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渭华
(甘肃林业职业技术学院, 甘肃 天水 741020)
东方传统插花艺术以中国和日本为代表,它起源于中国,隋唐时随佛教传入日本,后在日本发扬光大,推向世界。与西方插花艺术重图案、色彩与装饰美的视觉美感艺术不同的是,东方传统插花艺术以其特有的风格特点在世界花艺王国中独树一帜,闪烁着东方人特有的文化、智慧、信仰与民风色彩。东方传统插花艺术是在东方传统文化中孕育发展并走向成熟的,有着其厚重的东方人文主义思想。
任何一种艺术都脱离不开其所在的民族与社会文化、哲学、宗教以及相应的价值观而独立存在,只有根植在其生成的特殊文化背景下才富有生机与活力,绽放艺术之瑰丽景象。
东方插花艺术在华夏先秦时期开始出现。其形式简单,为秉花、佩花以及放置在神座前成束的花枝。这在《诗经》与《楚辞》中都有体现。《诗经·郑风》有:“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即芍药)”,芍药又名将离,是以将离表达男女爱慕惜别之情;《诗经·陈风》亦有:“视尔如荞,贻我握椒”同属此意;说明在当时的社会生活中尤其在大型集会、祭祀场合有情男女借花传情表达爱意,在此,花作为美好的情感媒介在男女择偶活动中扮演特殊的信息传递角色;《离骚》中有:“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九歌》有:“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山鬼》也有:“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也说明在当时社会生活中人们用美丽的花草妆扮、赏玩和祭祀,花以其美妙姿容、芬芳气息扎根于社会文化生活中。后插花经汉魏南北朝的推广,到隋唐五代形成社会时尚盛行开来。再经宋元精雅文化的培植于明朝达到鼎盛。清代早中期插花步明之步伐,更趋向华丽细腻。但至清末,盆景盛行,凌驾于插花之上,加之社会动荡,民不聊生,插花艺术式微至停滞。在日本,插花随佛教引入,认为是圣洁尊崇的象征。后由佛前供花渐入宫廷贵族,始有观赏之意。插花经过皇室贵族及插花艺人的大力推广下,最终在全国普及,成为日本人生活中必备的修养。日本插花深受中国哲学和书法绘画艺术的影响,同中国插花一样,具有很深的东方人文情结。中国古代哲人看世界和宇宙,充满想象力的驰骋和对整体的巧妙把握,这正是一种艺术化的诗性思维,这种诗性思维在艺术创造中尽其艺术的空间想象,让人产生无穷的思索回味。中国先哲们把天、地、人看作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气。天为天道,地为地道,人为人道,分别代表了宇宙观、自然观和社会观。天、地、人构成宇宙、自然和社会的整体。天行健,自强不息;地势坤,厚德载物。天地化育万物,人是万物之代表。儒家有“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上下与天地同流”。道家有“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同一”。这都体现了“天人合一”的思想。在日本“生花”等造型中三主枝就代表“天”、“地”、“人”三才,人居于天地间,为天地滋养化育的万物之代表。三主枝构成一个三维立体结构,其长短、角度、方位要呈现和谐之自然美态,这正是东方天人合一哲理的体现。东方文化始终渗透着崇尚自然,与自然和谐共处之精神。东方传统插花艺术就本着这样的自然美原则在作品中充分体现大自然植物美的自然本性。插花中“可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起把紧,上散下聚,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这些插花观点均代表了在东方特有社会文化滋养下,最高度地把握生命和最深度地体验生命的精神境界,这种文化成为一种审美文化、艺术文化,浸透着礼乐精神的文化。
