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寒
肚兜她已经穿上身了,而出差的张宴不知道夜里几点才能到家。
这东西是余容去江南游玩时买来赠她的。朱砂红丝绸质地上乘,胸前一朵牡丹,柔软细密,由白到粉匝匝递进,典型苏绣针法。最中央,瓣儿挨着瓣儿,神秘看不清花心,落在贴身的物件上,横生了亵意。当时春争慌忙推脱:“不要,不要。你自己留着穿吧。”
“啧啧啧,什么不要不要。不要就是要。”垂下的头发被勾到耳朵后面,余容眉眼氤氲,“我自己也买了一条,尺度比你这个大多了哦。”她打算以此拿下那个在动车上认识的警校小哥。
“他比你小了将近十岁。”
“但是他在微信上找我的时间间隔从来都不超过十分钟。小奶狗最粘人了。”余容把肚兜拎起来,放在春争的胸前比验。乳峰使丝绸有了荡漾的波光。
“你又不会跟他结婚。”春争气馁。
“废话,我要有那么好的耐性,我也能做法国第一夫人了。”
“你不能老这个样子。”
“要是你婚姻美满,那这个话还能震慑震慑我。”
春争不再作声,只惘然望着对面橱镜里的自己。屋子暗,家具又都是深色的胡桃木,她的脸被映衬得泛着白色的光。皮肤松弛,眼窝像打印机卡纸,皱巴巴腻了两团墨在上头。
近来气色不大好,她这样想。
耳畔,余容仍旧在喋喋赞叹绣娘的技艺和匠心:“你看,这不是一般的牡丹,是臺阁牡丹。花里又长花,层层叠叠的花瓣。”她建议春争带着肚兜和丈夫去东南亚旅行,在雨季住那种木窗子有吊扇的房间。风一旦吹过来,花就会开。
春争更愿意再去一次定情之地,看看洱海,在双廊住上几天。张宴明确表示,近三年内他们不会有任何旅行,哪怕是短途。春争问他拿着一份涨幅趋近于零的薪水还如此卖命工作的理由。张宴的云淡风轻里夹杂着咬牙切齿,他说升职空间是给厚积薄发的人准备的,不出意外的话他可以提前干掉对手,届时将会获得一个毫无后顾之忧的假期,足以陪她畅游欧洲。
春争说:“我不想去欧洲,我就想去洱海。”
“我不想跟你吵架。”
“我没跟你吵架。”
“斗牛看到红绸才会进攻。”
红绸。
是啊,红绸。
春争想起了那“红绸”,被她像红楼里的绣春囊一样视为禁忌,束之高阁。
在柜子里贮藏了一个夏天,它理所当然地沾染上了樟脑丸清寂的气味,像一片冷藏过的肉。参照常规的丝绸保养办法,春争拿中性洗涤液来清洁,再挂在阳台的角落里阴干,最后以低温细细地熨烫。
洗完澡,春争坐在床头。初秋之夜的凉意是刀子把人当鱼似的掯在砧板上胣。周遭安静极了,空气里只流动着她的呼吸。反手到后背系肚兜带子的感觉和日常扣胸罩搭扣很不一样——绸缕打成结,把自己包装成一个礼物。镜中人湿哒哒的头发落在颈肩上,如黑窟巢穴,白晃晃的脸是巨禽之卵,近乎安详地躺在里头。锁骨突出分明,又水平笔直,肚兜像挂在一根衣服撑子上。
肚兜不长,不足够盖住腿面。春争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守卫着私处,似乎这屋子里还有第二双眼睛躲在暗处窥秘。装束和坐姿很快叫她想起电视剧里看到过的那些徽商晋商的女人,坐在粉壁高墙下,坐在黑漆漆的楼阁里,日复一日等待夫君的凯旋。雕花的床是一艘夜航的船,斑驳的金粉在梦里撒落,载着她们回溯到新婚的良夜。
除了上面少一撮桃心刘海,下面少一对三寸金莲,春争自问和她们没什么不同。
她的士气又弱了,拿毛巾飞快地搓了搓头发就结束了这次练兵,还杜撰出了许多为怯场开脱的理由,比如张宴出差回来一定很累,比如他一向钟意洋化美人而对中国式性感不怎么开窍。孤衾中辗转许久,她渐渐入梦。直至迷蒙的后半夜,她的耳廓被一种潮湿柔韧偷袭包围,严密地,四通八达地,分不清是蛇还是舌。有温热厚实的手掌隔着肚兜蹚过她的心胸和腰肢,最后像托住一颗熟透欲坠的木瓜般托住了她的臀。对方用穿梭的身体疏通着这些年来爱河的淤积,注入新的泉流抚慰不堪重负的航道。
慢慢地,黑夜趋于平静,只有春争的眼睛尚未打烊。帘外已熹微,不能分辨是晨光或月影。她没有张宴那么好的睡兴。从等待到奇异梦幻的性爱,这一夜之于她,如同推敲“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的平仄遗韵。她本打算再坐一会儿就起床去给他煎蛋,醒来竟已是正午。张宴带了烤鸭回来:“肯定是激素饲料喂的,不过偶尔吃一吃应该没事。”他很自如,春争却避免和他对视。床笫的快乐成为事后的耻点,这是新人伴侣才会有的心境,但那尽致的情绪确实久违了。和所有亲厚的关系一样,一旦疏远,再热络起来,少不了有几分忸怩。春争低头吃饭,很收敛地搛菜,咀嚼,饮咽,像个闺秀。张宴问她怎么了,怎么不说话。手中的筷子正没头没脑地戳着饭,春争惊讶地停住了:“没事。”看他的样子,大概就要低下头看微信了,春争不想错失良机,追了一句:“你觉得那件衣服好看吗。”
“什么衣服?”
