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诗集萃

祭父稿

刘双红

你去的地方就在屋后那片山坳

有时候，我要去坐一坐

阴阳相隔，我成了串门的邻居

就好像肯定我会来

你早已准备好了三两块石头

还有四月雨水五月丁香满山的翠绿

在你面前 我哪敢坐啊

那些石头其实是替我与你说话的兄弟

我弯着腰轻抚你的坟头

就像当初

你轻轻地抚摸妈妈的肚子盼我出生

只是如今我们调换了位置

你用小刺槐的刺刺了我一下

你是要告诉我

地老天荒你也不会再出来吗

一只蛾子站在芭茅上

就像你给我折的纸飞机

你把它掷得高出了我的童年

在小学校边上飞呀飞

那时的天好蓝风好柔和你好年轻

父亲，我摸着的土块也是湿的

这样的衣服裹着你哮喘的身子受得了吗

那一次你在ICU病房外看我

来不及换下因为大雨淋湿的衣服

就像一只疯猫长啸

两只手把光滑的玻璃上抓出了血印

仿佛要抓走我所有的病

你的病根就这样落下了

后来我看你坐在桃树下

比凋落的果实更干枯

我下沉的心找不到一丝亮光

曾经因为我的一次过失

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羞愧不敢见人

你自己骂自己

如同一切错都是你犯下的

父亲，十岁时我偷了别人一个桃子

你让我赚回了坦诚的人生

太阳就要落山了

青山被雾霭淹没

这太阳和青山，哪一个是你啊——

等花开（二首）

张巧慧

五 月

枇杷转青，变白

渐黄。等着异乡人说甜

风雨兰抽芽，长叶

开花；那粉色，从石板缝里冒出来

一栋农房矗立在麦田的边缘

几棵大树笼着绿荫

静谧

但凡美的东西

都具有某种诗性

“朴素的，干净的，一瞬间击中我们的”

门口的女人，她们黝黑、爽朗

热情地递来一把枇杷

——陌生人，你接受这热情吧！

大地正经历新一轮生生不息

等花开

烟火红尘，又一个冬季

人生短，够看几次花开雪落

我等着梅花纷纷开且落

等雪，纷纷且落

美皆虚妄。那个失踪的明媚女子

我常常写到青鸾以及半夜鸟鸣

因为爱

我所忍耐的，所宽恕的

她们的纷纷中，有度化之心

与弃绝之意

是的，所有获得圆满的

都源于自身；而我

还拘泥于表现力

还是那场雨

陈广德

雨滴带着外省的锤。风无定向。

老旧的夜，让灯光完成

对自身的突破。

窗子记起了许多年前的

造访。

——都有离弦的辽阔。一条河

又被锤打了一遍，大珠

小珠，顺着玻璃上的激动

写出曾经的韶华，

也许是我们丢失的

日子，那些积攒过的晶莹，

正成为压仓底的

唱腔。

树在摇晃。叶子上蓄不住

过客的给予，虚空中，有什么

在发亮。

像一堆悲伤落在草丛

高友年

我们坐在坡地上

看云，看雨

看一日顺应了光阴，把虚实耗尽

顺带在树荫下

拨开一堆落花，寻你的去意已定

过后用雨漂洗垄上旧器

不语时，仔细辨认故国家园

上面蓄满了流水

而成串蝴蝶在心里打着死结

“这绝望的火焰，将去哪里？”

有风一声，鸟叫一声

便花落一声，动荡一声

迎面的暮春，像一堆悲伤落在草丛

无人赞美

它们对应着夜色寥落

长成白色的苦蘑菇

一树蜻蜓

阿 蘅

那么，它们聚在一起

就是为了吃喝，恣意纵欢，交配，產卵？

就像十二指橡树庄园里

一场烧烤野宴之后，巨大的树荫下

斯嘉丽和那些男人调情

接受他们的殷勤，求爱

“两只交尾中的蜻蜓，有时忘情

掉到地上。被躲在树叶后的麻雀吃掉”

