造为公园绿地,城市野境及其价值面临破坏[13]。在此背景中,有学者开始关注城市野境的价值。卢风[14]指出荒野与文明并非敌对关系,城市的健康发展必须以荒野的存在作为基础;陈望衡等[15]建议在当代风景园林实践中应该充分保护城乡环境中的荒野。而城市野境的保护和营造也有多种途径,例如初级荒野景观的保护性开发、次级荒野景观的更新修复、类荒野景观的创造等[16]。基于文献研究和案例研究,本研究进一步提出城市野境保护与营造的4种途径,以期为相关规划设计实践提供思路和参考。总体而言,城市野境的保护与营造将成为中国风景园林师、城市规划师、城市设计师、建筑师等实践者共同面临的重要议题[17-19]。
建立城市保护地(urban protected areas)是保护城市野境的主要途径。在城市用地和自然保护地同时扩张的背景下,自然保护地与城市之间的距离在急剧缩小,同时城市对自然保护地的负面影响也在加剧[20-21]。因此,亟须对城市区域内部和边缘的野性自然进行识别和保护,并通过设立城市保护地来进行保护与管理。IUCN将“城市保护地”定义为:位于人口密集区域之中或其边缘的自然保护地。城市保护地不是传统意义上由草坪、花坛和运动场构成的城市公园,而是需要满足IUCN对自然保护地的定义与标准。IUCN于2014年出版了《城市保护地:概述与最佳实践指南》[22],其中分析了15个全球范围内具有代表性的城市保护地(表1,图1~3)。与一般的自然保护地不同,城市保护地的特征包括大量访客进入、与城市各类组织机构关系密切、受到城市扩张与发展的影响(例如空气污染、光污染、噪声污染、外来物种)等。总体而言,对城市保护地的有效管理是保护城市区域中野性自然的重要途径,既保护生物多样性、提供生态系统服务,也为大量城市居民提供在野性自然中的游憩机会。
1 中国台北阳明山Yangming Mountain in Taipei,China
2 南非开普敦桌山国家公园Table Mountain National Park in Cape Town,South Africa
3 印度孟买桑贾伊·甘地国家公园Sanjay Ghandi National Park in Mumbai,India
香港的郊野公园(country parks)是城市保护地的典型案例。香港总人口约750万,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香港陆地面积约1 106 km2,其中约40%的土地被纳入郊野公园。1972年,香港第一个郊野公园发展五年计划获得立法通过;1976年,《郊野公园条例》生效,由渔农处(现渔农自然护理署)设立郊野公园管理局负责郊野公园的管理。目前香港共有24个郊野公园、11个特别地区、1个地质公园、5个海洋公园、1个海洋保护区和1个湿地公园。香港郊野公园较好地实现了对城市周边生态系统和生物多样性的保护,通过与渔农自然护理署公布的物种分布数据对比分析可知,郊野公园和特别地区保护了香港大部分的重要生物栖息地[23-24]。除了对物种与生态系统的有效保护外,香港郊野公园也为当地居民和游客提供了体验野性自然的游憩机会。香港郊野公园内一般包含3类游览区域,即密集使用区(入口等旅游服务设施建设区)、不同难度的步行路径以及偏远的野性自然区域。其中步行路径包括家乐径、自然教育径、郊游径和长途远足径等,分布于不同区域并为游客提供了不同的游憩机会。香港渔农自然护理署通过徒步俱乐部和青年活动团组等社区活动吸引居民和游客参与,非政府组织也提供公众教育活动和宣传活动。总之,香港郊野公园体系是在城市保护地中保护野性自然的成功案例,通过在城市区域保留大面积、高质量、具有良好连通性的野性自然区域,有效保护了重要物种及其栖息地,维持了多种生态系统服务,并提供了体验自然的宝贵机会[25-26]。近年来,中国多个城市正在建设郊野公园,例如深圳、北京、上海、南京、成都、天津、武汉等,这为城市保护地的认定与城市野境的保护提供了重要机遇。
