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悦来 许俊丽 尹科娈
城市化是全球环境变化和经济转变的直接驱动力,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在不断加快的城市化进程中,伴随着大规模高强度的空间开发和生产,大面积单一的功能区使城市逐渐失去多样性活力[1]。缺失的绿色空间、严重的环境污染以及快速的城市节奏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方式、环境感知、情感认知和身体健康,而人类对美好自然环境、和谐人际关系的渴望越来越强烈[2]。
社区作为城市居民主要的生活场所,承载着人们对物质和精神的双重需求,只有当二者同时得到满足,人们才能真正获得“诗意的栖居”[3]。面对越来越快的城市化节奏,越来越少的可建设绿地,以及绿色士绅化①产生的不公平影响[4],如何营造自然美好的公共空间、创造温馨和谐的人际关系,使人们在城市尤其是高密度城市更加美好地生活,成为城市建设和社区治理面临的重大挑战。
表1 社区花园空间特征及相关属性Tab. 1 Spatial characteristics and attributes of community gardens
在中国长期计划经济体制下,当个人或社会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时,往往倾向于通过行政机构寻求解决方案,导致居民社区意识淡薄,没有社区归属感[5]。“单位制”的消解及私有产权房的出现,塑造了新的社区治理结构,但各个小区和居民之间没有共有产权,缺少共同利益的连接,加之专业分工后社区治理成本提高,不同利益相关者之间不断产生矛盾,居民社区生活共同体的建立相对困难[6]。与此同时,传统包办社会事务的管理模式已使政府不堪重负,为此,国家将促进居民为主体的“社区自治”作为社区建设的主要目标,并发动了一系列旨在推动社区自治的社区建设活动,居民的自治能力和社区参与度也在不断提高。
上海作为中国高密度城市的代表,近年开始探索如何实现城区的环境宜居和可持续发展,并发起了一系列城市更新和社会治理活动。新常态下的城市空间规划如何提升公共空间品质、复合使用,调动社区民众的积极性,共同参与设计营造、维护管理、共建共享,成为上海都市公共空间发展的主要任务。在此背景下,笔者团队倡导的社区花园(community garden)系列微更新与社区营造相结合的理念和实践逐渐被公众和基层政府所接受。2014年至今,已在上海建成60余处社区花园,这些花园大都是在高密度城市建设所形成的都市隙地中进行的,并初步形成以社会组织为纽带,链接社区自治组织、志愿组织、企业团体的力量,形成与政府职能部门的合作伙伴关系。社区花园植根于高密度空间和邻里生活,将田园自然回归城市社区,以公共空间的改善促进居民生产自治的能力和社会交往、打破邻里之间的隔阂、提升城市活力,不失为社区营造的有力途径,已经成为社区空间活力之源与和谐社会治理的重要支点。
社区花园是城市绿地的组成部分,通常是将闲置土地分割成小块租借或分配给个人和家庭用于种植蔬果。经历过19世纪末期粮食短缺、失业危机、通货膨胀到20世纪末期城市环境问题、城市更新和社会运动高涨的各个阶段,社区花园已从最初的基本生活保障的食用功能转型为社区营造的空间载体[7-8]。
关于社区花园的定义,国外的研究者认为,社区花园是城市绿色空间的一种形式,可以供公众共同从事园艺或农业活动,提供生态环境、社会经济和健康福祉等方面的利益。不管是在私人所有的土地还是在公众所有的土地,可以在城市,也可在郊区或者乡村[9-11]。国内学者则将其定义为在不改变绿地空间属性的原则下,居民以共建共享的方式开展园艺活动的场所,强调社区公众的参与[12]。由此可见,社区花园强调的是市民和社会组织对花园建设、管理和维护的共同参与。
综上,笔者将社区花园定义为绿色空间的表达形式,是社区民众以共建共享方式进行园艺活动的场地,是提升社区公众参与性,构建社区和谐人际关系,拉近人与自然相处距离,实现社区有机更新,进而促进社区营造与社区共治的空间载体。