她这才说肚兜。实在不是个明公正道的词。
“在哪呢?我看看。”
“我睡觉穿着的。”
“昨晚?”
由于微小的愤怒,她的头点得有些颠簸。
“我昨晚回来得迟,怕弄醒你,就睡在小卧室了。”
春争不动声色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像木桶从井里吊上来,摇摇晃晃地撞到了骨头,凛冽地痛了一下。
张宴如常午憩,十三时二十分准时起身去上班。春争在书房继续翻译一本出版社新引进的大部头。内心的波澜搅动着她的语言,前后的风格不相统一,她只能停下来。他们的房子离山很近,再过一阵子就能欣赏到层林尽染。到那时候,室内都会映照着隐隐的红光。春争抱着双肘在窗前站着。苏东坡说,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她所体会到的,是梦像银簪子探入毒药,获得结结实实的真相,而人恰恰相反,只流于虚幻。
余容自然是恨铁不成钢的声气:“光做梦有什么用。要真正去做才行。”
春争不想再听她的,并打算处置了那条肚兜。它全程参与了她的自作多情,深谙她的底细。动剪子之前,她倒又做出一副刀下留人的架势。这条肚兜已经有她的味道,她不能这么做,简直自杀似的。她心里很明白,这个托词过于唯美,其实不过就是想着,姑且再试一试——余容设下饵料后引的鱼群毕至,这件事对她来说也是个饵,她不是真的不想效仿。
晚上张宴去盥洗,春争又一次披上盛装,还戏剧性地掐了一下耳垂来确认时空的真实。张宴的双目在掀开被子的瞬间被盛开的牡丹照亮。他微笑着,俯下身来。像一根被点燃的红烛再去点燃另一根红烛,他用他的眼睛照亮了春争的眼睛。夺目的光束里,春争闭上眼。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流泪如蜡炬成灰,但是眼睛再睁开时,远处地产工地的塔吊臂在青天白日下徐徐回转的景象是极其真实也极其熟悉的。张宴不在家的时间里,陪伴她的钟摆就是这样悠悠地晃荡,也像早年,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她的小腿。
张宴还是不记得:“到底什么肚兜,你起码拿给我看一下啊。”
就这样反反复复了好几晚。全无征兆的睡意,分毫不差的梦,还有张宴近乎无辜的表情所赋予她的体验,不再是“扑朔”就足以形容的,几乎能称为惊悚。余容闻讯赶来:“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要不要看看医生啊。”春争恹恹地陷在枕头堆里,像搪瓷钵子里汪着隔夜的冷炙。余容的手伸进被子来握她的手,发觉她只穿了件肚兜。
“天冷了,要受点暖。”其实她的手更冷,搭着春争的皓腕像秋霜凝在花叶上。春争由她帮着换了薄棉的睡衣,又听她的话,服下一剂疏散的中成药。余容掖好被角,坐在床头陪着说了一会儿话,见天色向晚,起身欲去:“暖洋洋地睡一觉,出了汗就好了。”
时至子夜,似乎湿滑地沉堕到温水里,春争怀疑那是母亲的宫体。水中有另一个婴儿正朝她笑盈盈地游曳过来。她们很像。说不定就是她本人。春争伸手去捕捞她,她就气泡般溃散得无影无踪。水里逐渐闷热,潜泳者不过出水换了口气的工夫,张宴的声音就传来了:“还好吗。”褥子和睡衣都湿漉漉的。春争眼睛发花,有种刚刚历经了一场分娩的恍惚——那么,婴儿应该不是她,是她的孩子。
张宴看她无大碍,也就收起了关切之心合眼躺下。春争没有力气失望,只朦朦胧胧地听到他的呓语:“今晚怎么没穿你那件肚兜。”
醍醐灌顶,春争努力按兵不动,搁置所有的疑惑和不安,小声征询他的意见:“你喜欢?”张宴说她穿上肚兜和白天判若两人。他一旦摸到丝绸般的肌肤和肌肤般的丝绸,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洱海上初次相逢的场景。
