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传思
当今,科幻文学和科幻影视的阅读与欣赏已经成为一股热潮,特别是在大中小学校园,除学生出于兴趣而进行的自发阅读外,还有两种带有一定组织性的渠道:一是由部分学科教师出面组织的科幻阅读,以课程的形式进行推动;二是以学科教师为辅,而以学生为主体组建的各种科幻社团,以社团活动的形式来推广。
但是,在这股看似日渐高涨的科幻热潮面前,我们或许需要思考一个基础性的问题:对于少年儿童读者来说,为什么要读科幻?
有人说,因为科幻有利于开发想象力。这一点当然没错。想象力的开发非常重要。一个没有想象力的民族,将会没有未来——这句话虽然比较武断,但想象力是人类文明发展所需要的创新意识、创造能力的源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再怎么强调想象力的重要性,都不为过。
也有人说,科幻有利于科学思维和科学精神的传播。确实,科学精神的传播在中国当前仍有强调的必要。这些年我们国家经济科技虽然发展迅速,但在很多尖端科学研究领域,仍然与世界先进水平存在较大差距。从这个角度来说,从小学会用科学思维面对生活,探索宇宙,培养科学精神,这不仅关系到每个人的成长,也关乎整个民族的未来。
还有人认为,科幻阅读是件很时髦的事,能证明自己跟得上时代浪潮的变化。这当然也不见得是坏事。毕竟,阅读对青少年和儿童价值观的塑造,能发挥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全民娱乐的年代,各种社交媒体借助于多样化的技术手段,精确瞄准人性的弱点,进而诱导、入侵和控制人们的精神生活。在这样的时代精神状态下,阅读(包括科幻阅读)能为我们打开通往独立和自由的精神世界之窗。
然而,科幻阅读带给我们的仅仅只是这些吗?或者说,这些元素该如何组合成一个多元价值体系,在这个体系中,各种价值取向又应该搁置于何种维度?
笔者认为,对于这个问题,我们需要从一个更大的维度去思考。
科幻文学首先是一种文学类型。那么文学的价值是什么?这种价值观又如何在科幻文学中得到继承和发展?
众所周知,文学的“价值”指文学作品里必要的思想和精神价值,指作品“在题材内容、思想意蕴、艺术形式、审美取向等方面,表现出来的一种文化倾向和文化意义”[1]。文学价值决定文学作品的质量,它包括审美、思想、伦理等多个方面。“而核心价值观念就是文学和作品呈现出来的那些最重要的文化理念。它是文学的一种‘内核’和‘生长点’。”[1]核心价值观念是在文本中起到支配性作用的理念。
在文学发展史上,文学从来不会固守同一个价值标尺,“文学在一种文化的价值建设的全过程中始终全面承担着价值生成、价值判断、价值传播、价值演化、价值消解、价值更生等系列功能。”[2]
今天我们重新谈论“文学价值”这个话题时,高尔基是一个不能被忽略的名字。他曾经在一次谈话中提到“文学就是人学”。后来这个观点传至我国,被华东师范大学的钱谷融先生加以精练,写成了一篇论文《论“文学是人学”》。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篇文章给他带来不小的波折。但时至今日,这个观点依然具有生命力,成为当代中国文学经典命题之一。
按照学术界的意见,所谓“人学”是一门综合性的人文社会科学,“它主要以人性、人生意义及人的行为准则为思考对象,是以人性论为核心,兼含人生观、人治论、人的社会理想论而构成的一个有机思想体系。”[3]作为人类精神活动的产物之一,文学同艺术、哲学、宗教一样,是一种特殊形态下的人学。换句话说,“文学是依靠人类的审美观照能力和情感表达能力,全面、深刻地把握、描述、传达人类现实生活,也提升、改造和培育人性。”[4]虽然对于文学的核心价值到底是审美价值还是伦理价值,评论界尚未有定论,但我们不妨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在文学作品中,不管哪种价值优先,只有当这些价值维度有机融合,才能最终组合成一个立体的“人”字,是为“人学”。
这样来看,真正能够打动人心并且具有长久生命力的文学,一定是因为它对“人”的书写,对情感生命的丰富和升华,以及对人性高光的引领和追寻。
如果我们把“人学”比作文学的根基,那么幻想文学是如何在这一根基之上发芽开花,呈现出其独特的价值取向,进而建构其价值体系的呢?