关于社区花园的分类,目前尚没有统一标准。根据土地所有权可划分为公有和私有;根据空间所处位置可划分为街区型、住区型、校区型、以及其他类型;根据目标人群可划分为疗愈花园、银发乐园、儿童花园、五感花园等;根据面积可划分为大、中、小型;根据发起性质可分为自上而下型及自下而上型;根据开放程度可分为公共型、半公共型及半私密型[13-14]。
上述不同分类体系,分别从社区花园的不同方面进行划分,一个社区花园划分标准不同,可以归属于不同的所属类型。现阶段,中国社区花园的发展尚不成熟,鉴于此,笔者未对社区花园类型进行具体划分,而是参考《城市绿地分类标准》[15],结合社区花园已有分类和本文社区花园的定义,对不同社区花园空间特征及相关属性进行归纳总结(表1)。
1 上海各级社区花园地图(2014 2018年)Map of community gardens at various levels in Shanghai (2014 2018)
居住绿地中的中心区绿地,一般位于整个社区外部环境的核心地段,是体现社区物质和文化的标志,所有居民都可以较为便捷地到达和使用,是居民举办集体活动、休憩和交往较为适宜的场所。区域中心绿地主要存在于大型社区,供社区内多栋建筑组团内的居民共同使用,是居民交往、休息的主要场所,也是社区内最具吸引力的公共空间。宅旁绿地指仅属于周围几栋住宅居民使用的空间领域,是居民离家最近的户外公共场所,通常包括住宅入户处、底层架空空间、宅前空地等,是社区居民最易发生交往的场所。交通绿地主要指市政交通,完全开放的公共交通用地内的绿地。附属绿地主要指学校、企业、医院、园区、事业单位等以组织形式存在的空间结构(表1)。
基于上海社区花园的实践与探索,在对其空间属性和社会参与进行归纳的基础上,笔者认为现阶段社区花园营造逐步形成了四级结构(图1):一级是专业社会组织运维的枢纽型综合性社区花园;二级是政府直接支持居民形成在地社团管理运维的社区花园;三级是广泛居民在地自组织的中型社区花园;四级是市民个体参与行动形成的小微社区花园。这些不同层级的社区花园总体而言可以归纳为3种发展途径:1)吸引公众参与公共空间种植;2)培育和发掘社区营造先锋力量;3)由专业组织举办社区营造工作坊。
2.2.1 社区花园层级结构
1)专业组织运维的枢纽型综合性社区花园。该层级的社区花园作为社区花园网络中的枢纽作用,通常由专业组织直接进行日常运维,以上海火车菜园和创智农园为代表的综合性社区花园(图2),面积通常在2 000 m2以上,其建设资助来自政府、企业、社会组织的多元合作项目。该类社区花园用地性质通常属于城市绿地,具有典型公共开放空间属性,园内服务设施相对齐全。对于在地社区而言,具有市民参与认建认养、儿童自然教育、本土植物培育、睦邻公共客厅和地方文化传承等多元复合功能,往往成为生态文明建设和社区营造的示范性基地;对于上海公共空间参与式营造整体版图而言,承担了社区营造项目培训、孵化社区自组织的角色功能。
2)政府直接支持在地社团管理运维的中型社区花园。由政府和专业社会组织直接支持,政府以独立项目的方式资助,居民形成社区社会组织进行管理运维的社区花园(图3),通常面积在200 m2以上,旨在激发居民互动和对社区公共事务的参与度、积极性。在上海此类社区花园以笔者团队为例已建成60余处,建成地多为老旧小区,设施较为陈旧,居民以老年人为主,政府通过项目资助支持社区环境更新,社区花园作为社区参与的空间载体,初期由居委会发动积极居民并带动社区组建社团乃至社区社会组织,承担花园日常维护、活动组织的工作。社区组织培育时间较长的社区拥有自我管理的能力,新建成的自治氛围则较弱。
3)广泛居民在地自组织的小型社区花园。在专业社会组织指导和示范下(通常政府购买社会组织服务支持到相应社区层面,这些项目包括社区自治金支持、党组织服务群众等),由社区居民自行设计、自发建设、自我管理的社区花园。在笔者团队的支持下,在上海此类社区花园已超过300余处,一般规模较小(面积十几或几十平方米),成本较低,但居民建园护园的自发性、主动性、积极性较高,后期维护运营参与度较好。该类社区花园由社区园艺爱好者聚集成群,在专业组织指导下,划地或在自家门前展开实施,并不断吸纳社区其他居民逐步壮大,显著改变社区生活环境,更重要的是在居民自身参与、自主维护、合力监督基础上,在地归属感、自豪感的提升,以及在人与人之间互动基础上邻里矛盾、社区事务的协商精神的变化。