所有的爱情，不管起因

经过，多么荒唐

都让忆起他们的人，内心

犹如风吹过的湖面

我 愿

田字格

心有浮尘的人

蹲在角落里，哭成一张弓

风只是倾听，不忍吹拂

每一片静止的叶子

都是隐秘的耳朵

看似不动

但组成它的微粒子

每秒飞驰亿万次

刚刚出生的蝴蝶

突然落在孩子

紧张而激动的呼吸上

太阳升上地平线

她找到自己的前身

手挽手，逆光散步

草木爱露珠

我愿碎成千万颗

供泥土啜饮

小小炊烟（外一首）

胡正勇

小小炊烟在竹坞里上空飘

在关塘上空飘，在红庙上空飘

在卢村乡上空飘

小小炊烟一会浓一会淡

小小炊烟是开在村庄与城市间的

一辆辆三轮车、公交车、大巴车……

但我们坐在进城的汽车里

不知道它就是一缕炊烟

有的人在车上憧憬着未来，有的人

回头看着村庄在身后渐渐消失

手掌上的月亮

春天总是很短暂

有时怀疑我的手掌是一片田野

或者是一片桑叶

掌管命运的脉络清晰分明

我总觉得手掌上有鸟飞过

是乌鸦抑或喜鹊

后来我发现是一轮月亮

一轮小小的月亮

独自发着孤寂的光

它总是轻易看见我的喜悦和悲伤

火车在远方开过，一会快一会慢

我试图摁住掌上的月亮

可是它突然变大变亮

耀眼，金黄，挂在西天上

这样它就能轻易看见大地的喜悦和悲伤

手（外一首）

张于荣

铜件疼痛的声响

因触摸而弯曲

文字流进清澈掌纹

掀动金黄、雀绿和墨色的想象

抽离身体的手，被第二张脸覆盖

生命凿取的空阔，搁浅故园斜阳

冲出旧屋，一个人的猎场

在激流里开启

燃烧《家》《春》《秋》的火焰

推开一扇大门

浩瀚的书海，无助的书海

紧握纯真的良知

回响最后一句话：“不让任何人

落掉别人的一根头发”

