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01蒲甘的一处佛寺入口
02陶罐作坊
03去往沐浴路上的静修
04 Mingan码头
迎着河水,我们向三号峡谷进发。下游的江面很宽,河堤整洁。坐在客舱里舒适的紫红色柚木椅子上,稍事安顿,身体就能感受到船体绵绵不断的牵引力,听到发动机隐约的轰鸣声,巨大而稳固。河水以彼此相加的速度从我的床榻边流过,正是雨季,大部分的时间,水面高过我的床位,似乎伸手就可以把它拉过来当被子盖了。为了照顾乘客的睡眠,也为了航行的安全,“曼德勒号”每天6点下锚休息,直到次日6点,才继续航行。
曼德勒,多么朗朗上口的名字。19世纪末英国诗人吉h林在缅甸的时候,曾写就名诗《Road to Mandalay》(抵达曼德勒之路)。无法考证,每年进入缅甸旅游的游客中,有多少人掏钱买机票,仅仅是因为被这首脍炙人口的诗打动。如今,这首诗的标题被制作成巨大的红色字块,贴在东方快车邮轮二层的外沿,而诗句被镌刻在钢琴吧旁边的墙壁上,旁边配着一把红色的缅甸竖琴(Saung Gauk)。吊诡的是,吉卜林先生当年其实并没有亲身前往曼德勒,他也是被道听途说的传闻迷惑了。这位浪漫的殖民时代诗人兼作家,乘着轮船游历大英帝国芳泽下的众多属地,最终在缅甸驻足不前。他爱上了这里的微笑,和江边抹着塔那卡(一种用黄香楝树皮制成的美容护肤粉末)、插着茉莉花的缅甸少女。
第一个停靠地是Mingan,它的码头是一个巨大的未完工的大佛寺遗址和两头狮子。这座佛寺由国王Bodawpaya下令建造,设计高度150米。如果不是因为当年有星相师预言建造佛塔会让国王死于非命致使工程中断,这座佛塔会是当今世界最高的。星相师至今在缅甸人的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无论婚丧嫁娶,他们都会请星相师算一卦。我对佛寺遗址后面的白色千层佛塔更感兴趣,这座名叫Myatheindan的佛塔由国王的孙子修建,是献给死于妊娠的爱妻的厚礼。它形制上模仿印度神山须弥山,浑身上下纯白无暇,突然出现在荒野里,在阳光的照射下有如一个外星飞行器,是不折不扣的缅甸版泰姬陵。
次日清晨,船行至河邊的New Nyein村,我们拜访了当地著名的陶罐制作工厂。这种用来储水的陶罐,你在缅甸的街头巷尾、田间庙宇都能见到。它是所有人的免费公共饮水机——热带地区气候炎热,过路的人难免口干舌燥,揭开罐盖,用放在上面的杯子自行舀水解渴。这些陶罐里的水,都是临近寺院和各家婆婆自愿捐助的。就像导游Sam的妈妈,习惯了每天为自家附近的一个水罐添水,几十年如一日。我试着验看一些路边的罐子,这种自愿,因为发自很多人,竟然不会使任何一个罐子落空。一个制陶工告诉我:如果你喝了一个地方的水,那就意味着你可以在以后再次回到这里。对于生活在江边的人来说,这句话更能解读人和水之间的关系。
船刚过第三峡谷,邮轮的酒店经理斯蒂夫通过喇叭兴奋地通知大家,刚才船长在望远镜里看到了3只伊洛瓦底河豚!要知道,在两千多公里长的河道上,一共只有80多只伊洛瓦底河豚存活,它们已濒临灭绝。据说,在伊洛瓦底江上游的部分区域,当地渔夫依然还保留着和河豚一起捕鱼的习俗,这些聪明的精灵会告诉渔夫哪里有更多的鱼群,以及帮他们抓住漏网的大鱼。
01入夜的花灯
02佛塔上精致的雕刻
03江畔的村居
04渔民
05一个礼佛的缅甸女人