余容对此难以置信:“不是你就是他,反正肯定是有一个人得了间歇性失忆症了。赶紧网上预约个专家号。我估计是你,你看看你的脸,一点血色都没有。”春争听话地坐到了候诊的长椅上,阳光照耀着她的睫毛。它闪动起来,梳理着过去的一幕一幕。当画面定格在张宴单膝跪地高举戒盒的那一帧,她蓦地一阵气短,紧接着,左胸剧痛不已。导诊的护士走上前来善意地指点她:“要不还是先去挂个胸外科吧。”
她拍了一张CT。回到家,她把CT贴在窗户上。光透过来,丝丝缕缕的黑与白像参差的魂魄偎依在一起。两鬓斑白的老主任钟磬般浑厚的声音仍在回响:“这两天先准备住院观察,快的话下个礼拜手术。”
“是恶性的肿瘤吗。”
“现在不好说。活检以后才知道。”
碗筷摆上桌,春争淡淡地通知张宴:“我定了明天的机票去大理。”
张宴霎时冷下脸:“你能不能不要这样。”
她还是接着自己的话说:“我也没什么计划,快则一周,慢则一个月。我晚上给你做点扣肉和鱼丸放在冰箱,可以吃几天。我不在家你少在外面喝酒。另外就是你那幾种常用药都已经过期了,我全扔了。你回头从药房买点新的备着。”
余容问春争为什么不让张宴知道。歪着头看护士换走邻床带有血渍的床单重新铺好床褥,春争答非所问:“我打听过了,护工的价格还不算太贵。就是动完刀要麻烦你帮我煮几顿鱼汤好快点把刀口养起来。”
新来的病友是个骨折的中年妇人。随床伺候的是她的儿子。年轻,高大,英俊,令春争想到十年前的张宴。体贴入微的年轻人每天都给他母亲切各色水果,插上牙签用玻璃饭盒盛了带过来。他总拿给春争分享,春争往往推辞不掉,会尝上两块。春争手术当天,年轻人很早来了,一直鼓励她,说:“肯定没什么大问题的,放心吧。”正说着,余容推门而入。她看到年轻人,又看到了他躺在床上的母亲。她冲他点了个头:“你好。”年轻人捧着玻璃饭盒,没有回应。
春争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但她想,他们说不定前一周还睡在一张床上。
人以群分这样常规的社交方式并不是春争惯用的。她不推崇“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喜欢认识和自己心性有别的朋友,看见这世界上有人在同一轮太阳下过着另一种生活。她曾问余容:“《心经》上说的心无挂碍,你是不是真的做到了。有什么可以绊住你吗。”余容说:“你明知道我不信佛的。我就是个浪子,这辈子也回不了头,到不了岸了。什么可以绊住我啊?漂亮的男人算吗。不过绊住也不怕,在哪跌倒就在哪和他们睡一觉。”
车在平滑的地面上匀速地前行,比血液流淌在静脉里还要悄无声息。手术室的门一开,余容就在视野里远了。春争看到这一路的天花屏幕上都蔚蓝一片,只有几朵白云极轻盈地飘动。看不出是天,还是天在水上的倒影。水声,风声,舒缓的笛声也婉转地在天水间升起。这种充满关怀的视听设施旨在为患者营造一个放松易眠的手术环境。春争不得要领,倒更清醒了。她又想起洱海。同乘一艘游轮的张宴偷偷拍了她一张背影照片。风吹起了她的头发,远处有苍山作底,然而弹指一挥,就已是万马过隙。但热恋期的沦陷,胶着,贪婪的占有,奋力的搏斗与顽抗,歉疚着达成的和解,互相的成全,以及很快会卷土重来的新一轮战役……这些都如同昨天。
像灶里的薪柴,怠了冷膛,勤了糊锅。爱的火候一点也不好掌握。
真要得了不治之症,就再也不用考虑练习这一门技能了——想到这里,春争无比放松。她开始注视身边穿梭来往的天使,猜测他们口罩下面的样子。
过了很久,春争隐隐听见护士在交待什么:“跟她说话,别让她睡着了。八个小时之内不允许喝水进食。”那么,应该是已经完成手术回到病房了。
虚空中,有人用一根蘸了水的棉签涂抹她的嘴唇。春争嗫嚅地唤道:“余容,余容。”
“是我。”
“……你怎么知道的。余容告诉你的?”
