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惊涛
长孙无忌墓附近的人家
长孙无忌墓靠近乌江
汽車开出江口镇,眼前的山水气象一下就阔大起来。
乌江和芙蓉江在这里交汇。薄刀岭山如其名,险峻如刀,巍耸两岸。秋雨绵绵,云雾萦绕,这山水景观便凭空多了点仙气。或是武隆仙女山和江口“沾亲带故”,所以仙气蔓延至此,又像是天帝人间布景时,尚未跳出上半段的构思,干脆顺势一笔描出。
天帝显然忽略了一点:世上永无完全相同的风景。薄刀岭和仙女山,就像一胎生下的两个女儿,虽然样子看上去相似,但她们却有着各自不同的心性和禀赋。具体到江口这一段来,便是此山此水自己生成的别样境界。
江水交汇处,必是人文荟萃地。我在这个秋雨绵绵的下午,舍弃了武隆天生三桥的壮美自然之景,而奔向长孙无忌墓这处历史人文遗迹,就是想实地探访一代名相、凌烟阁上排第一的唐帝国功臣最后的埋骨之地。
车过银盘电站,顺江一条蜿蜒的村道,通向长孙无忌墓。当地人称为“天子坟”,也有人叫“皇坟”。沿途四、五公里没有任何路牌指引,搞得我“疑神疑鬼”,一见路边规制略大的坟便要停下来上去探望一番,生怕就此错过。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放羊的老人,在他的指引下,终于顺着一条荒草丛生的小径,找到了长孙无忌墓。
自古名臣多横死,令旗山下有冤魂。生于帝京洛阳的一代名相长孙无忌,生前绝不会想到,他会葬身于这个远离京城的蛮荒边地。历史的演进总是这样出人意表,在唐诗宋词里几乎很难看到任何记录的武隆江口镇,却意外地迎来了这样一个在唐初权势熏天而又声望盈朝的大人物。
这是长孙无忌的人生不幸,却无意中造就了江口镇的地望之幸。
历史回溯。1364年前,即公元655年,唐高宗显庆四年,武昭仪圣眷日隆,高宗渐生废后之心。某日,高宗召长孙无忌、李勋、于志宁、褚遂良等重臣入内殿商议废王皇后立武昭仪之事。聪明的李勣自知此事敏感,乃称病未去。而于志宁呢,在高宗和武昭仪的联合威压之下,虽明知废后不妥,但终是噤不敢言。倒是褚遂良这个太宗遗命的顾问大臣敢于直谏,提出各种理由激烈反对高宗“废王立武”。
一个不来,一个不言,一个反对,高宗和武昭仪显然很需要一个支持者,这样他们才能借坡下驴。为了做支持者的工作,两个人也没少操心。上一年,他们就一起到长孙无忌家饮宴,名义上是一次普通的“家庭聚会”,实际上是有所宏图。当然,两人上门也没空手,高宗出手大方:不仅赏赐金宝缯锦十车,又任命长孙无忌的三个庶子为朝散大夫。宴饮问,高宗以皇后无子频频暗示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却装聋作哑,
“顾左右而言他”,弄得高宗和武昭仪很不愉快。
“家庭聚会”后,高宗和武昭仪没有放弃,继续做长孙无忌的工作。先是派武昭仪的母亲杨氏上门陈情,再是让礼部尚书许敬宗上门劝说,但长孙无忌还是一口拒绝了。
贵为皇帝而不能如愿,这让高宗很窝火。而前进路上出现的这个绊脚石,更让武则天暗自怀恨在心。两人一合计,决定不给这些顾命大臣面子,软的不行就“硬上”。于是便有了“内殿商议”这出戏,这相当于高宗和未来的武后的“最后通牒”。
