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竹
曾经问过一个画画的朋友:“为什么艺术家都那么爱画女?”
这位朋友,男性,答不上来,最后只好说:“男性肌肉线条太复杂,女人曲线柔和,好画。”
这显然是给艺术家们找借口。纵观人类整个艺术史,女性形象可谓艺术家最为热衷的主题,没有之一。他们必然不是为了方便,就是出于对女性形象真挚的欣赏,才干百年来反反复复描摹。无论古希腊、文艺复兴还是现当代,从断臂维纳斯、引导人民的自由女神到始终微笑的玛丽莲,梦露,每当创作者们,无论男女,想要通过视觉艺术讴歌美好、探索人性、表达自我时,总是不约而同地首先望向女人。
中国当代艺术家们也是如此。
随着1978年改革开放,从前的“美术工作者”有了更广阔的表达空间,能广泛地了解国外艺术发展,甚至可以直接到国外美院就读,逐渐学着用不同的美术风格表达自我,继而通过创作建立属于自己个人的艺术语言——这种对自我趣味探索的最直观体现,就是八九十年代艺术作品中的“美女”特别多。
以抒情现实主义风格著称的何多苓,受到刚被介绍到中国不久的美国画家安德鲁.怀斯的影响,1984年完成油画《青春>。画中的女青年身穿军装,坐在一片荒凉中的岩石上,表情倔强坚毅。极具知青时代特色的服装和环境,是何多苓对过去的喟叹回望;女子微微向上眺望的目光,和背景中的飞乌,又指示出辽阔自在的未来。
《青春》是何多苓80年代对过去的回溯,他同年创作的另一幅《女青年肖像>则直接描摹当时青春正好的女性形象:沙发、卷发、活泼的衣裙,简简单单一瞥就能想见生活状态如日方升。女子樱桃口,鼻子小巧俏皮,胸部丰满,是极具中国古典气质的美女。
欣欣向荣的80年代,充满新奇,充满希望。摄影家任曙林在这个生机勃勃的年代,选择了最能代表这种生命力的群体:中学生。他整整十年“潜伏”在北京171中学,定格最美好的少年时光。他镜头中的少女仿佛从没经历过阴霾,漂亮得毫不扭捏,读书,嬉戏着,永远生机勃发,是那个时代最美好的写照。
生于60年代的艺术家冷军可谓中国当代艺术家中“最会画美女”的人。他的笔法极其细腻,油画乍一看像是照片般逼真,但又被油画的笔触加入_丝比照片还生动的跃跃然,冷军的画常以身边的人作为模特,画里的人穿着毛衣、布衫等家常衣服,目光柔和,总让人想起“贤淑”这两个字。90年代到2000年后,中国已然与世界接轨。冷军的《蒙娜丽莎>中,穿着毛衣的中国女性交叠双手,含笑望向画外——曾经仿佛宇宙另一端“他们外国”的事物,如今已经完完全全融入大众的生活,和大众熟悉的本土画面水乳交融了。
随着经济发展,生活水平提高,人们的精神面貌更是和以往不同,这一点在杨福东的作品《国际饭店》和《新女性》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极具艺术家个人风格的黑白色块泾渭分明,图像中的女人们妆容精致,衣着时尚,目光柔和。然而在优雅之佘,画面中也无时无刻不弥漫着一种孤独和迷茫感,令人想起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笔下20世纪初的上流聚会,也有如此精致华美难掩的孤独。在现代的、资本的、全球化的高速冲击中,人们似乎难以逃避传统价值观衰败、生活方式巨变带来的不安和焦虑。
1.冷军《蒙娜丽莎-关于微笑的设计》,2004年,布面油画,125×45cm 2.艾轩《微风撩动发梢》,1990年,油画画布,90×90cm 3.何多苓《女青年肖像》,1984年,布面油画裱于木板上,79×55cm 4.尹秀珍《木马》,2016-2017年,钢架、穿过的衣服,570cm×220cmxl51cm 2019尹秀珍,图片致谢佩斯画廊5.杨福东《国际饭店No.9》,2010,黑白喷墨打印,180×120cm,图片鸣谢艺术家及香格纳画廊 6.任曙林《游泳》,1985年6月 7.喻红《半百No.9》,2018年,布面丙烯,120×100cm,图片鸣谢艺术家及长征空间 8.刘野《诗人》,1999年,油彩画布,169.5×199.8cm,图片鸣谢艺术家
这时一部分艺术家在创作中有意识地应对这种忧虑的情绪。艺术家刘野画出一系列高度符号化的女性形象,比例过大的脑袋,细柳般的眼睛。通过这些妩媚中掺杂了浓重的童稚气息、风格独特的形象,艺术家刻意用天真感应对时代冲击。