“这种事情你怎么能瞒着我。”
“我怕你担心。”
“你以为你一个人去大理我就不担心了吗。”
“你爱我才担心,我爱你才怕你担心。”
“看来这麻醉很管用啊,都结束了你还这么肉麻。”
“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我就要死了。”
“瞎说什么。那不是肿瘤。”
“不是?那是什么。”
“……是一个寄生胎。”
输液滴壶一举两得,既救命,也像古代的宫漏一样任劳任怨地计算着时间。春争一边迷茫地盯着它,一边听张宴现炒现卖地传授着一刻钟前他刚刚学到的这点知识。“直径还是挺大的,医生说有头发,也有骨骼。只是在CT上反应得不明显而已。”
春争的脸尚僵硬,难以聚拢出恐怖的表情,唯独一双眼睛惶惶地瞪着。原来她没死。是一个不知道该呼之为“妹妹”还是“女儿”的人死了。或者仅仅是一条母蚂蟥,被她以血供养。她其实更像一头雌蚌,用肉来磨一粒沙,直到破肚开膛,看到它闪闪发光。
男人可以戴金戴银戴玉戴玛瑙,只有珍珠是独属于女人的。一切都散发着阴性气质。她认定那是个女人。它的来处和归宿也都是女人。梦里不知身是客,那几度无迹可寻的媾欢,是梦,或是喧宾夺主的客,春争再难知道了。倘若它的确越俎代庖,那她倒对它有些不舍,毕竟梦里的张宴满含着十年前的风度,他们的默契度又那么高,一定是它更擅长为妻之道。她应该留下它,好好向它讨教。
窸窸窣窣的,是張宴伸手去塑料袋子里掏些什么:“你不在家时候我打扫卫生,在床底下扫出这么个东西。以前从来没看到过。是你的吗。”春争的眼珠转到了最靠边的位置。那个肚兜像一面旗帜冉冉升起。所谓的台阁牡丹花中开花,于红绸之上一层一层蜃楼般冶媚地堆砌着。精湛的绣艺一下子把春争拉回了手术室。她全无知觉的情况下也能估计到肉身分裂与衔合的进程——她的皮是最好的料子,锃亮的刀锋沿着肌理精准地裁剪。手术台就是一张竹绷子,叫她不偏不斜,到边到沿,四平八稳。这样一来,就便于在她身上飞针走线地把血肉伤口绣成花容巧夺天工。
“嗯?是你的吗?”张宴还在孜孜不倦地等她确认,一如她斟酌那些梦醒后的清晨。
春争未及点头,那牡丹如芳华刹那枯萎,紧接着,红绸变作一把胭脂从张宴的指间随风飘逝。惨烈的香气扑面而来。春争正要奋力发出呼号,张宴却先于她惊叫了起来。顺着他的目光,春争挣扎着够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它正化成鲜血,像一河夕阳下的秋水涌起洪波汩汩而去。
“我叫莫春争,有点拗口,不太好记。”十年前她这样介绍自己。
“不难记。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我一定会记得。”他把宝丽来相片递到她手中,背面有他的签名。
这时她只想再问他一句话:“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张宴检索着光阴,迟迟找不到答案。
他的懵然一下子就把春争敲醒了。欢愉的肉身,忧愁的肉身,被生老病死碾压的肉身……都伴随着梦境的消弭轻快地剥离出去,如形形色色的螺壳被爽利的浪卷走,遁入茫茫大海,再也不见。窗外偶然有光投射进黑洞洞的屋子里来,那些胡桃木家具森严地树立在原位,像是里面存储着婚姻的累累卷宗而非衣裤饰品。春争疲倦地从床头柜上拾起电话。时间是二十一点整。张宴差旅回程大多搭乘公司图便宜定的晚间航班。正点的话应该就要到家了。春争预备下床煮些宵夜,这时她才发现伸出被子下地的是两条雪白的光腿。她顺势低头一摸胸口,身上穿的是件刺绣肚兜。
外间有了换鞋的动静,脚步也向她靠近。
卧室的门开了,但没有全开。客厅的灯光恰好通过这夹角撒到她身上。她借此看清了肚兜上的花形——没有什么台阁,只是一朵很普通的牡丹。她很放心,很高兴。望着逆光站立的身影,她翘首等待他的品评。
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微皱着眉虚眯着眼辨认了一会儿,只说了句“你这穿的是什么鬼”,就匆匆带上门冲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