尽管此前两三个回合中,高宗和武则天早已经知道了长孙无忌的态度,但他们还是希望在这最后关头,得到这个既是国舅,又是顾命大臣的重量级人物的支持,这样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事,他们以为长孙无忌会愿意去做。他们显然判错了这个凌烟阁上排第一的人物的气性,长孙无忌在这关键的时间节点上,虽然明知反对有政治风险,还是坚定地站在了褚遂良这一边。
高宗的脸黑了下来,武昭仪大约拂袖而去。一段血腥的政敌清洗历史就此开启。如果说“家庭聚会”时的反对尚是皇族内部矛盾的话,那么,“内殿商议”上的公开反对便已是利害攸关的权力斗争了。为相半生的长孙无忌不会不明白这次反对的危险性,但他显然更重视唐太宗的遗命。
在探访长孙无忌墓路上看到的唐字石碑
尽管秋已渐深,但长孙无忌墓周边的荒草仍然长势甚欢,它们几乎掩埋了那条本就不易发现的路。
不长的路走过,便看到墓主体。墓高约5米、直径30米,为圆形黄土冢。墓正中有四块石碑,最右的石碑,是重庆市人民政府于2011年4月所立,石碑正中是楷体的“长孙无忌墓”五个大字,碑上标明此墓为“重庆市文物保护单位”。其余三块石碑依次是明万年历间彭水知县吴元凤所立“唐太傅长孙公无忌之墓”碑、清乾隆十一年彭水知县立“长孙无忌之墓”石碑和清咸丰十年彭水邑令所建诗碑,诗文32句共224字。由于年深日久,三碑所刻字句俱已漫漶不清,最后一通诗文碑上,依稀能认出几句:“叹旧怀贤此地过,风徽邈矣望山河。已悲埋骨同心少,空怨孤忠血泪多。”诗人在褒奖和赞颂长孙无忌的开国之功的同时,更多是对他末路穷途、葬身蛮荒之地的悲悯。
沿墓右行数步,即见一木石结构的亭子。五角两层结构,一层建有护栏,一二层间留有一个供人上下的小洞。借助亭中预留的铁环,我登上二层平台。举目四望,令旗山虽不高大险峻,却也绵邈多姿,远处的薄刀岭被云雾遮住,时隐时现。乌江能看到一线际涯,正是半实景半想象的妙处。山环水抱,想来当年选址的人还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亭边尚有两块石碑。一是1984年6月由四川省武隆县人民政府(重庆未直辖前,武隆为四川省辖县,下同)所立的“唐赵国公长孙无忌之墓”。碑上除简要介绍长孙无忌生平外,特别说明:公元674年,(长孙无忌)获昭雪,迁葬陕西昭陵,此为衣冠冢。另一块石碑为四川省武隆县人民政府于1982年所立,因石碑通体被丝瓜藤遮蔽,上面的文字已难以全部辨识,但“长孙无忌”几个隶字还是能一眼认出。
我绕墓一周,再未看到任何石碑。墓侧有三户人家,但都空室无人,最边上的一家木石所建的老宅许是多年未住人,主体已然倾颓,边上贴了一张告示提醒路人注意危房。没有鸡鸣狗叫,几树柚子,熟了也没人采摘,就任由其落地腐烂。
通往长孙无忌墓前被野草遮住的小径
登上皇后宝座的武则天,是不会放过褚遂良和长孙无忌的。
遭政治清算的先是褚遂良。武则天显然还记得他反对“废王立武”的坚决态度,那近乎一种政治表演:他将官笏放在台阶上,同时也把官帽摘下,向高宗不停叩头以致于流血。你既然不要命,我也不给你好命。武则天先是将褚遂良赶出朝廷,贬他到潭州任都督。不久,又调褚遂良离京师更远的桂州(今广西桂林)去任都督。为打击褚遂良,武则天和许敬宗、李义府一起,誣告中书令来济、门下侍中韩瑗与在广西的褚遂良共谋反叛。以此为借口,褚遂良很快又被贬到了更远的爱州(今越南清化)。
绝望之中,褚遂良向高宗上了一封陈情书,诉说自己曾长期为高祖与太宗效劳,是高宗继位的坚决支持者。他希望凭此让高宗收回成命。但他没有料到,武则天此时已全面参预帝国政务。即便高宗有那么一丝犹豫和反悔,他也禁不住武则天的游说。