按照通常的定义,幻想文学是用超现实(即幻想)的手法来表现现实可能性的文学。“幻想性”和“真实性”这两个看似矛盾的词语,构成了幻想文学的内在张力。一方面,它需要用“想象力”支撑起一个幻想的世界;另一方面,这个幻想世界在细节和逻辑上又必须具备真实性。
首先说说“真实性”。幻想文学的一个基本原则是“赋玄虚以实感”,这也是我们明知道幻想文学是虚构的,却能够沉迷于其中,并被其打动、感染的原因。
而“幻想性”,即想象力,是幻想文学的另一基本原则,是它的核心价值之一,也是幻想文学区别于其他文学门类的鲜明特征。
少年儿童时期,是一个想象力非常活跃的时期。这个时期的思维活动和思维模式中,带有万物有灵论的色彩,往往容易模糊现实与幻想的边界。而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对现实规律的认知越来越多,并逐渐将其内化于精神活动之中。于是“边界意识”会逐渐增强,他们会学着把很多不符合社会现实规律和社会伦理法则的内心欲求和最本真的想法“关进笼子”,把那些看似缺少实际效用和实践可能性的幻想驱逐到“心灵的边疆”。所以到了这个阶段,想象力就显得难能可贵。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在谈论幻想文学(包括科幻文学)的价值时,经常会提到其有利于少年儿童想象力的开发。或者用一种形象的说法:幻想文学是对每个人先天拥有的想象力的一种增强装备,使之能够穿行于现实且光芒不至于被磨损。
我曾在另一篇杂论中谈道:想象力是利用“思维之矛”,对人类社会已知事物和已有经验进行拆解、重组与再造。[5]
想象力的核心内涵是“跨界思维的培养”,就是能够跳出常规思维的束缚,让思维边界得以大大拓宽。常规思维意味着对现实世界各种规律的认可,而跨界思维则意味着对这些规律的打破。
但是,跨界思维并不意味着想象力可以脱离“现实的牢笼”。这就涉及想象力的另外一个特点,那就是“想象可以是无边的,但不能是无根的”。这里所谓的“根”,其实就是“现实”,就是现实世界及各种现实规律。想象力不是脱离现实的天马行空,从来源来说,它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植根于现实。但它又以颠覆而非屈从的姿态来关照现实,从这个角度来说,想象力其实是一种所谓的“增强现实”。
在我们对想象力的讨论中,上述观点已经成为共识。但在我们谈论青少年想象力时,我们还需要注意一点,如同上文所言,我们在谈论任何类型的文学价值时,都不能抛弃了文学的核心价值这一根基。从这个角度来说,无边的想象力还应该有其指向性。这就涉及想象力培养的另外一个特点:对于青少年和儿童读者来说,它还应该是有目标的,那就是情感生命的丰富。换言之,在无边的想象背后,一定要有一种事实逻辑指引着它,回归于丰富的情感生命。只有实现了想象力与情感生命的圆融对接,这种想象力才真正具有了生命的厚度,它的价值才能得到彰显和增强。
作为幻想文学中的一种,科幻文学同样高扬想象力的旗帜,但由于其“科”的属性,又决定了它能够建构自身的价值体系。
从玛丽·雪莱创作《弗兰肯斯坦》开始,科幻文学一路前行,离不开科技突飞猛进的时代背景。凭借着技术,我们第一次“亲眼”目睹了黑洞的真实存在;凭借着技术,我们在延长寿命方面成效显著。除了上述技术,还有基因移植、人机结合、人工智能、虚拟现实等技术。因为技术,之前种种只能想象甚至不可想象之物,飞速地扑进我们的生活之中,把我们的生活装扮得如同五光十色的万花筒。
另一方面,也因为技术,我们面临着很多前所未有的问题:生物医学发展引发的伦理问题;太空探索使我们发现,人类文明面临的来自外星文明的风险似乎并不是空想;人工智能飞速发展引发我们对文明发展路径改变的担忧。谁也不知道我们并不完美也不牢固的社会结构、资本结构等方面,会因为哪种技术的突破而被颠覆。借用海德格尔的一句话:人是被“抛到”这个被蜂拥而至的技术碎片化了的世界之中的。
在中国科幻文学发展史上,“科幻现实主义”曾经是一个带有一定指导性的概念。后来,吴岩创造性地提出“科幻未来主义”的概念。从某个角度来说,“科幻现实主义”是借助于科幻的手段来关注社会表象后的真相,而“科幻未来主义”是立足于现实面向未来的无限种可能。但不管如何,它们都在强调科幻文学与技术时代的紧密联系,都是对时代精神的再现,只不过它们是以科幻所特有的想象力,以抽离、变形的方式来加以实践。
也因此,有人甚至认为科幻文学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现实主义文学”,它对现实的揭示、挖掘与抗争,不仅比传统现实主义更加有力,连各种先锋文学也相形见绌。
综上所述,幻想文学对其核心价值之一的想象力的张扬,在科幻文学中得以延续,又因其“科”的属性而特化。
进而,科幻文学以想象力为媒,建构起独特的审美价值和思想价值。在审美价值方面,它塑造出逻辑自洽的世界观,在此世界观的基础上,要么呈现某种“科学奇观”,要么进行某种“思想实验”。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因其陌生化效应和疏离感,给读者带来思维的洞穿和心灵的震撼。
在这个方面,少儿科幻和成人科幻并没有明显的界限,只是在程度的深浅上有所区别。在杨鹏的代表作之一《校园三剑客》系列中,我们能看到作者通过精心构思一个个科幻故事来开拓想象力,在少儿读者市场上引起了持久的反响。而王晋康同样将其“核心科幻”的创作理念融入少儿科幻创作中,发表了《真人》《少年闪电侠》等作品。
但另一方面,如同我们在谈论想象力时所说,对于少儿科幻而言,科幻文学的想象力,最终要指向情感生命的丰富与升华。换句话说,少儿科幻或许还应该关注一个问题:在这样一个技术突飞猛进的时代,我们的生活该怎样继续,我们的灵魂该如何安放?