如前所述,《诗经》、《楚辞》记载了人们生活中有折花、佩花、玩赏、相赠、祭祀的社会风气。发展至汉魏南北朝玩赏之风更盛,《古诗十九首》曰:“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晋诗清商曲辞 孟珠》有:“扬州石榴花,摘插双襟中。”东晋陆凯的《梅花诗》中有:“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此折梅驿赠成为后世文人相念的千古雅举。庾信的《杏花》诗写到:“春色方盈野,枝枝绽翠英;依稀映村坞,烂漫开山前;好折待宾客,金盘衬红琼。”隋唐社会经济繁荣发达,爱花之风极盛。每年2月15日为“花朝”,为百花诞辰。所谓“长安二月多香尘,六街车马声辚辚;家家楼上如花人,千枝万枝红艳新;帘间笑语自相问,何人占得长安春?”白居易在《买花》也写到:“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贵贱无常价,酬值看花数。灼灼百朵红,盏盏五束素。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牡丹芳》更有:“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唐代插花以繁花、灿烂为美,体现“牡丹文化”。国人喜插牡丹,跟当时的社会民风相衬。牡丹国色天香,姿容灿丽,正映照着当时社会景象。唐代仕女不仅喜欢插花,尚有探花、斗花习俗,不惜千金买名花。宋代,插花艺术从“牡丹文化”步入“梅花精神”,宋人多喜梅,文人于诗词画中多以梅来修养明志。陆游《岁暮书怀》就有:“床头酒瓮寒难热,瓶里梅花夜更香。”除梅外,也插别花,但讲求花艺花品。诗人杨万里有:“路旁野店两三家,清晓无汤况有茶。道是渠浓不好了,青瓷瓶插紫薇花。”插花成为人们生活中的雅事。甚至在郊游时亦立案焚香,置瓶插花,以供清赏;怡然自得,处于全然超脱的境界。叶梦得的《避暑录话》记载了花时举办大型花艺展的盛况:“取荷花千余朵,以画盆分插百许盆,与客相间。”宋代也流行篮花。布局巧妙,花色丰满;生机盎然,提携方便。此时的烧香、点茶、挂画、插花成为“四艺”,是流行于民间的社交礼仪规范。元代政局动荡,滋生出避世思想。插花艺术出现了“心象花”“自由花”,反映当时汉人之心态。明朝为中国插花艺术发展的高峰时期。流行瓶花,有厅堂与书斋之别。插花风格为“隆盛的理念花”和“清雅的文人花”。“隆盛理念花”常为厅堂岁朝时节插花,常用十种花材,寓意十全十美,花材常选寓意吉祥者,如梅、松、柏、山茶、兰、水仙、天竺、灵芝、朱柿、如意等;与这种风格相对应的是“清雅的文人花”,文人花花型清淡素雅,用一两种花材,多不过三种,清丽洒脱,为典型的文人写照。文人花传入日本为其“投入花”奠定了开端。清代插花技巧可谓更妙,对花鉴赏品评从人格化走向神格化。每种花配一位历史名人,为其花神,按月份择时令名花主司其事。此时,插花受到盆景影响,出现了浅盆插花,同时受实用主义思想影响,流行谐音造型花。如用玉兰、海棠、牡丹等插制成“玉堂富贵”;用柏、柿、灵芝插成“百事如意”;用铜钱、拂尘、万年青、李子构成“前程万里”等。这些插花都成为当时民风推崇。现今云南楚雄彝族大姚县昙华乡境内一直保留着传统的插花节农耕文化庆典活动,插花节上用马缨花来祭祀树神、山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庄稼兴旺,人畜平安,马缨花开为一年农事活动开始,插马缨花成为当地的民风习俗。在17世纪的日本,流行“投入花”,即插在瓶中的花看起来就象被扔进去的一样,吻合当时日本人的心态,插花不拘泥形式而趋向自由。19世纪又流行“盛花”,表现大自然风貌。1927年,河原苍风创立“草月流”,为标新立异流派,作品如草之可亲,月之明朗,这些插花风格为广大青年民众喜爱,这种人文思想的体现正是当时民众心声的反映。
