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叶平
明天,是大舅出殡的日子。
七十八岁的大舅,在他的妻子去世一个多月后,也跟着去了。
大舅是母亲的大哥。按家乡话,大舅应该称作“大太爷”——这个称呼不言而喻地显示出了大舅的地位与身份。有时候,我常常怀疑这是不是母系社会的遗留。然而,对于传统社会那些嫁出去的女儿们来说,一个或几个能干的哥哥的存在,的确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这能使这些女人在夫家少受很多气。就算出了事,也会有人帮她出头——有很多次,我看见母亲低着头,抽泣着回娘家去了。
对于长年流浪在外的我来说,关于大舅的记忆是很少的。
小时候,往往是每年的春节前后,大舅回来了。从外地工作的单位回到家乡,大舅都会到我家坐坐。腊月二十六,是家乡杀年猪的日子。这一天,母亲都会把外公、大舅、二舅请来,请他们吃最新鲜的杀猪汤。临走,每人还要送上一大块上好的猪肉。到了春节,母亲带着我们去拜年——这是我小时候最开心的事情之一。到了外婆家,有好吃的,还有好多表姐表哥可以在一起玩。有一次,大舅还给了我一个红包——记忆中,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红包,虽然只有两元钱,但在那个年代,可以买到好多东西呢。还有一次,母亲带我去见大舅。母亲对大舅说,阿哥,老二的胃口很好,可脸色总是黄黄的——后来他们讨论了很久,我虽然小不是懂,可也觉得幸福。
有时候母亲和父亲吵了架,往往就会回娘家——大哥不在家时,还有二哥。想来,母亲也算是幸福的女子了。因为外婆去世得早,母亲的大姐也很早就难产而死,所以,母亲只好去找二位兄长了。
说起大舅,居然也有一些传奇的。最精彩的故事是他反抗包办婚姻的事。因为外公家条件好,大舅早早就定了童养媳——这种故事,在沈从文的《萧萧》里就有一模一样的。等到大舅长大,在外面读了书,懂了事,有了自己喜欢的女人,回到家里,他就折腾开了——这应该是五四新文学的经典情节。为这事,外公把他关在门外很长时间,而大舅也有很长一段时间睡在一片坟地里。他的坚持让他得到了胜利,他娶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她就是我的大舅妈。大舅一米八几的个子,身材好皮肤也白,还是个吃国家粮的。我的舅妈自然也是个美人,身材嬌小,十分能干——可以想象,这样一对年轻人,在当时的家乡,那偏僻的湘西,也算是一个传奇了。
婚后,大舅陆续有了五个孩子。前三个是女儿,后两个是儿子。听说,大女儿出生的时候,大舅收到电报,欢欢喜喜从单位回来,还买了好多鸡蛋给舅妈补身子。二女儿出生时,大舅没回来,只是让人买些鸡蛋。等到三女儿出生,不仅人没回,连鸡蛋也没有了,甚至连名字也懒得想了,随随便便就按照姐姐们的顺序给取了一个。直到第四个孩子的到来。儿子的到来,让大舅欣喜万分——这回,人回了,鸡蛋也回来了。大舅是有几分大男子主义的,然而,这想必也是真实的大舅,多少也有点可爱的大舅。
大舅的儿女们一个个的长大了。尤其是大表姐,出落成了远近闻名的美人。也许是因为自己年轻时的经历,大舅默许了大表姐和一位外乡人的自由恋爱。二人结婚后,就在大舅家附近做了房子。表姐夫是一位卡车司机,人长得也帅。他开的大卡车曾是初中时代的我最渴望拥有的东西。每次见到大卡车,我们都特别开心。每次经过我家门口时,他都会停下来问我们要不要去镇上。那是八十年代末期九十年代初期的事,当我们连自行车都没有的时候,他却开着神气的大卡车穿行在弯弯曲曲的村公路上。后来他们改做客运,日子越过越红火,然而——好像总是在这样的关头——表姐夫得了肺癌。这位嗜好香烟的男人,在经过一位病症病人可能遭受的一切疼痛之后,终于走到了生命尽头。听说,他去世的那天,家乡正迎来一场大雪。那天夜里,表姐夫的肺部像着了火一样,这无休止的热催促着他一个人爬下床,爬到屋外的雪地上。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雪花,不愿回去——也许根本就没有了回头的力量了吧,他就这样死在了大雪之夜的雪地上。
二表姐嫁得也算好,三表姐远嫁他乡。大表哥后来接替了父亲的工作,二表哥外出打工多年——随着我慢慢长大,离家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关于家乡的人和事知道的也越来越少了。将近晚年,大舅迎来了人生中最难跨越的苦难。舅妈得了类似失心疯的病,而病因竟是没有孙子!这位深受传统文化束缚的女人,因为没有一个孙子,因为无法为丈夫的家族延续香火而焦虑自责,她终于崩溃了——这病想必迁延多年,从心理上一步步地吞噬掉了她的理智。也许很多人都无法想象吧,她怎么会这样的死脑筋?我因为没有近距离接触过舅妈,所以也无法做更多的分析。
舅妈病了之后,大舅的生活开始变成了一团糟。他每天都得照顾这个病人,这个比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还胡闹的病人。大舅的健康想必也是这样损害掉的吧?当舅妈终于得到解脱,大舅也倒下了。这个过程中,其实最痛苦的人是大舅,因为他是清醒的,他目睹着这一切……大舅终于也解脱了……
母亲说,大舅去世时,她正在家里忙活。二表哥打来电话,哭喊着说:大姑,我爸走了……母亲匆匆赶过去,大舅已经走了,但身体还是热的。大舅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双眼大睁,连嘴巴也是张着的。这段时间,大舅的肺部无法呼吸,所以他也无法进食。肚子很饿,眼睁睁看着食物却不能吃……大舅算是饿死的吧。母亲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大舅的眼睛,他终于合上了;又一遍一遍地抚摸他的嘴唇,他终于也闭上了……母亲哭倒在大舅床前……
明天,大舅就真的要走了,永远地走了。家乡的出殡仪式我是知道的,大大的彩绘龙杠抬着大舅的棺木,家属们一律披麻戴孝,在凄厉的琐呐声中,大舅会回到大自然的怀抱。
大舅会埋在哪里?应该就在外公身边吧。在离家不远的青山坡上,已经长眠着我的外公、外婆、大姨还有大舅妈。大舅去那里,应该不会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