还有一些艺术家将目光投向未被都会的功利心污染的世外桃源。陈丹青和艾轩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西藏。艾轩曾经这样说:“我心中常想,有一个孤寂的地方,可以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它,在纷扰中寻找到一份宁静。在西藏,我找到了这种感觉。”
其实两位艺术家最初都是工作原因前往藏区,被那里仿佛神佛刚刚擦拭过一般纯净的自然和人文环境吸引,反复重回旧地,描摹在那里生活的人,借以表达对纯粹精神伊甸園的追求。对比这两位艺术家笔下的西藏女性,艾轩显然进行了更多普世化审美的雕琢—一藏区小女孩脸蛋白皙、大大的眼睛和饱满的双颊,无论是谁看了,都心生怜爱。
的确,尤其是2000年以前,这些作品中,女性总是美好的。她们温柔、娴静、优雅、贤良淑德或者天真烂漫,样貌总是漂亮的,最符合大众审美,最放之四海而皆准,最没有欣赏门槛的美。
在这千姿百态“美”的背后却又缺少些什么。
在这些艺术作品中,女性形象常常是没有自我的符号,她们代表着艺术家所需传达的概念:她们是洋溢着永不消逝的青春,她们是人人心向往之的幸福生活,她们是永不受玷污的精神家园……
然而,她们作为“人”是怎样的,有怎样的性格和经历,有怎样的喜好和纠结,作品完全不关注。英国艺术批评家约翰.伯格在著作《观看之道》中提出,历史中男性一直是“凝视者”,而女性是被凝视的客体。从这个角度看来,这类看似以女性形象为主题的艺术品,画面中的女人并不是真正的主题,真正的主题是隐藏在画面外的“男性凝视”,持续观赏或审视着她们。
随着教育的普及和经济发展带来的大量劳动力需求,我国女性的社会地位和话语权不断提高。2000年之后,涌现越来越多优秀的艺术作品,它们出自女性艺术家,表现出与那些浸淫在男性或观赏或审视的凝视中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
这—方面是因为女性艺术家更加自信,乐于摸索属于自己的艺术语言,另—方面也是因为女性的职业地位和经济地位提高,出现越来越多的女性策展人、收藏家和批评家。她们对女性艺术家的关注和表达感同身受,愿意支持这些作品。
艺术中的女性形象,不再只是美女。
1966年出生的喻红,可以说是中国当代艺术中油画领域最有影响力的女艺术家。从创作初期,她就主动排斥主流宏大叙事,把关注点聚焦在个体,创作了大量女性肖像。这些作品有别于欧洲古典主义时期艺术家为上流权贵定制的肖像,也与为了展示美女的人像截然不同。在喻红的作品中,女性形象不再自然而然地作为浮于表面的“美”的代名词出现。无论是挚友潮流先锋的装扮,还是艺术家本人在孩子睡下时的片刻喘息,这些绘画里每个形象的模样、动作、气质,她们周围的陈设细节无不诉说着每一位女性的个人故事。这些女性形象鲜活立体,其中总有某个侧面能让观看者马上联想到自己或周围的人。
与喻红同年龄段的雕塑艺术家向京,其作品中的女性似乎没有喻红的那么“成熟”。少女们与男性想象中代表着青春、纯洁、天真和懵懂的美好图景大相径庭,她们的皮肤绝不白皙光滑,头发也不柔顺飘逸,胡乱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面对世界手足无措,全然没有什么“表情管理”。这样的形象也许不容易激起观众心中的“怜爱”,却让人不能不“怜惜”,怜惜自己内心和这雕塑般手足无措的侧面。
小女孩的形象也常出现在其他女性艺术家的作品中,比如陈可。她将西方古典、中国传统和卡通风格结合起来,创造了一系列小女孩形象。画面常用粉、红、淡蓝等可爱的颜色,女孩却似乎不那么可爱,总是面色阴沉,顶着可怜巴巴的锅盖头或小细辫子,眼神满是距离感。
