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逢
1
诺敏挽着母亲,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谁也没提刚才的事。几分钟前偶遇的女人,显然是母亲的老友。女人表情惊诧,目光在诺敏和母亲脸上来回闪过,简短几句对话后,母亲拽着诺敏就走。素来礼貌客气的母亲,忘了礼节。
夏初的天空瞬息万变,几分钟前还白亮亮的如同正午,此刻晚霞满天,远处的楼房、近处的街景,以及身边的母亲,都被这金霞罩着,虚蒙蒙的。几年前就盘旋在诺敏心头的疑问,在这虚蒙蒙的黄昏里仿佛有了解答。
“天热了,走,妈给你扯块布做新衣裳。”在一家布店门口,母亲忽然停住,从口袋里摸出钱和布票,也不问诺敏是不是喜欢,慌慌张张扯了一块绿底格子布,说要送到弄堂口金裁缝那儿给诺敏做件短袖衫。
母亲的眼光啊!这颜色,这料子,还有金裁缝的手艺,诺敏只觉得她将被打扮得像只绿青蛙。但她还是笑着,“谢谢妈!”
跟学校里那十几名穿花衬衫的印尼华侨学生相比,诺敏的绿衣裳绝不会显得刺眼。
班上来了一名新同学。梁慧美也是印尼华侨,姗姗迟来,却自作主张,不等老师安排,径直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诺敏边上坐下来。
“河里青蛙从哪里来,是从那水田向河里游来。甜蜜爱情从哪里来,是从那眼睛里到心里来。哎哟妈妈,你不要对我生气……”同桌第一天,慧美看到诺敏咯咯乱笑,好不容易屏住笑,又唱起歌来。
“你穿这件暗绿格子衣胡,我就想唱这支歌。”慧美说的普通话带广东腔,吐字不清,把衣服说成衣胡。诺敏想笑又想哭,瞪起眼睛,慧美却越发起劲,学她的表情又鼓起腮帮,就差发出青蛙的“呱呱”叫。
唉,诺敏投降。她怎能跟她生气?同样的17岁,一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一个愁肠百结忧心忡忡。诺敏的心事,慧美不懂。也没人能懂。
那一年有多少印尼侨胞回国,为什么他们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印尼政府排华,还是他们要去报效祖国?诺敏不关心。她关心的是自己,假如让她选择,她会不会离开父母去往别的地方?
2
诺敏把绿衬衫塞进衣柜底下。母亲倒是仔细,吃饭时忍不住提起,有点惋惜地念叨用了多少布票,又怨父亲把这个月的肉票都用得精光。父亲摇头,夹一块肉放在母亲碗里,又夹一块给诺敏。
“叫你扯件新衣裳过生日时穿,结果怎样?苛刻自己,人家又不领你的情。”父亲是玩笑的语气,诺敏却如芒刺在背,明明最不爱吃肥肉,这会儿也硬着头皮咽下去,不敢抬头看父亲。
他们在怪她不懂事吗?那天正好是母亲五十虚岁的生日。父母很晚才养了她,当然,同学的父母也有比他们更年长的,但那些同学都是家里的老幺,不像诺敏,独苗一根。他们待她那样好,从不曾打骂,说话也温和客气。父亲這样的调侃玩笑,偶尔也有,今天听起来却特别触动心境。
诺敏又想起那个黄昏。“琦华!”与母亲年龄相仿的女人奔过来叫着母亲的名字。“十二年没见了?做梦也想不到在大马路上碰见!”女人说山东话,跟父母显然是老乡。诺敏没看母亲的脸色,只觉得手被母亲挽得更紧。母亲解释着他们搬家的原因,仿佛早就演练过无数次台词,言简意赅,对答如流。
十二年前,诺敏五岁。五岁的儿童已有记忆,奇怪的是,诺敏父母的记忆,似乎也从那一年才开始。他们不记得诺敏五岁以前的事,要么用那时候你还小一言概之,要么三缄其口,答非所问。
3
诺敏早出晚归,跟在家里相比,她情愿在学校,跟皮肤黧黑说话难懂的梁慧美混在一起。那远离父母亲人的女孩,刚好也需要诺敏的陪伴。慧美除了爱唱歌、爱运动,其实算得上文静的女孩——甚至有点喜怒无常。有时她很高兴,转身就会陷入沉思中。沉思之后,慧美有个习惯,吃。自己吃,也请同桌诺敏吃。
“你说什么?”
“吗噶纳西,就是吃饭的意思。我说,周诺敏同学,到我的宿舍去吗噶纳西,好不好?”