其实很多优秀的成人科幻,在这个方面带给读者的震撼非常强。它们通过在情感生命的丰富这一维度上的努力,让作品朝着哲学思辨的方向发展。但更多的时候,成人科幻对这一点并不是非常关注,甚至有论者认为科幻文学是可以“没有人”的。
考诸科幻文学发展史,会发现这个论断基本符合事实。在科幻文学100多年的历史上,诸多科幻作家通过对未来战争、异想天开的旅行、疯狂奇异的发明等题材的书写,精心搭建世界观,致力于营造陌生化、疏离感。在作品所描述的宏大的时空维度中,在冷酷无情的宇宙铁律面前,作为个体的“人”是没有价值的。
或许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对于主流文学界而言,幻想文学包括科幻文学最大的价值,主要在于其想象力,别的方面都相对薄弱。这一观点当然带有比较明显的“鄙视链”的色彩,这也让很多科幻界人士耿耿于怀。
当然,也有论者说,科幻文学从产生开始就是一种边缘文学,没必要为了迎合主流文学的眼光而去改变自身。这种说法也有其道理。但我们或许要注意的是,如果说在成人科幻中,“人”这一维度可以缺失而不构成致命的缺憾,那么在青少年和儿童科幻上,这一维度一旦缺失,作品就会因失去其厚重感而飘忽轻浮。如果这样,少儿科幻就变成了成人科幻的低配版。
也正因为对这一维度的关注,少儿科幻与主流文学价值观的关系更近。优秀的少儿科幻,在关注少年儿童心灵成长这一方面,并没有缺位,反而因为其无可比拟的想象力,无限宽广的时空观,能够拓宽少年儿童读者的心灵空间,由此成为儿童文学中的独特一域。这或许也是一些少儿科幻作品能在主流文学界得到较高认可的原因。
我的新作《图根星球的四个故事》是我在少儿科幻的一本尝试之作。该书通过复调式结构,讲述了四个不同人物的故事,第一个故事描写了一个少年历尽艰辛寻找失踪的父母,最后却走向死亡的悲剧;第二个故事写了图根人首领被绑架的阴谋和一个种族历史的转折;在第三个故事中,两个智慧种族的冲突,借助一个被诊断为重度妄想狂患者的士兵的内心冲突得以呈现;最后一个故事,则写了人工智能拥有的超凡神力和“视万物如刍狗”的冷酷无情。相比我之前的作品,这部作品基调比较沉重。但在这些沉重的故事背后,我想写的是在强大而冷酷的宇宙铁律面前,人类维持自身存在价值的特质,类似于信仰的崇高情感。我不知道这样的尝试是否谈得上成功,但在我看来,这种对爱的坚守,对信仰的追问,是我们应该向少年儿童读者传递的主要价值观之一,因而它也是值得作为作者的我们去努力探索和开拓的“边疆”。
综上所述,少儿科幻赖以建构其自身特质的,或许正在于成人科幻所不屑或不能的“情感生命体验”的维度。换言之,少儿科幻中的想象力(媒介)是以颠覆、抽离的姿态来关照现实生活(出发点),来营造科学奇观(科幻设定和世界观的构建),来进行思想实验(思想主题的注入、渗透与彰显),进而将之内化为少年儿童读者的情感生命的丰富与升华(人生观的丰富)的。这样的少儿科幻作品,不仅能以其恣肆汪洋的想象力来吸引人,还能以其严谨开拓的科幻创意来震撼人,更能以其温暖深厚的人文情怀来打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