东方传统插花艺术从正式的器皿花记载是在《南史》中,《南史 晋安王子懋传》中记有:“年七岁时,母阮淑媛尝病危笃。请僧行道,有献莲花供佛者。众僧以铜罂盛水,渍其茎,欲华不萎。”佛教自公元67年传入中国,几经发展,至南北朝流行。到隋唐时盛行全国。佛教有六种供养,花供养为佛教供养之首位。可见花供养在佛教中的地位。自古以来,花作为大自然中最美的杰作,就以其独特的魅力渗入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宗教信仰更是以花的圣洁意象、纤尘不染、幽香远溢来代表其宗教之灵性。花文化与宗教文化结下了不可分割的情结。《修行本起经》中“须臾佛到,知童子心时,有一女持瓶盛花,佛度光明,彻照花瓶变为琉璃。”据说,释迦摩尼降生时,有着“莲花般的双手”“似出淤泥的莲花大眼”,出世后东南西北各走七步,步步生莲花。佛教有“莲花藏世界”之说,诸佛、菩萨造像的身底或足下多有莲花宝座,称“莲座”“莲台”,象征超凡脱俗、境界崇高。在日本,古代有“花时以花祭”的祭神习俗。“立华”花型为日本的宗教供佛花型。端庄严谨,非常讲究花材的配置规则。专由寺院僧侣插作。日本插花讲究“心正花正”,常跪着用双手拿花枝,以虔诚的态度来插。由此可见,东方传统插花艺术人文思想的体现与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中国古代文人性情多洒脱浪漫,寄情山水花草间,寻求生命本真。以花传情寓意,借花抒怀言志。孔子曰:“岁寒乃知松柏之后凋也。”屈原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以兰菊品质来滋养其人格。陶渊明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开拓出隐逸田园生活的典范。五代时,张翊《花经》中仿照古代王朝选才任官的九品九命体制,将花卉对应为九品九命,以示各种花卉品格高下。这些对后世花木的象征寓意及人格化、道德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杨万里的“胆样银瓶玉样梅,北枝折得未全开;为怜落寞空山里,唤入诗人几案来。”苏辙“春初种菊助磐蔬,秋晚开花插满壶。”虞集的“坐到深夜谁是伴,数枝梅萼一铜瓶。”这些都是文人与花相伴修性之写照。范成大言梅“梅以韵胜,以格高,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奇者为贵。”道出了中国古典插花之艺韵。周敦颐认为“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这些论点都倡导了一种花文化意识,影响着传统插花意境的表达。明代插花专著颇多,如高濂的《瓶花三说》,张谦德的《瓶花谱》,袁宏道的《瓶史》等,都代表了当时文人插花的风格要点。《瓶史》中有“养花瓶亦需精良,譬如玉环飞燕,不可置之茅茨。又如嵇、阮、贺、李,不可请之酒食店中”,“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过二种三种,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后《瓶史》传至日本,对日本插花影响很大,被日本插花界奉为经典,并形成“宏道流”插花流派。清人张潮《幽梦影》中:“赏梅令人高,赏兰令人幽,蕉、竹令人韵,莲令人淡,牡丹令人豪,松令人逸,柳令人感,桐令人情。”这些赏花观点为东方传统插花之意境美奠定了深远的人文思想基础。纵观东方传统插花艺术的发展,可以看到其独特的东方人文情结与文人志趣,其普及与中国文人倡导推广有极大的关系。
花木作为自然界中最美的瑰宝,在特有的地域、民族、社会文化滋养下被融进了特有的思想内涵。自古以来,东方插花艺术就在花木自然美的外在形式下,灌注了内在的精神美。许多花材都被赋予了特殊的象征意义。常用的花材及其象征意义简述如下:梅—凌霜傲雪,刚正不阿;牡丹—富贵吉祥,繁荣昌盛;菊—不畏霜寒,逸气如云;莲—出淤泥而不染,圣洁高贵;兰—花中君子,幽香远溢;水仙—凌波仙子,清丽脱俗;茉莉—淡雅芬芳,优美可亲;山茶—明丽柔媚,纯朴可爱;松柏—枝叶长青,万古不朽;竹—高风亮节,不媚权贵。袁宏道《瓶史》中有这样的比喻:“花之有使令,犹中宫之有嫔御,闺房之有妾媵也…梅花,以迎春、瑞香、山茶为婢;海棠,以苹婆、林擒、丁香为婢;牡丹,以玫瑰、蔷薇、木香为婢;……腊梅,以水仙为婢。”将四季花材的地位高下拟人比之,搭配组合亦有深意,在插花表达思想时来借用体现。由此看出,花材丰富的象征意义正是传统插花意欲表达的对象。