无论向京还是陈可,她们作品中的小女孩都不是真正的小孩,而是被成年女性隐藏起来的小女孩版的自己。这样的小女孩没有女性吸引力,没有工作能力,甚至无法博取怜爱,对于异性和社会都没有用处,反而因为太敏感柔软而招人反感。艺术家们把这种之前总被藏起来的形象展示给大家。她们迷茫受伤的形象,更映射出不够美好的现实世界。正如尹秀珍入选2019年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的代表作《木马》,用衣服和编织物制成的巨大人像蜷缩抱膝,做出飞机上常用的自我保护姿势,哀歌般的动作令人震撼。当观众了解作品《木马》是艺术家以自己的女儿作为模特的形象,背后隐含的关切和对外部世界的控诉就更加显眼了。
当然,必须强调一点,每一位艺术家的创作理念不同,绝不是所有女性艺术家都主动抱着“打破性别霸权,为女性群体发声”这样的目的。每一位艺术家都只是为了找到属于自己的视觉语言而孜孜创作,艺术也不应该被什么主义或诉求捆绑。然而,正是因为有许多才华横溢的勇敢的女性艺术家不愿蛰伏于单一视角下,无法忽视体内涌动的创作灵感,她们拳打脚踢,引入前所未见的视角,开辟全新的艺术疆域,为我们带来更多元、更丰富的视听语言。
林天苗在大型装置《嗨!!!》中使用自己的正面照,不经修饰、表情冷漠的照片投影连接着密密麻麻被音响震颤的丝线,隐隐藏着艺术家对抗的态度。这种对抗性在她2017年在纽约的展览“凸起的纹样”中更加直白:巨大的地毯上一针一线绣出各种针对女性评判的言辞,譬如“三高女”“女神”等,其中不乏“赔钱货”“黄脸婆”等负面词汇。艺术家明确表示,她想借这件作品关注甚至推动女性在社会发展中的地位提高,但不希望将其简单粗暴地归为女性主义作品,“标签式的女性主义限制了我的表达,以及我的思考与创作过程。”
80后艺术家马秋莎生了宝宝后曾在一次采访中说:“性别是女性面临的一个巨大阻碍。女性结婚生子后整整一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思考,把灵感记录下来。男性就没有这样的困扰。”她的录像作品Mustbe Beauty从题目就直指“男性凝视”下的女性压力,录像中马秋莎抛开各种端庄和礼节的束缚,躺在床上,吃各种化妆品。在林天苗和马秋莎的作品中,她们完全不回应“男性凝视”的期待,甚至故意反其道而行之,通过自己彻底解放的形象,反抗主流加诸女性身上的规则和臆想。
对审美霸权的终极反抗,便是创造全新的审美体系。以陈漫为代表,艺术家们开始思考除了男性臆想中传统意义的“美女”外,美好的女性形象还有哪些可能。在21世纪,真正意义的“审美”必然是多样的多元。
如今,80后、90后甚至更年轻一代的艺术家们对于女性形象的态度已经非常开放,充分地接受性别不二元对立的观点。男性艺术家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也越来越多样。
才华横溢的摄影艺术家任航用非常精彩的方式诠释人的身体。在他的作品中,女性和男性完全平等,不因艺术家本人的喜好或外界的大众审美而对男性或女性产生任何暖昧的混浊感。在他拍下的照片中,女人们平静地展示自己,照片外的艺术家不欣赏,不反感,不呼吁,不回避,只是忠实地寻找他追求的艺术语言。这种绝对纯粹的态度,使任航的作品焕发出别样的魅力。
当然,呼吁打破单一的“女性美”概念,并不是要抗拒男性出于两性吸引的欣赏。情欲之爱是人类最隽永最美好的感情之一,也是艺术最重要的母题。尽管如此,在年轻一代男性艺术家的作品中,即使女性形象作为缪斯出现,也与前辈们有明显区别,绝非单调的贤淑美好模样。
80后艺术家陈飞,作品中颇有不小比例是以身边女性为原型。他重视绘画作品的故事性,试图通过静止的画作表现多层次叙事性。女性形象上天入地,跳脱在不同故事背景下,如夜行无碍,鲜活热辣,极具个性,十足反映出新生代女性自由生长的精彩。
纵观中国当代艺术家作品中的女性,以管窥豹,短短数十年间就有异彩纷呈的变化。在巨变的时代中,其实作为观看者的你我,和艺术家一样,始终用自己的方式,摸索属于自己的声音和形象。
9任航《無题》,2016年,摄影 10.林天苗《凸起的纹样》(局部),2014年,羊毛线、纺线、丙烯酸纤维,尺寸可变 Galerie Lelong&Co11.陈可《世上的另一个我》,2007年,板上塑形膏,油画颜料,丝绸,图片鸣谢艺术家及星空间 12.陈飞《奇迹》,2010年,亚麻布、丙烯,170×130cm,图片致谢艺术家及麦勒画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