摊开手，掌上尚存一丝血迹

允许撕裂最后的伪善

写下咯血的忏悔

剖开肝肠

再一次合掌，缝隙吸吮四周的风

高举的光尚未熄灭

模糊的边界，有无数的手被拒绝

一片树叶

从黄葛树发黄的残页里退出

翠绿之中，一群落魄书生在赶路

枝头奔跑的雨声，还是回响的书声

绿的大门被漫天的雾缝合又撕开

以伏虎的姿态，悬根露爪

伸向广阔地层

树枝拧动汉子的背脊

斜出虬曲，亭亭如盖

叶茎宽大的掌纹被摊开

我若喊你

会有千万只翠绿在招手

在旧窗台上歇落

阳光难得落下，白色碎影间追逐

定格的相片，亮出叶对根的底色

牧童与老人（外一首）

徐全荣

皱纹的沟壑藏着

少时的故事。十岁的牧童

邂逅一双黝黑的脚板

慈祥的目光注视瘦弱的牧童

天空格外蓝

陌生的镰刀与陌生的羊群

构成了我的悲悯，草屋的主人也是过客

匆匆的脚步，拽不住神秘的衣襟

黝黑的脚板没留下任何足迹

一生的行程沿熟悉的路径走远

移动的牌坊

犟骡子的铁蹄踢爆半边天

年青的妇人成了寡妇

挥镰麦田的身影勾勒成辛酸的风景

孩子的泪水和着汗水流下

土地静默无声

黄昏的田野上，风吹开她的头发

她与落日构成了诗的意境

而她眼中只有金黄的麦穗

喝一口自酿的白酒

沉醉在过往的追忆

她用这种方式涂白漆黑的长夜

婆婆的红缨枪晃动于窗外

不许一只蚊子飞进

她醉倒在自己的土屋如寂寞的麦田

她不敢问向苍天只在沉默中等待

麦田里沉重的肉身铸就了一座移动的牌坊

乘车偶遇一位年轻的僧人（外一首）

方其军

他说山脚那些做海鲜生意的

离菩萨那么近，却杀生不知收敛

但没有法律规定不准杀鱼

店主祖辈靠海吃海不干这能干啥

他说香客拜佛咋还沾荤呢

海鮮店总是门庭若市

店主每年来寺里做法事祈祷佛祖宽恕

他说七岁吃素十五岁遇着师父

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做早课干杂事

读佛门中专、大专，一直到本科

面试考官主要观察是否有精神病

他说，多年在寺里写文稿贴布告

下一轮中层提拔也该轮到自己了

与无奇在青藤书屋后院小坐

坐在石凳上，喝一壶黄酒

剥一盘茴香豆，时光

仿佛寻访而来的巷子那么悠长

聊到了一个相识的人

那人每天一早听广播写时评

七点半前向各家媒体投稿

能攒些贴补家用的零花

我们嬉笑着，表示坚持不了

点了烟，每一口烟吐出

就像时评散在历史的空气中

我们低头看青石板

误将明朝落魄的墨线当作二维码

用手机扫描却扫不出想要的提示

白银哈达

康立春

天空澄清透明，且压得很低

白银哈达，披上七月发芽的浮动

从草面散开，强调静谧

几十个牛头盖骨，高悬在门柱上

为远方诠释，茹毛饮血的蛮荒

骨骼健硕的海拉尔河和莫日格勒河

抱起膀子，汇流出多处湿地

天鹅、野鸭、丹顶鹤、鸿雁等候鸟

构成美丽的羽毛。久违的神祇

镂刻出辽阔的默契

月色下，波光潋滟的呼和诺尔湖

朦胧的天堂度假村就要改为欢场

洗碗工布仁经常来偷看，他小声骂

水中的浪，却在心中回响

木论咏叹调

雄 黄

多年前，群山环抱寂静——

树林无声，雨水无声，地下河道无声

无声是最原始的，也是唯一的

只是风过树梢，森林才长出掌声

山崖，河床，洞穴，孤峰

林中动物悠闲，踏上叶子后

山路透出喘息，需要与蜗牛为伍

拧松步履，向蜜蜂借一双翅膀

慢慢地飞进木论最深处

我一再靠近透明，靠近缓慢

祈求木论收留

因为喧哗和不安，都来自所执的迅疾

桃花羞怯地躲在梅花洲

林海蓓

人们说

再过几天就会看到一个

粉红色的春天

而此时

树叶初绿

柳枝的瀑布

把多少秘密

隐藏在世界的后面

说好来看的桃花呢

梅花洲的万亩桃园早已名声在外

我们走近它

放眼都是含羞的花骨朵

美得半遮半掩

经年的绿色缠绕着三步两爿桥

古老和年轻相处在同一个画面

千年古寺的晨钟暮鼓

一声声

轻敲沉睡的众生

遍地迎风旋转的小小风车

呼啦啦地吹着

想把枝头的桃花唤醒

而此刻的梅花洲

桃花依旧羞怯地不肯抬头

原野之上（外一首）

邵 超

站在广袤的原野上

