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呈
小时候有一次挨打,是母亲加班回来,疲倦又强打精神,辅导我白天在学校学过的拼音,发现我完全不会,态度极不认真,一拿起课本就像抽鸦片的一样身子直往下溜。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三个拼音教会了我,五分钟后检查,我又忘光了。母亲很绝望,拿来衣架就打。
那时已是深夜,邻居婶母过来劝架,看似劝架,其实是激发战火。婶母是这么劝我妈的:“不要生气,有些孩子天生不是读书料,你急也没用。”这句话使我的屁股旋即陷于更大的灾难。
婶母的话何以让母亲那么激动?因为她说出了母亲内心的恐惧。母亲害怕我真的就是一个天生不会读书的人。婶母指出之后,母亲出于自尊和恐惧,对我更加严厉,她需要争一口气,需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她知道,会不会读书是决定命运的重要节点。
母亲当时大概想象不出,我不但是块读书的料,而且是一个很有天赋和能量的读书料。但当时的我,完全没有迹象证明这点,我听不懂老师讲的内容,不能理解学校的各种规律,考试一塌糊涂,有时候得了个十几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作业不做是常态,上着课常趁老师不注意就走到教室外去了。总之,我的整个表现都显得智商很成问题。
后来我艰难地上了大学,找到工作,母亲一直认为,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她真诚地相信我是笨而无能的,这个判断终其一生。直到她去世,她心里的我仍是一个几乎没有生存能力的、有一份工作就得感谢老天的人。
后来我生了儿子。儿子跟我小时候相比,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老师对别的同学要求是学习怎么样,甚至是竞赛怎么样。对我儿子的要求是“老师希望你能认识班上十个以上的小朋友”,这种起码的认知能力对他也是困难重重的。
整整一学期,他的音乐课美术课都是在找座位、找课本、找教室中度过,他的作业经常被老师批为“无法批改”,考试成绩更是无法恭维。
他入学前,许多小朋友都能把《三字经》读得熟溜,他连背诵一两句都难以实现。我难以接受他没有这个能力,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强迫他坐在我对面,我读一句,他背一句,这个简单得几乎不用思考的过程,对他来说,像要了命一样痛苦,每次都是在哭泣中结束。
能想象背一句诗会有这么痛苦吗?我真的急。我担心他有点问题,是高功能自闭症或者多动症或者感统失调。去医院查过,还真的说过是有点问题。
如果我没有一个同样懵懂、糊涂的童年,我大概就会像当年我妈担心我那样,担心着我的儿子。幸好我有自己作为前车之鉴,自己的晚熟给了我底气。更重要的一点,从根本上说,我对儿子有信心。
感谢更多的朝夕相处,我能从其他方面感到他独特的纯真、专注和深刻,这些品质,也许因为没有用在社会性事务里,没有用在人群活动中,没有用在学校要求的规则里,只有用足夠的心思去观察他,才会发现,他到底是把他最有天赋的力量和专注,放在哪一个方面。
而我母亲,没有我这样的信心。她真诚地,发自内心地相信,我就是笨的,她认为我在社会事务中表现出来的,就是我的全部能力。她在对我的绝望中,用了更大的力气,把我这堆烂泥,扶上墙,她内心的不快乐,可以想象。
一个对自己的孩子没信心的母亲,带来的伤害是双方的,伤害了自己,也伤害孩子。我是在母亲去世后几年,才慢慢地意识到母亲有多傻,她完全没有了解我的力量,也就无法享受我的力量能带给她的快乐和幸福。她焦虑于我的无能,并把这种无能反馈给我,让我相信自己确实无能。
然而她白白地焦虑了,当她对我的束缚和忧虑解除之后,我的能力瞬间进发,我惊喜地看到自己完全可以创造我想要的生活。
真正的幸福是有力量创造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得到庇护,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庇护你一生。作为母亲,要看到孩子的力量,要相信孩子确实拥有力量。更准确地说,母亲对孩子的信心,来源于母亲自己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