除了保护现存的野性自然之外,“再野化”(rewilding)是修复城市野境的重要途径。通过提升适宜区域的荒野程度,再野化实践能够创造更多的野性自然[27]。大地景观可被视为人类改变程度由极弱到极强的连续带谱,即“环境改变光谱”(environmental modification spectrum)或“荒野连续谱”(wilderness continuum),再野化则意味着某一区域的人类改变和控制程度降低、自然程度提升的过程[28]。再野化这一术语被用于多种情景,即再野化可以发生在环境改变光谱的任一位置,既可以发生在严格意义的荒野地,也可以发生在城市和乡村区域。在环境改变光谱的一个极端,可以是对某个荒野程度已经非常高的区域重引入一种顶级食肉动物,以恢复完整的营养级联(trophic cascade),经典案例之一是黄石国家公园在园区内重新引入狼。在环境改变光谱的另一端,则是在城市或乡村区域中介入或重现野性自然,可称之为城乡再野化区域(urban and rural rewilding areas)[29]。随着城市的变迁,出现了许多城市区域再野化的案例,可分为被动型再野化和主动型再野化2类。
1)被动型城市再野化,是自然发生的。通常发生在交通基础设施或城市废弃地(wasteland),例如废弃的铁路廊道、工业区或居民区。通过风媒或者动物引入的种子萌发出一个生物多样化的栖息地,被称为“新型景观”(novel landscape)或第四类自然。这种被动的、自然发生的再野化通常体现出自我调节的生态过程:首先出现的是先锋类物种,进而是草本植物,最后是更为成熟的林木。这样的新型景观为昆虫、鸟类以及其他野生动物创造栖息地[30]。德国出现了不少被动型城市再野化的案例,部分原因是第二次世界大战造成的大规模破坏,另一部分原因是前东德的工业衰落。其中一个案例是柏林市一个被废弃了60多年的调车场(Südgelände Railyard),那里经历了自然的、连续性的再野化过程,并且仍在继续,现在已被作为一个正式的保护区域纳入城市规划之中[31]。
2)主动型城市再野化,是人为规划和启动的。主动型城市再野化正在世界上许多区域迅速发生,这得益于人们逐渐认识到野性自然的生态学价值及其对人类健康的益处。一些案例发生于已有的城市绿色空间之中。例如北京大学筹划建立了中国第一个校园自然保护小区,提出了环境保护的整体策略,生态相关专业的师生也做出积极贡献,共同促进校园生物多样性的提升,开展了长期的生态监测,逐渐形成了“野生动物友好型”的校园环境,具有示范意义[32]。另外,值得关注对于湿地和河流廊道的生态修复与再野化。一个有趣案例是菲律宾首都马尼拉名为Paco的市场运河(图4、5)。该水道与一个重要的食品市场比邻,曾经充斥着垃圾碎片并散发着恶臭。英国企业Biomatrix Water通过使用自主研发的“活跃岛屿”(Active Islands)技术,对水体进行了再循环和氧化,加上经过选择的植物和“动态媒介”(Dynamic Media)来过滤污染物和病原体,创造出了一个美丽洁净的水体环境。一项政府报告显示,该项目所获得的收益是项目成本的10倍以上[33]。通过对河流廊道的生态修复与再野化,恢复了自然生境,并为市民和游客提供了新的休闲场所。
4 修复前的Paco市场运河Paco market canal before restoration
5 修复后的Paco市场运河Paco market canal after restoration
除了保护野性自然与再野化之外,在城市公园的设计中也能够体现对野性自然的尊重。景观设计师可以对野性自然进行保留或适度改造,设计出“类荒野景观”,虽然不同于真正的荒野地,但具有野性自然的某些特征。在类荒野景观的设计中,植物设计是一项重要因素。源于对野生植物的欣赏和对荒野景观的敬畏,许多景观设计师追求植物景观营造的自然野态,这也成为植物景观设计的重要思潮之一[34-35]。例如威廉·罗宾逊(William Robinson)在《野生花园》(Wild Garden)中提出了“自然化种植”的思想,提倡减少人为干预,让植物自然生长,创造了一种全新的园林美学[36]。格特鲁德·杰基尔(Gertrude Jekyll)则在其公园设计中尊重场地基底,完成了许多经典的野生花园实践。法国当代景观设计师吉尔·克莱芒(Giles Clément)在《动态花园》中提出:“在自然中应留出一块净土,人们不应克制它的自然演变,这是理想园林的代表”,认为新型园林中应该尽量降低人的干预,尊重自然的生态过程,并在巴黎雪铁龙公园中进行了“动态花园”(garden in movement)的实践。派特·欧多夫(Piet Oudolf)引领了种植设计的“新多年生运动”(New Perennial Movement),倡导利用野生植物、禾本科植物、观赏草等多年生植物来营造景观。詹姆斯·希契莫夫(James Hitchmough)则提倡通过撒播来建立复杂的多年生草本植物群落,推崇兼具生态、美学、功能的“低成本生态景观”[37]。上述追求植物景观自然野态的实践中,或多或少体现了有意图的设计和人工管理,无法营造出真正的、原始的野性自然,但是其中对于野性自然价值的尊重态度和设计方法仍然值得借鉴。