“就知道吃呀!古巴比!”其实诺敏想学慧美说印尼话鲁巴比,意思是你是猪,一不小心,诺敏说成了古巴比,我是猪。慧美笑得趴在课桌上,直叫肚子痛。诺敏也忍不住扬起嘴角。
慧美有本事让诺敏知道自己还会笑。
诺敏从未见到像慧美这样爱吃的女生,课桌里常常变出一袋鱼干或一包果脯,上课吃,下课也吃。不知是1960年物质匮乏的缘故,还是受慧美影响,诺敏那段日子也变得极馋,嘴里咀嚼着带有异国风味的零食,空落落的心好像被安抚一般,有满足感。
夏季正午的天空白得耀眼,两个女孩奔过空旷的操场,跑进对面的教学楼。慧美和另五名印尼女侨生就住在四楼一间教室改成的宿舍里。慧美进门就扑到一个最大的粗藤条箱子上,招招手,让诺敏跟她一块儿探身入箱,翻找几听美味的肉罐头。那只箱子,像个小仓库。慧美的父母,生怕女儿饿肚子。
“你爸妈真细心!想他们吗?”
“……想。”慧美眼睛红了,恼恨地捶了诺敏一拳,拉拉她的长袖衣,“天气这么热,为什么不穿你的青蛙衣胡?”
4
天是越来越热了。暑假前学校组织政治学习,诺敏和慧美运气很好,被安排在学校对面宽敞阴凉的圣母院育婴堂学习讨论。穿黑色长袍的修女们,在圣母院中悄无声息地走动。庄严、肃静。
“我们去院子里转转?”午休时诺敏和慧美都想四处看看。
日光从树叶间漏下来,打在她们身上,也打在院子里的荒草上。荒草丛生,尽是坟墓。典型的外国坟墓。坟前是花岗石墓碑和天使的雕像,埋葬着亡故的修女和夭折的孤儿。仿佛被这里奇特的氛围给魇住了一般,她们都没说话,不约而同拉住了对方的手。一样的冰凉。
如同一把钥匙,开启了诺敏的记忆之门。五岁以前,她看到了自己五岁前的记忆。北方寒冷的冬天,诺敏穿着破烂的鞋子,在一个冰窟般的灰色房子里奔跑呼喊。在她身边,一个比她更小的孩子躺在窄床上,再也不会醒来。
是的,五岁前,她在那样一个地方,如一株野草,自生自灭。记忆有自动删选功能,诺敏选择遗忘,但在育婴堂后院里,那些记忆蹦了出来,连同初夏黄昏与母亲故交在街头的偶遇,一幕幕,全都跃上脑海。
“诺敏——”慧美的声音如同耳语,“我是一个弃儿。”
“你?开玩笑!”诺敏惊骇得定在那里,心跳如鼓。
“是。我是爸妈的养女,但他们待我跟亲生的一样。很多人回国了,我也吵着要回国。”慧美望着诺敏,黑黑的眼睛里,是海水一样的懊悔。“我以为我不会想念他们。但我错了。”
慧美说,诺敏是有福的,所有跟父母在一起的孩子都是有福的。
“哪怕不是亲生父母?”
“养育之恩胜过给你生命的人。”
5
暗绿格子衬衫从衣柜底下翻出来。慧美继续取笑这衣裳是青蛙衣胡,诺敏一点儿也不恼,眉毛一扬,跟她一起唱:河里青蛙从哪里来……诺敏与慧美在高中毕业后还保持着通信联系,不过,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她们忙着各自的生活,渐渐失去了彼此的消息。
很多年来,诺敏回忆起那个夏日中午在圣母院育婴堂发生的事,有时会有些恍惚,彷如一场梦境,辨不出真假。但有一件事她很清楚:她,周诺敏,不是周振威和王琦华的亲生女儿。无论身材还是面貌,她与父母完全不像。很多年来,父母跟山东老家的亲友都断绝了来往,所有人际关系都在诺敏五岁那年从头建立。一个弃儿,被养父母如此细心呵护,唯恐她受到一丁点儿伤害。尽管他们想隐瞒的秘密,早已瞒不过越来越成熟的诺敏。
诺敏问自己:何德何能,拥有这样的父母?
1974年,弥留之际的父亲,深深地望着女儿。诺敏对他说:爸,我会好好照顾妈。
2000年,活到九十高龄的母亲知道自己要去了,她说,女儿,妈有一件事瞒着你。诺敏微笑着握住母亲的手,我知道。妈,下辈子我还要做你们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