4)市民个体参与行动形成的小微社区花园。笔者团队还与民间公益基金会合作开展“萌芽计划”,招募有志于社区花园营造的居民和公益组织参与,旨在培育全国范围内希望营造社区花园的居民或团体迈出社区花园营造的第一步,自主进行社区花园建设。2017—2019年,“萌芽计划”已连续开展三期,学员来自上海、北京、广州、福建、天津、哈尔滨、成都、山东、安徽、江苏等全国多个省市。目前支持了上海数十个个体居民参与小微社区花园营造。该类小微社区花园的主导者是热爱园艺的普通市民,这些市民在所参与计划的系统支持下,有逐渐联结多方资源,扩大规模并形成在地社会组织的成长性。
2.2.2 社区花园发展的多元参与途径
2 由专业社会组织运维的社区花园 创智农园Chuangzhi Agricultural Garden, a community garden operated and maintained by professional social organizations
3 居委会主导居民参与的社区花园 百草园Baicao Garden, a community garden dominated by neighborhood committee and participated by residents
1)通过活动策划组织公众参与公共空间营造。市民通过与专业组织线上或线下的互动获得相应的技术支持并尝试在公共空间种植的活动,参与人数众多,辐射面域广,旨在向未来的支持者传递社区自治、公众参与理念,增加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和温情。以上海“点燃城市温度—郁金香种植行动”项目为例,2017年12月,笔者团队对荷兰驻沪领事馆赠送的5 000枚郁金香种球发起认养行动,活动要求将种球种植在包括小区、办公区、路侧等公共区域,500份(每份3~50枚不等)被认养种球中的百余份被广大市民参与者种植在开放的公共空间中,配合其他植物种植在2018年春天形成百余个小微社区花园(面积在1~10 m2),活动收到超过500份不同地点的种植照片反馈,同时开展郁金香主题的儿童自作美术作品的展览和义卖,包括自闭症儿童在内的1 160人直接参与相关活动。该活动在2019年继续发展,部分迷你社区花园二代子球成功复花,极大鼓舞了行动者的社区花园参与积极性。
2)民间基金支持培育和发掘社区营造先锋力量。
社区花园营造专业组织与社会公益基金组织合作,向有志于改善社区绿化环境、打造社区花园的热心市民或市民团体,从永续种植技能、生态花园设计到花园营造方法,提供全程专业知识。参与者须向项目专项基金管理单位捐赠一定费用,用于成立社区花园资金池,支持社区花园事业。该类项目的参与者多数为热爱自然、提倡低碳环保生活理念、认同社区共治、有志于加入社区营造与共治团队的人员,通过对这些学员的培养,可以让其影响更多社区居民自发地加入社区花园营造中,并对社区营造提供专业指导。
3)政府专项基金支持专业组织举办社区营造工作坊。社区营造工作坊由专业组织发起,借助政府资金支持,邀请规划、建筑、景观专业专家,面向社会招募对社区花园、社区营造感兴趣的市民,通过理论讲解、现场模拟与实地操作等多种形式与学员进行分享与对话,旨在培育社区市民精神,促进社区文化的延续与再生、社区生态环境保育与改善,实现社区经济发展、社区公共生活空间品质提升。工作坊参与人员涉及规划、设计、生态、环境、慈善、教育、传媒、金融、投资等多个行业与领域,大家的共同目标均在于通过不同方式共同营造更加自然美好的社区环境,实现社区的可持续更新。
后单位制时期,虽然国家将“社区自治”作为社区建设的主要目标,并从不同层面以不同形式发动一系列推动社区自治的社区建设活动,但是,研究发现,无论是在社区日常生活中,还是在业主维权活动中,政府仍发挥着主要作用。作为最多公共资源拥有者,社区治理离不开政府的支持,政府不会也不应完全放弃社区事务。现阶段,中国国内的社区花园多是政府主导型,政府的引导和鼓励政策对项目驱动发挥着极大的促进作用。居民正在经历从“单位人”向“社区人”的转变,其社区归属感与主人翁意识还不强烈,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自身在“社区共治”格局中的作用与力量,对“治什么”“怎么治”“谁来治”等问题都还没有清晰的认知。要想改变居民的意识,充分调动居民的参与意愿,在社区共治发展的初期阶段,仍需政府加强宣传与引导。