江里从来不缺肥美的鱼虾,它们的个头都很大。当年有些殖民者不相信那些十几厘米长的河虾会来自伊洛瓦底江。因为汹涌激流,这些河虾的肉都紧紧的,很有嚼劲。在雨季来临的时候,很多河边寺庙的和尚会出来给一些大鲇鱼喂食。餐厅里有一道鲇鱼干,是我的最爱。缅甸人把鲇鱼肉切下来,在岸边用烟火熏成微干,保留部分水分,然后切成薄薄的片,上盘时点缀一些红花椒调料。
在船上的随队华人医生Hla Tun的带领下,曼德勒号在过去十几年的时间里,资助了伊洛瓦底江两岸几十所学校,帮他们修盖校舍、购买文具。当邮轮经过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学生老师们从教室里蜂拥而出,他们挤在河岸上,白衬衣绿裙子,间或点缀着一些孩子披着的红色僧袍。宽阔的河道上,两岸孩子们跳跃着,手里挥舞着书包,喊声交会在一起。邮轮上,很多老年人不知疲倦地两个方向来回跑动,只为了能和孩子们挥一挥手,令人动容。
①白色千层佛塔
在过去,做慈善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这个国家曾经在2004年遭受飓风巨灾时拒绝所有国际援助。医生告诉我,他的行善原则是不问政治。刚开始去农村的时候,也不和当地政府打招呼。他给当地人义诊、带去免费的药品和孩子们用的文具,渐渐地,政府看到他没有别的恶意,也主动加入来配合他,形成良好的合作关系。
清晨7时,时速11公里,我们进入二号峡谷。船长告诉我,在十多年前,这里还有很大的瀑布,而且在船上就能看到有动物从山上下来喝水嬉戏。有人在河边的悬崖上用油彩把一块石头画成了鹦鹉的形状,惟妙惟肖。这不仅仅是某位涂鸦艺术家的装饰作品,还有警示作用。如果水位超过了鹦鹉的喙部,在河上行船就得万分小心了。
如果你想在世界上做一次禅修的朝圣之旅,缅甸是当仁不让的热门之选。你可以选择在仰光附近的禅寺静修,也可沿着伊洛瓦底江深入秘境,在山里修行。从我们这次航行的最北端八莫市再乘半个小时陕船,就有一座叫作Thein Pa Taung的静修中心。我们抵达的时候,很多小尼姑正在一座高脚屋里上课。再往里走,很多女修士正拿着沐浴的用具,走在从宿舍通往沐浴房的路上。她们脚步缓慢,旁若无人,目光专注在自己的脚趾上,正在进行行走式冥想的锻炼。
如果不是昂山将军父女的照片(它们被悬挂在全國民主同盟的各个城市的分支部)提醒了我,我会以为我所在的城市不是八莫,而是勐腊,一个云南和缅甸交界处的边陲县城。八莫给我的感觉就是缅甸版的勐腊,不过更加陈旧、古朴。导游麦克是华人血统,他告诉我,从这里去中国,连半个小时都不到,翻过一座小山就到了。八莫人把蔬菜水果摆在大街的两边,中间停放自己的小货车。这些车的发动机都是从中国弄来,被改装成更高的货车。女人们穿着艳丽的特敏,够着梯子爬上爬下'捣腾几箱售卖的中国雪耳。缅甸族的皮肤变得更白净了'有了更多的中国面孔,码头边上就是华人的武侯祠。这里的华人大多经商。他们中的年长者不会讲汉语,一些年轻人反而讲得很流利。
集市上总是有很多人,显得热闹拥挤。因为经常停电,无法储存食物,很多家庭只能每天去市场上购物,倒都是最新鲜的。一块二十厘米见方的太阳能板,能把伊洛瓦底江边上的一个草房子带入电器时代。在离八莫不远的一处河边,有孩子们现学现用的小发明展示,那是他们自己的灯塔——一根长长的竹竿,立在房子门口旁边,顶端是一个绿色的小风扇,下面缠绕着线圈,接上一个铁皮做的圆圈,上面是一个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灯泡。西南季风到这里已经很虚弱,但依然能吹动这个小小的风扇。外出打鱼的船夫夜晚归来,视线里多了一片温馨的风景。