长孙无忌墓附近的石亭
公元658年,褚遂良在爱州带着遗憾离世,享年63岁。
褚遂良之后,接着就该是长孙无忌了。
注意许敬宗这个人物,他在武则天打击褚遂良和长孙无忌这两个重臣的政治斗争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很难说他仅仅是对武则天的无条件服从,更多,也是借此建立和巩固自己的威权,打压一度在自己前面的褚遂良和长孙无忌。按理,他应该和褚遂良与长孙无忌一起都是太宗李世民的政治班底,李世民为秦王时,他是秦府十八学士之一。权授检校中书侍郎后,因起草诏书得体,也深得李世民欣赏。贞观21年(公元647年),许敬宗加银青光禄大夫衔。虽然也算颇受重用,但相较褚遂良和长孙无忌在太宗朝的政治地位,许敬宗还是差得太远。在“废王立武”的政治斗争中,许敬宗善揣上意,支持高宗“废王立武”,由此官运亨通,很快便代于志宁为礼部尚书,兼任太子宾客。
导致许敬宗对太宗李世民离心离德,缘于国丧失礼事件。公元638年7月28日,长孙皇后去世,帝国按照国丧的程序为长孙皇后送行。按仪礼,文武百官全部都要穿着孝服参加。当时欧阳询也到了国丧现场。欧阳询因长相丑陋,许敬宗看到欧阳询穿着孝服的样子,居然没忍住在长孙皇后的葬礼上笑出了声。李世民大怒,以国丧失礼将其贬为洪州司马。此后尽管不断得到重用,但器量狭小的许敬宗心里,对李世民和长孙家已经有了怨恨。
现在,长孙无忌居然反对“废王立武”,许敬宗怎能放过这个机会。“意图谋反”这样的手段既然可以用在褚遂良身上,那么,现在也可以用在长孙无忌身上了。
据《新唐书·长孙无忌传》载,许敬宗“揣后指,阴使洛阳人李奉节上无忌变事,与侍中辛茂将临按,傅致反状”。意思是说:许敬宗猜到武后的心思,暗中指使洛阳人李奉节向高宗诬告长孙无忌谋反,与侍中辛茂将办理此案,教他编造长孙无忌谋反的情由。但高宗还不算昏聩,认为长孙无忌谋反是“妄人构间,殆不其然”。但许敬宗坚持认为长孙无忌“反迹已露,陛下不忍,非社稷之福”。
高宗最后的态度颇堪玩味:帝终不质问。意思是高宗对长孙无忌谋反这件事,始终没有和长孙无忌这个当事人对质审问,这就给许敬宗留下了“默许”的操作空间。最后“遂下诏削官爵封户,以扬州都督一品俸置于黔州”。高宗顾全国舅的面子,虽然下令削去官爵封地,但还是让长孙无忌以扬州都督一品官的俸禄流放到黔州。
自唐武德元年(公元618年),改黔安郡为黔州以来,长孙无忌是第一个贬到此地的帝国重臣。想来,长孙无忌奔赴贬所的路途不是顺利的,翻越秦岭已是困苦不堪,还要山水兼程,穿巴山、渡蜀水,进入到黔州这样的蛮荒之所。
然而,更坏的结果还在等着他。据传长孙无忌在路上走了近三个月,还未到贬所,武则天的密令就追了过来。同样,执行这个密令的还是许敬宗。
公元659年7月,长孙无忌行进到今天的江口镇。闷热的天气,加上眼前的荒凉,让他一定心生悲苦。他似乎并没有给高宗和武则天写什么反悔或者认错的陈情书,他比褚遂良更彻底。或许他已经听到了褚遂良的死讯,并已经做好了就死的准备。
许敬宗的追杀令,看起来更像是对他的成全。
在长孙无忌山水兼程赶往贬所的同时,在武则天的积极“推动”下,高宗启动了长孙无忌谋反案的重审,主持重审的,自然是许敬宗。随后,许敬宗命中书舍人袁公瑜到黔州审讯无忌谋反罪状。袁公瑜一到黔州,便逼令长孙无忌自缢。
袁公瑜也是一个小人。此前,他就向武则天母亲密告裴行俭反对立武则天为后。这次,又充当重审长孙无忌谋反案的主审,并秘密领取了许敬宗和武则天“置长孙无忌于死地”的命令。据传,他对长孙无忌进行了血腥的“暴力审讯”,但长孙无忌并没有死,不得已,他才逼令长孙无忌自缢。