传统政府主导型社区管理模式的弊端,居民自身交流与沟通平台的局限,以及居民与政府及其他力量之间的利益冲突,导致社区治理过程中多方资源不能进行很好的融合。社会组织是组织化、集中化的利益代表,在整合社会资源、提供公共服务、增强社会自治、促进公众参与等方面可以发挥积极作用[16]。专业的社会组织在社区营造的前期可以提供技术指导与支持,通过搭建社会组织与城市公共空间沟通平台,一方面以组织化的形式更有效地表达公共利益,另一方面调动了民众参与公共空间治理的积极性,社会活力得到广泛激发,从而以更大热情参与到城市公共空间治理中。要想让社区花园得以可持续发展,在社区花园发展到一定阶段后,社会组织需要退出主导地位,让在地的社区居民积极行动,主动获取资源和技能,占社区营造与共治的主导地位。
4 以社区花园为代表的居民绿色自治关系网络Resident green self-governance network represented by community gardens
但社会组织参与城市公共空间管理亦存在诸多问题,如沟通机制不健全,资源分割不公平,信息传播不通畅。同时,由于社会组织为非营利组织,没有形成完整的筹资机制,使其缺乏必要的经费支持,这也是制约社会组织参与社区治理的重要因素。
现阶段,社区花园的存在尚不被认为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即使在政府、社会组织和居民的前期努力下建成了社区花园,但由于政府或单位承担的养护成本过高,居民缺乏主动治理的意识,社区花园没有可持续维护与发展的力量,社区花园仍有可能很快衰败下去。虽然在已建成的社区花园中有不同数量的志愿者或志愿组织存在,但多以长者和幼童为主。长者大都有较丰富的种植经验,较多的休闲时间,但由于体力、创新能力的缺乏,无法推进社区花园创新可持续的发展;而幼童由于时间和能力有限,也不能很好地参与到社区花园的日常营造中;大多数中青年则由于工作生活的压力,没时间或者也不愿参与到社区营造过程中。在笔者参与或组织的社区营造相关活动中发现,特别积极并富有影响力的参加人员多数为中青年人。这些人中,一部分为专业从事社区营造或社区规划的专职人员,一部分则为将社区花园视作日常生活必需品般的存在,为了家人拥有健康舒适的社区环境、致力于营造社区绿地、营造和谐社区关系的人员,且这部分人多数为全职在家人员或者兼职人员。如何发挥这部分人的在地力量,通过这些有可能成为社区“领袖”的人员去影响和发动更多力量加入社区营造中,是社区花园实现自治与可持续发展的重要途径。
“社区花园是都市景观的一个奇迹,更是社区营造的一个典范”[17]。社区花园作为绿色空间存在的一种形式,以深入的社区参与丰富了城市绿地的内涵与外延,人工与自然、城市与乡村、专业与业余,在社区花园中逐渐融合,人与人回到彼此相互熟悉信任的邻里关系,居民重新认识到公共空间中土地的价值,以更乡土更丰富的生境更新了人与自然的连接。从参与设计到在地营造到维护管理机制的建立与实施,不断加深人与人之间的联系,逐渐成为公众日常生活有机的组成部分。在其实现过程中,有2个重要的维度指向:生态文明建设和社会治理创新,从这2个层面实现了人们对美好生活追求过程中不平衡不充分的遗憾的弥补和修复,这正是社区花园的当代价值所在。
以上海社区花园为代表的高密度城市公共空间参与式营造已发展成为以绿色空间为入口,由专业社会组织发起,在政府支持下和以居民为主体的旨在促进市民参与自己所在社区公共事务、增进社会交往、打破邻里之间的隔阂、提升街区活力和探索社会治理多元共治模式的创新实践。项目以专业组织运维的枢纽型综合性社区花园为关键节点,逐步培育在地社团管理运维的中型社区花园,发展出居民在地组织的小型社区花园以及个体参与行动形成的小微社区花园,在上海快速形成以绿色空间社区参与式互动为主题的社区自治版图(图4)。此项实践,体现了从单一的城市绿化面积的覆盖向综合的社区自治秩序的转变,显示城市绿化过程由政府主导向居民自主的风向转变,以及城市绿化的维护从政府和单位包干到居民自发参与的清晰转型。
注释(Notes):
① 绿色士绅化(green gentrification)指由城市绿色议程和干预产生的新的城市社会经济中的不平等现象。
图表来源(Sources of Figures and Table):
图表均由作者拍摄、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