我感觉自己很高很大

苍鹰越飞越远

苍鹰没有留意我

蚂蚁越爬越小

蚂蚁没有留意我

阳光越来越恣肆

轻风越来越放荡

流水越来越急迫

恣肆、放荡以及那些急迫

自然之外还是自然

一切都不是因为我

我开怀大笑

原野无动于衷

我失声痛哭

原野无动于衷

我消失，原野空旷

我存在，原野更加空旷

与书无关

齐奥朗说，一本书是一个伤口

我学着说，一本书是一个补丁

书可能给齐奥朗

带来许多伤痕

一本，一页或者一行

都滴着血

早已破烂不堪的我

把每一本书都当作了补丁

补血补肉，补阴补阳

甚至，补思索补灵魂

而我依然是一介凡夫

我的窟窿愈补愈多

忏 悔

彭争武

我忏悔我的少年

我的成长，我的夢想

我忏悔我的老练

还有我的圆滑

致使站在舞台上

还幻想着观众像潮水

这曾是属于我的舞台

年轻时的，年老时的

睡着时的，清醒时的

忐忑时的，激情昂扬时的

舞台总把我的幻想

像一夜春笋拱起来

而现在，寂寞就是

这舞台上慢慢平静的忏悔

我遥遥看着，婴儿的笑

还有老年的面容

在舞台上消失

失 眠

孔繁勋

斑驳的夜色里月光

灌醉了一缕秋风

天花板上长满绿色植物

我乘着梦的翅膀

在夜空流浪

蝉鸣从老屋后的柳枝上滑落

填满我或深或浅的脚印

荒山里，我振作精神数羊

让慌乱的影子跟上奔跑的节奏

寄情百草园，将心安居在草木间

我把采集的枸杞、红枣、麦冬、百合

统统装进粉红色的信封

用月光调制一服少了当归的中药

秋意喀纳斯（外一首）

九 荒

从古冰川走来的水

集结在阿尔泰山的密林中

摊开平坦的胸怀

放飞静止后的火焰

点燃了绿坡墨林的颜色

点亮了神仙的花园

那一瀑千里的枯木长堤

我们的游船

漂浮在白蓝色的水面上

从层林尽染的倒影中掠过

而秋天浮在水面上

不停地赶路，我们

只不过是一片路过的风景

或是它一次轻轻的心跳

夜行阿勒泰

马达声在夜色笼罩的戈壁上

匀速而持续地轰鸣

夜比行进的路还要冗长

额尔齐斯河的支流

蜿蜒奔腾，所有的星光

都留在水里，夜行人

都有明晰的方向

阿勒泰从地图上，到我的身边

并用一种朦胧的方式

与我进行亲密接触

夜色空蒙，我的双眼

闪出星星的光芒

风吹着（外二首）

晓 弦

村庄上空，风吹着。

风吹着队长坟茔前枯黄的纸钱，

风吹着那辆来挖大黄桷树的大货车，

风吹着那台奥特曼一样威猛的红色挖掘机。

风吹着站在绿色之上的土白色豆花，

那些亮得耀眼的土豆花，

像极了为不让风吹灭

而聚集在一起的矮矮的烛火……

风吹着路旁白花花的土豆花，

风吹着我母亲一到春天就酸胀的眼疾。

风吹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孤独的列车

绿皮火车是孤独的行者，

所以进站前，会忍不住拉响汽笛，

刺激一下困顿麻木的神经。

而疾驶的高铁，

其实比绿皮火车更孤独。

在星夜疾驰时，总会窥见，

窗外山峦河流的，倒行逆施。

高铁跑得越快，

它的孤独，自然也越重。

母亲是草的孩子

侍奉我母亲的，不是堂屋神龛前米碗上

这对摇曳生姿的蜡烛；

而是母亲坟茔前那丛被人恣意践踏的草，

是它们，侍奉着母亲的顽疾和衰老，

并把母亲，培育成听话的孩子。

我是……（外一首）

希 贤

我是静置的灯盏

微弱灯芯可挑起整座山冈

我是暗夜涌动的鸩酒

你饮下它，如啜饮寥落天际的星宿

我是你风餐露宿的衣裳

青蓝色的古老纤维把你与尘世隔离

我是洋流深处的酒樽、武器和座右铭

我是被投进燃烧海湾的幸存者

我是金星、木星、一个少女的肖像

我是废墟上的马厩

戴着偷来的冠冕

我消失后

我的圣洁更甚从前

此 间

不只少年，还有

一再后退的虚空

目光如雪——

辨认一块岩石的明亮或黑暗

那些空荡房间里誕生的岩石

如鲸群历数头顶的星辰

实证主义者陈述国家血肉模糊的历史

人们却热衷轮轴和嵌齿的游戏

一个初生婴儿望着自己的脐带

他强大的心脏

在未来某个场景下散发硝石气味

然后，他平静地看着母亲

一点一点地

掏空自己