当邮轮从八莫掉头顺流南行时,我甚至能感受到曼德勒号的欢欣——坐在窗前写作,开始享受美丽的夕阳。相比东岸的城市人烟,西岸更加富饶、土地更为广阔,有万顷平整的良田和庄稼,有更多牧童和牛羊群。
二号峡谷的末端,有两座大桥。英国人曾经说,只要有河,就有桥。他们果然在河上建了14座大桥。英国人刚来缅甸的时候,和马尔葛尼们不愿在故宫里磕头一样,也不肯在进寺庙的时候脱鞋。这样的事情也同样发生在中国人身上。据《缅甸史》记载,几百年前的1273年,忽必烈派人出使缅甸,该中国使者居然因见缅甸王时不肯脱鞋而被杀。这起事件引发了中缅之间的战争,据说当时的战场,就在我们所处的河道附近。
Thabeikkyin村表面上看起来和我们去过的别的村子不太一样,马路两边有很多人在修新房。这些有家底的人,很多都因为在附近的金矿从事挖矿生意发了家。缅甸被称为金色的国家,是因为那些金光闪闪的佛塔。而这些金光闪闪,全都是靠真金打造出来的。
曼德勒的一个制作金叶的手工作坊,依然保存着历经上千年的传统制作工序。满嘴血红(因为嚼槟榔)的工匠们把笼基卷到大腿根,他们挥汗如雨,手里挥动一个沉重的木锤,捶打60平方英尺(约5.57平方米)见方的一捆叶片。每个人的身边都放着一个石臼,上面有一个椰壳做的滴漏。越南人的滴漏咖啡泛着法国殖民的光芒,而缅甸人这种古老的计时方法,该是从自己的土地里长出来的吧。椰壳每隔3分钟会下沉一次,工匠们可以利用椰壳下沉到底的30秒钟稍事休息。一张完美的金叶,需要经过4道严格的工序,而每道工序,都有严格的敲击时间,这期间,熟练的工匠还需要根据不同的天气和房间内的温度与湿度,做进一步微调。一张金叶在市场上可以卖到1000缅币(约合1美元),对于一个普通出租车司机一天能赚5000到7500缅币的国家来说,这个价格实在不便宜。如果没有国内富足的金矿资源做支撑,比较贫穷的缅甸信众也许无法在著名的马哈木尼大佛像面前表示虔诚。
邮轮最终在一个被废弃的皇城——蒲甘码头靠岸。我很同意毛姆的看法,蒲甘有一万多座佛塔,没有必要一座座去参观,因为它们大都雷同。你要做的,是登高望远。站在高处,目力所及,第一次见到如此平坦的大地上冒着各式各样的笋衣顶。大部分的寺庙都没有香火,缺少人居的生气,但是你依然想象得到这里当年的富贵与繁华。它们掩映在树林和灌木丛中,一些坚强有力的红色,刺破了一片一片的绿,与铁色的远山一起,伸入雾蒙蒙的天际线。它们又像是一群耸立着的巨大墓碑,泛着别样的沧桑。
因为气候干旱炎热,当年忽必烈的蒙古兵待了没多久就弃城去了北部。后来雨季来临,他们返回蒲甘,却惊讶地发现满眼是绿色。他们以为走错了地方。这是老天爷给人类变的超级魔术,也是热带大河的哲学。返航途中,再次停泊在Katha的那个夜晚,我们的船长也倚仗大河,变了一个浪漫的魔术。他派人在夜幕中乘快船驶到距离邮轮几百米的上游,把成百上千支燃烧的蜡烛放入河水。宽阔的江面上,这些“河灯”像蒲甘的塔林一样,在漆黑的水面上呈扇形展开,像一支庞大的舰队,随着甲板上播放的音乐,从我们面前飘过。
伊洛瓦底江喜怒无常,是信心的检验场。它能浇灌出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地,也可能淹没这片土地。它带来一切,也卷走一切。当你摸透了它的脾气,拥有它的哲学,你也就掌握了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