三尺白绫,而非屠刀带血,这是武则天留给长孙无忌最后的体面。高宗最后闻听到的死因,是许敬宗认真“编辑审查”过的“水土不服”。即便高宗有所怀疑,那又怎样呢?从他“终不质问”开始,这个悲剧结局就已经写定了。
长孙无忌死后,家产被抄没,近支亲属都被流放岭南为奴为婢。被逼死的长孙无忌就近埋于信宁县(今武隆江口镇,当时属黔州所辖,宋代废县设镇,后长期为彭水县所辖,1950年划归武隆县)。
正在我准备离开墓地时,家住墓边的陆大爷回来了。
他告诉我,他们家在这里已经住了70年了。墓地规模原来占地三亩,他们家和邻近几家人的房屋都是墓地的一部分。上世纪60年代扩耕,将原来的墓地一部分平了,一部分作为自留地,一部分用于修建房屋。随扩耕一起毁掉的,还有墓前的石碑、石狮、石兔、石马。“据说这些石材都是当时的官衙从外地请工匠打好后,长途运到这里来的,所以我们就拿来建地基用了。”
一千多年风雨沧桑,长孙无忌墓当年遗留的楼亭阁碑,早已经随风而化,即使留下来的,也换了模样,倒是墓中正中生长的砂仁一如既往地茂盛绵密。陆大爷说,这些砂仁是当地蔡家村家家都爱种的经济作物,因为可以用于制作香料,且产量较高,也成为当地人家收入的重要来源。“我们不忌讳,墓上长的砂仁同样要收,他是皇家的人,肯定要照顾我们这些后人嘛。”
上元元年(公元674年),高宗恢复了长孙无忌的官职爵位,让他的孙子长孙无翼继承封爵。此时,距长孙无忌自缢已经15年了。昭雪后的长孙无忌墓,获准迁葬唐太宗与长孙皇后的合葬陵墓昭陵。
长孙无忌墓前的四块石碑
15年,长孙无忌埋在江口镇薄刀岭令旗山下的忠骨或许早已经化为尘土,迁葬昭陵,不过是高宗给长孙家族一个“政治补偿”。
开成三年(公元838年),唐帝国已到风烛残年的晚景。唐文宗下诏:“每览国史至太尉无忌事,未尝不废卷而叹。”
为长孙无忌之命运终局而叹息的,又何尝唐文宗一人呢。清代黔江县令、诗人翁若梅在《过彭阳怀长孙丞相》中,对长孙无忌的冤死唏嘘不已,留下了这样一句:“三潮水涌孤臣泪,九曲溪回迁客肠。”清代诗人舒同珍在《题长孙无忌墓》中更是悲悯不已:“千古沉冤谁与雪,一朝功大尚凌烟。”
据说唐太宗临崩时曾托付褚遂良:“我有天下,无忌力也。尔辅政,勿令谗毁者害之。”他显然对长孙无忌可能被人谗毁有所预见,但他无法预见的,是褚遂良会比长孙无忌更早遭到“谗毁者害之”。所以,唐太宗的托付,不过是他自己的一个心理安慰。
早在2018年8月,重庆市就做出了“依托长孙无忌墓穴,建设大唐宰相城”的规划。按照规划,重庆武隆区将以唐朝文化为主题,建设江口乌江大桥、石牌坊、唐风步行街及建筑物群、长孙无忌纪念馆、大唐风韵馆,打造大唐宰相城文旅项目。率先启动的,将是长孙无忌墓的整体修缮工作。
车回银盘电站。转盘中央一块巨石上,刻着一个巨大的篆体“唐”字。巨石背后,是蜿蜒流过的乌江,令旗山已然被群山遮住。雨停了,云雾却并没有散去。天色向晚,我要走上漫长的归途,那是一条高速连着一条高速的坦途,不是长孙无忌走向黔江贬所的曲折山水险途。
我想象将来一座乌江大桥横跨两岸的样子,人们来来往往,除了来凭吊一代名相的旅人,更多的,是世代居住在乌江两岸的人。
這,或许便是陆大爷所谓长孙无忌对后人“最大的照顾”。
被丝瓜藤蔓遮住的长孙无忌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