在中国,江洋畈生态公园是以野性自然为基础而设计成为城市公园的代表性案例[38]。原有场地为西湖疏浚后淤泥形成的次生荒野,该项目将其设计改造为一处生态公园,保留了大部分场地原有的自然特征,允许自然演替的发生,并以生境岛的方式保留了部分原生植被,作为自然演替的样本。在生物多样性得以提升的同时,提供给游客关于自然演替的体验和教育机会,同时提倡对于自然野态的审美[39-40]。这一案例对于野性自然的尊重、保留、审美和解说,使其有别于传统的园林和城市公园,同时为在城市区域中设计“类荒野景观”提供了诸多启发。
更具综合性的解决方案是在城市空间中系统性融入野性自然。即将野性自然保护作为城市发展的关键战略,并将上文提到的保护、修复、设计途径进行统筹,从而将城市空间与野性自然进行系统性整合。伦敦的“国家公园城市”(National Park City)是一个正在进行的探索性实践。“国家公园城市”的概念由David Raven-Ellison提出,致力于将伦敦打造为世界上第一个“国家公园城市”。在概念提出后,已发展出一个正式的慈善组织——国家公园城市基金会(National Park City Foundation),国家公园城市的建设也得到伦敦市长的大力支持。虽然“国家公园城市”的提出受到了“国家公园”概念的启发,但是“国家公园城市”明显不同于英国现有的乡村型国家公园[41-43],它指向一种关于城市与自然环境的新型思考方式。该基金会给出了“国家公园城市”的工作型定义:“通过正式和非正式手段管理并兼用于自然保护的大面积城市区域,以提升景观的自然资本。居民、游客和决策者达成广泛而重要的承诺:允许自然过程的发生,从而为高质量的生活提供基础。”[44]在上述定义的基础上,伦敦国家公园城市的发展目标包括:1)促进更多人享受伦敦美好的户外空间,连接人与自然;2)让伦敦更绿色、更健康、更具野性,使蓝绿空间达到伦敦总面积的50%以上;3)通过“国家公园城市”强化伦敦的城市品牌。为实现上述目标,国家公园城市基金会通过多方参与,与各类组织机构和人群合作,共同开展相关活动。例如,2018年底发布了由大伦敦市区居民通过众筹方式资助的一幅伦敦国家公园城市地图。这一地图展示了伦敦3 000多个各式各样的公园,以及林地、游乐场、保护区、城市农场、河流、运河和自然小径。可见,“国家公园城市”是在城市空间中系统性融入野性自然的一次探索性实践。类似的,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建筑学院Timothy Beatley及其团队,致力于规划与设计“生命亲和型城市”(Biophilic Cities),旨在通过系统性与整体性的方式,将自然引入城市规划与设计之中[45-46]。
当绝大多数人口居住于城市之中,城市内部与边缘区域的野性自然将变得愈发重要,成为连接人和自然之间的重要纽带。当一座城市片面追求经济发展、物质享受和新技术带来的便利,而忽视野性自然的价值时,将对城市居民的身心健康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当一座城市不能够有效保护与营造野性自然时,很难将其称为真正的宜居城市。
当下中国的城市建设中,存在着片面追求绿地率、忽视绿地生态功能与生态过程、过度人工干预和管理的现象,导致公园的生态结构单一、维护成本高、使用效率低等问题。在此背景中,建议重新思考野性自然对城市空间的意义。在思想上,应尊重城市区域中野性自然的内在价值,建立保护城市野性自然的哲学、伦理学和美学,同时运用生态学、保护生物学等科学知识,通过各种景观规划与设计的技术与方法,有效保护与营造城市野境。最终将野性自然的系统与城市人居环境的系统有机融合,从而创造出更加健康和可持续的“野性城市”,在保护生物多样性的同时,促进城市居民的身心健康。
致谢(Acknowledgments):
感谢张倩、侯姝彧、廖凌云在论文撰写过程中提供的建议。
图表来源(Sources of Figures and Table):
图1来自作者,图2来自K.Jerome,图3来自Nayan Khanolkar,图4、5来自Biomatrix water;表1内容由作者根据IUCN《城市保护地:概述与最佳实践指南》第二部分相关内容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