受中国书法、绘画和造园艺术的影响,东方传统插花艺术十分讲究花型的意态及布局的合理,要“得画家写生折枝之妙”,插花审美意识中贯穿着万象和谐的风貌。《瓶史》有:“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过二种三种,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夫花之所谓整齐者,正以参差不伦,意态天然,如子瞻之文,随意断续,青莲之诗,不拘对偶,此真整齐者也”。《瓶花谱》亦云:“大率插花须花与瓶称,令花稍高于瓶。假如瓶高一尺,花出瓶口一尺三四寸;瓶高六七寸,花出瓶口八九寸乃佳。忌太高,太高瓶易仆;忌太低,太低雅趣失。小瓶插花宜瘦巧,不宜繁杂。”
在东方传统插花中,多用木本花枝,较少用草本花卉,木本较于草本花卉更具有张力与意趣。枝条的屈曲斜袅、横折枯瘦、刚正不阿、瘦高挺拔,均对插花造型中层次的安排、线条的延伸、韵律的起伏、意境的铺设取形而造势,极具表现张力。所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不正是梅枝所独有的艺术表现吗?在日本传统花型“立华”中有九个主枝,3个补枝。其插点及其枝条伸展方向都有严格规定。9个主枝分别代表深山、近景山势、深山之后的层层山峦、耸立的峻岭、岩山绝壁、隐落的小山、丘陵、流水、山麓近景;3个补枝代表河流、平原、远处看不见的小山;整个造型端庄而严谨,仿佛一幅山水画卷,使人心旷神怡,自然纯净。“生花”造型受中国哲学思想影响,花型简化为3个主枝,分别代表天、地、人;3主枝布局合理、比例协调、造型和谐优美,反映出天人合一的理想追求。
东方传统插花艺术最具感染力的是其深远的意境表达。“花好在颜色,颜色人可效;花妙在精神,精神人莫造。”这种花之格调映衬出对东方传统插花强调最多的是挖掘其深邃的意蕴来感人、娱人、导人、正人,与西方插花之大堆头式几何造型完全不同。东方人总是从其插做的过程、结果中去探索人生的真谛,追求更高雅脱俗的品性修养。清代黄慎的赏菊图,仅两枝菊花插于瓶内,一高一低,高者仰望,低者俯顾。前方一老者坐观其势,神态安详静谧,似与菊对语,默默交流,生发出无限的思索与感慨。这种对意境的推导和想象正是我们东方文化思想中的“诗性艺术”。这样的艺术会使人更加深刻体味生命、感受自然,进而与自然融为一体。入冬时,插作松、竹、梅来隐含“岁寒三友”,意不畏风霜、傲然挺立、绝不媚俗的精神气质。用梅、兰、竹、菊插作来象征君子之气节与风格。元代瓶花“平安连年”,在花瓶之上插以莲、竹,借莲、瓶谐音,意君子之气和清高思想。
东方人赏花有别于西方人,不仅赏花的形、色、姿、味,而且看重赏花的意境创设。“踏雪寻梅”“雨打芭蕉”“风吹竹林”“残荷听雨”,耳闻花木之声,都为人间快事。唐代重酒赏诗赏,在插花赏花的同时,饮酒诵诗表达意趣。宋人喜画赏、香赏、茗赏,赏花时张挂名画,品茗,依花性燃不同香料来提高雅境。明代袁宏道尚茗赏,其《瓶史 清赏》云:“茗赏者上也,谈赏者次也,酒赏者下也。”“夫赏花有地有时,不得其时,而漫然命客,皆为唐突。”“若不论风日,不择佳地,神气散缓,了不相属,此与妓舍酒馆中花,何异哉?”此都为赏花之经典。张潮“赏梅令人高,赏兰令人幽,蕉与竹令人韵……”充分表达出赏花之境界深远。日本人的传统赏花方式为“和室拜见法”,花摆在壁龛上,人坐到一席远的塌塌米上,先欣赏挂轴,然后眼光再移向花和置于左右的物品。赏花时,先欣赏整体,再看细部,非常的谨心而尊崇,这些都是东方人所特有的赏花文化,令人生出无限的感慨与思索。
总观东方插花艺术的人文主义思想的渊源与表达,反映出东方文化中民族的根本与灵魂,这对于更好地发展和光大东方文化,使东方传统插花艺术在世界花艺王国中永远灿烂,并感染全世界爱好自然和平的人们,起到潜移默化的思想渗透;并将使东方传统插花艺术永远向着美好、纯洁的精神之光前进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